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卧虎的语文教师(王充闾我的启蒙老师)
“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过去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满树的马缨花,那屋檐下空灵、清脆的风铃声,仿佛时时飘动在眼前,回响在耳际。马缨——风铃,风铃——马缨,永远守候着我的童心。
——王充闾
电影《一个都不能少》剧照
文 | 王充闾
选自《永不消逝的身影》
一
谈到我的读书经历,许多朋友都不解:以我的年岁,以我所处的少年时代,怎么能够读了那么多年私塾?
是呀!本来,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科举制废除,新学堂兴起,传统蒙学教育即告终止,私塾这种办学形式就取消了;特别是辛亥革命军兴,所到之处,一般都以县政府名义贴出布告,明令禁止设立家塾,并派出督察员逐村检查。可是,在我们这荒寒僻野之地,却是延至四十年代,仍然没有任何禁令。至于什么教育督察员,莫说前来检查,即便是这个名头,也没有听说过。一言以蔽之:环境、条件使然。
我的故乡处在一个紧邻芦苇荡的荒村里。当时的环境是兵荒马乱,土匪横行,日本“皇军”和伪保安队,在别处可以横行无忌,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唯独在这一带不敢露面,结果,这里便成了一处“化外”天地。加之,居住分散、户数较少,学校自是难以兴办。说到条件,就要提到我那位绰号“魔怔”的族叔了。他有一个男孩,小名唤作嘎子,生性顽皮,活泼好动,三天两头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精力加以管教,便想延聘一位老学究来进行管教。于是,就请到了有“关东才子”之誉的刘璧亭先生。他是“魔怔”叔早年的朋友,国学功底深厚,做过府、县方志的总纂。只因不肯仰承日本人的鼻息、耻与觍颜事敌的伪满雇员为伍,便提前告老还家了。
《永不消逝的身影》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5月
而我,由于得到“魔怔”叔的垂爱,他出面说服我的父亲,让我一同上学。——其实,在我父亲来说,是“欲渡河而船来”,正中下怀,求之不得。这样,我便“借光”进入了私塾。母亲说:这回好了,小马驹戴上了笼头。从此,我们这两个无拘无束、疯淘疯炸的顽童,便从“百草园”来到了“三味书屋”。其时为1941年春,当时我刚满六岁,嘎子哥大我一岁。
私塾设在“魔怔”叔家的东厢房。这天,我们早早就赶到了,嘎子哥穿了一条红长衫,我穿的是绿长衫,见面后他就要用墨笔给我画“关老爷”脸谱,理由是:画上的关公穿绿袍。拗他不过,只好听从摆布。幸好,“魔怔”叔陪着老先生进屋了。一照面,首先我就吓了一跳:我的妈呀,这个老先生怎么这么黑呀!黑脸庞,黑胡须,黑棉袍,戴着一顶黑礼帽。高高的个子往那里一站,简直就是一座黑塔。
“魔怔”叔引我到厨房洗净了脸盘,便开始举行“拜师仪式”:首先是,两个蒙童向东墙上的至圣先师像行三鞠躬礼;然后拜见先生,把“魔怔”叔事先为我们准备好的礼物(《红楼梦》里称之为“贽见礼”),双手奉上;最后,两个蒙童拱手互拜,便算了事。
接着,是先生给我们“开笔”。听说我们在家都曾练习过写字,他点了点头,随手在半张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个大字,再让我们各自在一张纸上摹写一遍。这样做的用意,我体会,是为了掌握蒙童写字的基础情况,便于以后“按头制帽”,有的放矢。
先生见我们每人都认得许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诵过《三字经》《百家姓》,便从《千字文》开讲。他说:《三字经》中有两句:“宋齐继,梁陈承”,讲了南朝的四个朝代,《千字文》就是这个梁朝的周兴嗣作的。梁武帝找人从晋代“书圣”王羲之的字帖中,选出一千个不重样的字,交给文学侍从周兴嗣,让他把这些字组合起来,四字一句,合辙押韵,构成一篇完整的文章。这可是个硬头货,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违”呀!周兴嗣苦战了一个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诵读一遍,连声夸赞:“绝妙好词。”周兴嗣却熬得须发皆白。
先生说,可不要小瞧这一千个字,它从天文地理讲到人情世事,读懂了它,会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个基本的概念。
当时,外面的学校都要诵读伪满康德皇帝《即位诏书》《回銮训民诏书》和《国民训》,刘老先生却不理会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束他。几个月过后,接下来,就给我们讲授 “四书”,从《论语》开始,依次地把《孟子》《大学》《中庸》讲授下去。
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先生进门的当天,就跟来一个“游学的”(专门负责供应文房四宝和各种常用书籍的)。我和嘎子哥买足了纸张、笔墨;待到要选购书籍时,自然要请示先生。先生逐册翻看书商带来的书本,发现全都是安东诚文信书局印行的,便对“游学的”说:“你请回。我这里有事要办。”“游学的”说:“先生忙,我明天再来拜访。”老先生说:“明天也不要来了,你请回!——送客!”
