老屋筑新巢燕子归(燕子寻巢觅旧梁)
燕子寻巢觅旧梁
苜蓿草
我在二00一年的一个冬日,冒着严寒,做出了命运攸关的一个决定。那时,我已结婚,身怀六甲,大腹便便。我怕孩子重复我一无所有的命运,便心心念念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阳信县。老公在二中当老师,那里离我老家只有几里路。本来,众望所归,我们都盼着在这里终老一生。没想到,当时的工资太低廉,和邻县不在一个档次,简直天壤之别。最后,老公抵制不了诱惑,去了邹平县的一所高中教书。这里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命运由此改写。
自此,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年了,无数次回首乍望,别梦依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二十年,的确让我无数次黯然销魂,五内震动,感触万端。故乡缥缈如烟的往事让我没齿难忘,一想起来,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红紫狼藉一片。叛别故乡的代价太大了,让我很多时候都很郁闷,终身为憾,悲凉不已,味永难言。
这些年里,自离乡伊始,我失去的太多。不光失去了远方的亲人,还失去了生我养我的那一方热土,失去了家中的一切。我
多年来,父母均相伴相携离开了我,杳如黄鹤,难觅其踪。他们在那边安睡永年,睡在故乡的怀抱里,周围有熟悉的旧朋故交,有他们热爱的一切。我这个女儿,多年前上学时便不按常理出牌,只对文学沾滞沉迷,高考总是让他们大失所望。按理说,我的头脑应该异常活跃,能深谙他们的一切。但我一想起父母时,就脑回路,我想像不出他们那一世的生活。我心里梦里见到的他们仍然在老宅出没……那所房子是他们的命,让我一辈子青睐有加。我一听别人聊房子这个话题,就兴奋不已。这是不是遗传了母亲的遗风?
搜狗百科讲:房子是一个汉语词汇,指供人类居住、从事社会活动或供其他用途的建筑物。它是人类最基本的生活资料。房子充满了中国人的现实主义的处事态度。在古代,房子直接作为阶级划分的主要标志物。《韩非子·诡使》“无宅容身”,写的应该是下等人的生活无奈吧。
“文学像女人,别人为什么喜欢她以及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诺贝尔奖得主撒·辛格如是说。在我心里,我把房子也看得那么高。“房子像女人,别人为什么喜欢她以及为什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对房子是痴然如醉,入迷忘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是房子给我的共鸣。房子才会让我感觉四望皆花,花腾日暄。在农村,盖一栋像模像样的房子,那也是父母的共同心愿。房子能让他们有尊严。
我以前的那个家,多灾多难,非常清贫。奶奶此生共生了五个孩子。老大大伯是个男孩,老二就是父亲,再就是大姑、二姑,最小的是叔叔。大伯很小的时候,在村里的井台边玩,没想到最后溺水而亡。父亲从小聪慧,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正上着学,被爷爷给叫回了家。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爷爷不管不顾。那时,爷爷的身体很糟糕,病入膏肓。
父亲婚后,爷爷让他分家另过。母亲很快生了姐姐义娥,没想到当时医疗水平太低,小小一场疹子竟让姐姐失去生命。直到我和弟弟出生,父母才又眉开眼笑。爷爷当时在生产队服务,每天照料几匹马。他的工作是有农活的时候,他驾辕赶着马车往地里拉肥、拉粪。那一天,他驾着马车,从村里的公路上经过,没想到马竟然“惊了”。它四蹄腾飞,把爷爷从车上给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父母那天也在干着农活,伤心欲绝。
爷爷去后,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奶奶个子不是很高,身体羸弱。她得了一种病,肚子总是涨得满满。这让奶奶痛苦不堪,最后丢了性命。父母在他们去后,给姑姑、叔叔娶亲成家。此后,我们一家四口便顽强地生活在一起。
我的父亲瘦高个,长期营养不良,瘦骨伶仃。他看上去温文尔雅,不苟言笑。父亲人很内向,不善言辞。但他很有头脑,精神至盈。父亲在我们赵集村后街,大名鼎鼎。他干什么事,都追求完美。“打井要出水,杀猪要见血”,性格使然。母亲目不识丁,但她对父亲言听计从。她相信,只要听父亲的,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家里的地不是很多,屈指可数,这样也让父母没白没黑、没晌没乏,豁出命干。当时农具简陋,全靠人顶上。我们家的地是父母顶着圆月一锨一锨锄完的。我们家种麦子、玉米、大豆、棉花。棉花很丰收,小心翼翼采摘,晒干后可以去银高乡收购站卖掉。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们家根本不买菜,全靠自产自销,自力更生。父母太勤劳了,像牛那么任劳任怨。我们每年种菠菜、韭菜、西红柿、黄瓜、豆角、冬瓜、南瓜、白菜。这些地往往长势喜人,自己家根本吃不了。每年喂猪,喂那种生猪娃的猪。这更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收入来源。
父母野心勃勃,他们在村里收入也算可观。他们种的麦子、玉米也格外丰盈,比别人家都多收几斤。卖猪的钱也最多。父亲在村里当会计,他爱看报纸。他的钢笔字写的清秀俊朗,毛笔字更是写的超凡脱俗。一到过年的时候,他天天忙的像“三十晚上的砧板,不得空。”他得负责给村民们写对联。
父亲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很有一种革故鼎新的精神。他跟别人学着卖调料。当时村里的男人三五成群,很多干的。父亲只在冬季,去外面卖,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他在外面租房,一分钱也不乱花。父亲在夏季,上身穿一件白色涤纶衣服,下身一条黑裤子。这件裤子价格低廉。那时,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父母吃尽苦头。我们家平素连菜都不炒。每年我和弟弟的学费,它们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把他们搜刮尽净。“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父母天天殚精竭虑,真的有这种奉献精神。
父母的过度付出,让我们家终于得偿所愿,盖了新房。但这所房子也让我们家历尽万劫,历尽千辛万苦。那时,西边的邻居口口声声、明目张胆的不让盖。因为他们家是平房。我们家如果盖得过高,会遮挡光线,让他们家风水不好。我们家当时的小房子只有三间,并且低矮破败,像弱不禁风的老人。我们家盖房,自己的宅基地根本不够用,就要用到另一户人家的。这户人家早已经在村北盖了新房,但他就是不搬走。在他的老宅子上又盖了一间房,并且修理成院落,在院里还种了几棵榆树。我们当时的村领导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盖这所房子,母亲都差点被逼疯了,简直九死一生。
母亲虽然看着不堪一击,但她不像父亲那般沉默寡言。她一次次去找那个当官的,大声质问。她也跑到西邻家和人家达成和解。最不讲理的是那一户姓王的。他们为了不扒房腾地方,把他儿子叫回家,和我们大打出手。冲动之下,连铁锨都差点用上了。最后,他们气急败坏像丧家之犬,终于给我们家挪了地方。
这所房子花费巨资,用了大量人力和物力。不光耗尽我们的所有,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些。我们家用石头、砖盖了四大间正房,盖得不是很高。它是我们赵集村后街的第一座前出厦院落。房屋甫一盖好,父亲就因陋就简把里面全刷白了。因为没有钱,父亲只简单用水泥把地面装修了一下。我们家的院墙是父亲没白没黑自己修完的。在院里,父亲还种了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还种了牵牛花。“家是避风港,家是安乐窝”,自此,我们一家四口再也不怕风吹雨打了。
母亲为了这个家,常年忙忙碌碌。她的身体像极了林黛玉,蒲柳之质。这次盖房,让她元气大伤,成了病人。她无数次病倒床榻之上,好几天粒米不进是常事。还有无数次,母亲病得很怪异,她被死去的人冒犯。母亲病时,人很疯狂。她大哭大闹,冷汗淋漓。每当看见母亲这样痛苦万状、生不如死的样子,我总会废然一叹。
我们家的房子门对着一个猪圈,这在风水学上很不好。几个风
命运不是风,
来回吹,
命运是大地,
走到哪你都在命运中。
父亲只是一个身无所长的农民,命运早已经被安排好。
母亲五十多岁时,像风中之烛,倏然而逝。去时面貌安详,像沉溺在一场梦中,再也不愿醒来。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她的思想却很新潮。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看电影,她曾对我说:“日子太累了,你要自己学着进步。看电影能让你生活有意义……”我就是听信了母亲的话,才对电影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我婚后,有好几次被逼回家,因为看不到希望。母亲劝我好好过,她还劝我去理发店烫个头发,改变一下自己。她说:“咱们活着,是为了自己,甭管人家说啥。”做自己这也是母亲的梦想。姥爷在时,母亲很孝顺,她三天两头地去看望。每次去她都会从小卖部买些东西。过年,她会从集市上割些肉给送去。母亲告诉我:“一定要孝顺自己的长辈。”
母亲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的友善,不光报答给亲戚,她对外人也是一视同仁。我出生长大的那个村庄,人们比肩而居。巴掌大的地方,每户做的什么饭都能嗅到气味。有很多年,我和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是邻居。她早年丧夫,儿子九庆为了生活在外地不回。母亲做好了饭,一次次亲力亲为地送过去。而我们家,也是前景堪忧,并不富裕。
母亲很多年,被疾病折磨的不良于行。我那个家,弟弟学的是印刷行业,他要在外地发展。我呢,婚后,也早早地做了他乡之客。父亲既要照料母亲,又要侍弄几亩薄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清朝黄景仁,是著名的黄庭坚的后人。他做过这样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别老母》: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我的母亲,你一次次缠绵病榻,感到痛苦绝望之际,有没有向我发出这样“此时有子不如无”的鞭挞之言?幸亏你去时,是睡在自己家新建的房子里。它宽敞,窗明几净。房子可以释放灵魂,围绕房子的话题千奇百怪。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会不同程度地迷恋房子。因为在他们眼里,房子就是家,就是义无反顾,就是美好,就是幸福。虽然从玄学、风水堪舆的角度而言,我们家的房子或许真的有点问题,但父母盖房时并不知道,一无所知。父母盖房时,满怀期翼,希望他的儿女们幸福美满,生活安康。
周国平曾说:给人带来最大快乐的是人,给人带来最大痛苦的也是人。母亲的离去,让父亲失魂落魄。为了长期照顾母亲,父亲虽然是个男人,但他洗衣服、做饭样样精通。以后,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漫漫长夜,一盏孤灯,遗世独立。
我回不去家,可我会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里总是说“自己身体很好,要我一切安心,不要耽误工作。”