书商走后,老先生对“魔怔”叔说:安东(现为丹东)的这家诚文信书局,声誉不好。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之后,书局掌柜的为了向敌伪献媚取宠,以求得支持,承印了许多种“满洲国皇历”、教科书、教育挂图和“诏书”“国民训”等,卖力宣传“王道乐土”“日满亲善”“共存共荣”一类货色。最恶劣的是,出版《三字经》时,竟在“廿二史,全在兹”两句话前面,加上了“九一八,满洲兴;康德帝,都新京”十二个字,后面改为“廿四史,全在兹”,受到各界人士的唾骂。不仅此也,他们还偷印上海、天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尚古山房等出版的流行小说和图片。由于它受到日本人的庇护,又兼坐落在“满洲国”内,那些出版单位恨得牙痒痒的,也莫可奈何。
老先生说,我们无拳无勇,没法和它对阵,唯一一条,就是不进它的货,抵制它。买书不愁,用不了几天,还会有别的书商上门送货。果真,第二天,老先生就从镇上把要用的书都带了回来。
书都是线装、木版的,文中没有标点符号。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我们两人的书上圈点一过,每一断句都画个“圈”,其他则在下面加个“点”。先生告诉我们,这种在经书上断句的工作,古人称作“离经”,意思是离析经理,使章句断开,也就是《三字经》里说的“明句读(读音为‘逗’)”。“句读”相当于现代的标点符号。古人写文章是不用标点符号的,他们认为,文章一经断句,文气就割裂了,文意就僵滞了。但在诵读过程中,又必须“详训诂,明句读”,不然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有时,一个标点点错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说,断句的基本准则,可用八个字来概括:“语绝为句,语顿为读”,语气结束了,算作“句”,用圈(句号)来标记;语气没有结束,但需要停顿一下,叫作“读”,用点(逗号)来标记。
电影《我的教师生涯》剧照
尽管面对的是两个小孩子,但老先生却是十分讲究师道尊严,所谓“端乎其形,肃乎其容”。加之他面目黧黑,神情严肃,令人望而生畏。其实,他为人正直、豪爽,大气凛然,却又饶有风趣。他喜欢通过一些笑话、故事,向学生讲述道理。当我们读到《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时候,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两位教书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这段书读成“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发觉少了一个“得”字。一天,他去拜访另一位塾师,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纸块,上面写个“得”字。忙问:“此字何来?”那位塾师说,从《大学》书上剪下来的。原来,他把这段书读成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末了多了一个“得”字,就把它剪了下来,放在桌上。来访的塾师听了十分高兴,说,原来我遍寻不得的那个“得”字,跑到了这里。说着,就把字块带走,回去后,贴在《大学》的那段书上。两人各有所获,皆大欢喜。
二
老先生多次向我们重复这样一段话:“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绸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他并未说明此语的出处。后来读书渐多,知道原来是阳明先生的论述。
当然,话是那么说,对于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面对那些传诵两三千年的皇皇古籍,要真的做到“义礼浃洽”,却又谈何容易!即便是经过先生讲解,也还是不懂的居多。于是,求知若渴的我,就一句一句地请教。比如读到《论语》,我就问:夫子说的“四十而不惑”,应该怎么理解?老先生说,人到了四十岁,就会洞明世事,也能够认清自己了,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何事办得到,何事办不到,都能心中有数;再过一些年就是“五十而知天命”,便又进入一个新的境域。
有时当我问得过于频繁,他就会说,不妨先背下来,现在不懂的,随着世事渐明,阅历转深,会逐渐理解的。西方哲人说:“最崇高的乐趣,是理解带来的欢乐。”可是那时,我却经常处于模糊、朦胧状态,所谓“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根本谈不上享受这种欢乐。
读书生活十分紧张,不仅白天上课,晚上还要自习,温习当天的课业,以增强理解,巩固记忆。那时,家里都点豆油灯,“魔怔”叔特意买来一盏汽灯挂在课室,十分明亮。没有时钟,便燃香作记。一般复习三排香的功课,大约等于两个小时。
早饭后上课,第一件事,便是背诵头一天布置的课业,然后由先生讲授新书。私塾的读书程序,与现今的学习方法不尽相同,它不是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再作记忆,而是先由先生逐字逐句地串讲一遍,扫除了读音障碍之后,学生就一遍遍地反复诵读,直到能够背下来的程度,也就是:先背诵,再理解。“魔怔”叔说得很形象:“这种做法,和入室窃贼偷东西类似,先把偷到的财物一股脑儿抱回家去,待到消停下来,再打开包袱,一样样地细看。”这么做的道理在于,十二三岁之前,人的记忆能力是最发达的,而后,随着理解能力的增强,记忆能力便逐渐减退。因而,必须趁着记忆的黄金阶段,把需要终生牢记的内容记下来。前人把这种强记的功力,称作“童子功”。
“魔怔”叔曾经给我念过一首诗:“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未晓不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他说,这是南宋大学者陆九渊写的。“未晓不妨权放过”,意为不懂的无须死抠硬拼,不妨暂且跳过。这句话很扎眼,似乎与通常的读书方法有悖,一般都是主张抓住不放,究根问底。实际上,他着眼在“涵泳”二字,强调不要慌里慌张,应该细嚼慢咽,从容消化,这样才能抓住要领,读出兴味。
“魔怔”叔还有一种见解:传道、解惑和知识技能的传授,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学数学,要一步步地来,不能跨越,初等的没学习,中等、高等的就接受不了;学珠算,也要先学加减,后学乘除,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而一些人情道理,经史诗文,许多情况下,是依靠感悟、凭借琢磨,可以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逐步地加深理解。宋代文学家苏辙有两句诗:“早岁读书无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大致意思是:早年读书未曾深刻理解的地方,到了晚年,随着学识的积累、阅历的增加,对于客观事物的深入省察,却能发挥奇特的功效。有的学者把这说成是“记忆之沉潜”。
说到涵泳,说到体悟,旧时有句成语,叫作“熟读成诵”。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把诗文吞进口腔里,然后再拖着一种固定的腔调,大声地背诵出来。今天看来,这种方法实在是太拙笨了;不过,拙笨的功夫常常能够带来神奇的效果。在旧时的举业中,可以说,人人走的都是这条路子。
不过,儿时的记忆力再强,背诵这一关也是不好过的。一年到头,朝朝如是。到时候,先生端坐在炕上,我要背对着他站在地下。按照事先布置的课业,听到一声“起诵”,便左右摇晃着身子,朗声地背诵起来。遇有错讹,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面,简要地提示两个字,意思是从这里开始重背。背过一遍之后,还要打乱书中的次序,随意挑出几段来背。若是没有做到烂熟于心,这种场面确实是难以应付。
我很喜欢背诵《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整齐协韵,诗意盎然,重章叠句,朗朗上口,颇富节奏感和音乐感。诵读本身就是一种欣赏,一种享受。可是,这类诗章也最容易“串笼子”,要做到“倒背如流”,准确无误,就须下笨功夫反复诵读,拼力硬记。好在木版的《诗经》字大,每次背诵七页八页,倒也觉得负担不重,可以照玩不误;后来,逐渐增加到十页、十五页;特别是因为我淘气,先生为了用课业压住我,竟然用订书的细锥子来扎,一次带起多少页来就背诵多少。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止。
我原以为,只有这位“黑先生”(平常称他“刘先生”,赌气以后就改口叫他“黑先生”,但也止于背后去叫),才会这样整治生徒;后来,读了国学大师钱穆的《八十忆双亲》的文章,方知“天下塾师一般黑”。钱先生是这样记述的:“翌日上学,日读生字二十,忽增为三十。余幸能强记不忘,又增为四十。如是递增,日读生字至七八十,皆勉强记之。”塾师到底还有办法,增加课业压不住,就以钱穆离座小便为由,“重击手心十掌”,“自是,不敢离座小便,溺裤中尽湿”。