母亲去后,只两年,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的父亲一个人去外面走了一遭,回来时竟莫名其妙地摔倒在院里的水缸旁,和爷爷如出一辙。“一诺终成梦,阴阳竞相隔”,父亲的离去,让我溃裂横绝,痛不欲生。“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父母已去,在故乡,再没有人说着我了。
人生如寂,马齿徒增,推着我忽忽如狂地进入到了四十多岁。我觉得这烟尘滚滚的乱世,没有天理可言。“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我的父母,他们的品格如玉如珠,如珍如宝。父亲虽然不善言辞,但他无论和谁交往,都赤胆忠心。“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这是他的座右铭。亲朋好友都对他赞叹有加。他此生没坑过一个人,谁都对得起。在我心里,我的父母就是那道冉冉升起的彩虹,光辉灿烂。感谢上天让我和他们相识。
父亲去后,家里的房子易主,卖给了叔叔。因为卖房,叔叔和弟弟成了陌路。为了这房子,他们竟会绝交。当初,房子刚一装修好,我看着它高高大大,一住进去便感觉阳光如瀑,暗生欣喜。“暮去朝来颜色故,灞桥葱郁烟柳”,十几年过去,房子早已不再如昔如昨。在我心里,它却一辈子“风景这边独好”。因为这所房子,它见证了我的结婚,见证了父母离去,见证了这个家太多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所房子经常漏雨。每当风朝雨夕之际,我都会格外敏感。房子在一次次的世方大劫里,没有幸免于难,没有独善其身。很多时候,它漏得只有一间卧室可容身。“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听着我们家屋内滴滴答答、不绝如缕的共鸣,我也是和父母一样“长夜沾湿何由彻”?父亲这时候总会无奈地说:“费尽心机才盖了这房子,为什么一下雨就漏雨呢?”
置身天地濛涌、宇宙洪荒的杜甫,仍然宁愿吾庐独破,也不愿天下寒士受困。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波澜叠出,意象峥嵘,流自肺腑,扣人心弦,是杜甫的生命绝唱。我没有老前辈的奉献精神,我只愿自己家的房子能一劳永逸,永保无虞。感天念地,房子一次次地修理之后,它终于天天挺了过来。
我很喜欢听骆玉笙演唱的一首歌《重整河山待后生》。这首歌唱起来气势如虹,一腔孤勇,荡气回肠,让我块垒顿消,又浑身充满了力量。听着它,我浑身上下竟弥漫出家的味道。“舔血抚痕痛何如”,家会一天天舔尽我的伤,让它倏忽不见。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人生所有的热闹与华丽不再,幸好还有个故乡,让我在心底依偎一辈子。即使不几日我便会白发如霜,故乡依旧是我最后的温暖,最后的依靠。故乡是我心中皎皎无瑕的美玉,是我心底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四季攸来往,寒暑变成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我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头上黑已被贼夺走,其心苍凉无比。“青丝三千终成雪,一世红颜惜化灰”。离家越远,我苍老的速度越快。
我的父亲母亲,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老家的房子卖了,连带着,我们家的梨园也卖了。多年前,你们在自己家的地里栽种梨树,精心呵护。在你们的护佑之下,它们终于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每年收入可观。看着满园白花绚丽多姿,嗅着它清香宜人,你们无数次沉醉。
“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资皆平均,唯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翌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然。真往见之,大愕,谓诸弟曰:“树本同株,闻将分斫,固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遂和睦如初。”
我的父亲母亲,咱们家那一棵棵浸染着你们的汗水的梨树,没有逃脱覆亡的命运。由于弟弟和叔叔不断地穷争恶吵,最后,叔叔让弟弟在大年下便把树刨了。因为我们家在这个村子,父母,你们去后,土地已被收回。我和弟弟,我们也一样。现在,我们复又一无所有了。 斧头一声声砍在它们身上,它们嘶吼、呐喊,涕泪交加。可是啊,谁人去理会一棵树的死活?
今年春,我费尽辛劳,终于回去看了你们。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故乡虽贫,但盛产梨花,美不胜收。“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我再也看不到故乡的月夜美景了。“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空庭以后更会寂寞万年。“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杜牧当年发出的真是万古之幽思。
“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我这个异乡人,也只有在梦中痴迷下去了。
作者简介
王义玲,笔名苜蓿草。70后,山东邹平人,大学毕业。从事过教师,文员,会计,喜欢游山玩水,舞文弄墨。作品散见于《渤海文学》、《人民作家》、《岁时文学》、《黄河文艺》、《热风》、《当代文艺》、《梨乡报》等刊物。近年来部分小说作品频见于各大公众号。现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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