我的手心也挨过打,但老师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板子,榆木制做,不甚厚,一尺多长。听人说,木板经尿液浸过,再用热炕猛烙,便会变得酥碎。我和嘎子哥就趁先生外出,如法炮制,可是,木板依旧十分结实。
王充闾,作家、学者
先生是一位造诣很深的书法家。他很重视书法教学,从第二年开始,隔上三五天,就安排一次。记得他曾经讲过,学书不仅有实用价值,而且,也有益于对艺术的欣赏。这两方面不能截然分开,比如,接到一封字体秀美、渊雅的书信,在了解信中内容的同时,也往往为它的优美的书艺所陶醉。
学写楷书,本来应该严格按照摹书与临书的次序进行。就是,先要把“仿影”铺在薄纸下面,一笔一笔地描红,熟练了之后,再进入临帖阶段。由于我们都具备了一定的书写基础,先生就从临帖教起。事先,他给我们写好了两张楷书的范字,记得是这样几句古文:“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性。”“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嘱咐我们,不要忙着动笔,先要用心琢磨,反复审视——他把这称作“读帖”,待到谙熟于心,再比照着范字,在旁边认真临写。他说,临帖与摹帖不同,摹帖是简单的模仿,临帖是在借鉴的基础上进行自我创作,必须做到眼摹、心悟、手追。练习书法的诀窍在于心悟,读帖是实现心悟的必由之路。
我们在临帖上下过很大工夫。先是“对临”,就是对着字帖临写。对临以形为主,先生强调掌握运笔技巧,注意用笔的起止、转折、顿挫,以及章法、结构。然后实行“背临”,就是脱离字帖,根据自己的记忆和理解去临写。背临以意为主,届时尽力追忆读帖时留下的印象,加上自己的理解与领悟。尔后,他又从书局为我们选购了一些古人的碑帖范本,供我们临摹、欣赏。他说,先一后众,博观约取,学书、写诗、作文,都应该这样做。
当年,鲁迅先生对于“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曾经给予高度的评价:“中国人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做一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下。”可是,我们的老先生,却未必认识到如此高度。他曾对着“魔怔”叔,自嘲是“三家村里的孩子王”,并且随口吟出清代文人郭臣尧的《村学》打油诗:
一阵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
就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颔联上句来自《百家姓》,下句源于《千字文》;颈联《鉴略》《神童(诗)》”均为旧时童蒙读物;尾联“大”“中”指“四书”中的《大学》《中庸》。
三
塾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树,交柯叠杈,翠影扶疏,劲挺的枝条上缀满了纷披的叶片,平展展地对生着,到了傍晚,每对叶片都封合起来。夏至后,满树绽出粉红色的花絮,毛茸茸的,像翩飞的蝶阵,飘动的云霞,映红了半边天宇,把清寂的塾斋装点得烂漫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后,叶片便全部脱落,花蒂处结成了黄褐色的荚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只只荚角就是接引花仙回归梦境的金船,看着它们临风荡漾,心中总是涌动着几分追念,几分怅惘。
“魔怔”叔说,这种树的学名叫作“合欢”,由于开的花像马铃上的红缨,所以,人们又称它马缨花。炎热天气,老先生、“魔怔”叔经常坐在下面纳凉。有时,我父亲农活间歇,也会荷锄过来凑趣。
那天,面对清幽、飘逸的花影缤纷的美景,“魔怔”叔说,晚清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里特意提到它,说“花细如缉绒所成”“茸艳幽绮,其叶朝敷夕敛,又名夜合花”。
老先生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一篇里也提到过“门前一树马缨花”。
我父亲说是《王桂庵》。
老先生称赞说:“你的记性真好。”
父亲说:“因为这个风流才子王桂庵,也是我们祖籍河北大名人氏,很可能是敝同宗,所以就记住了。”
马缨花树上没有挂着马铃,塾斋房檐下却摆动着一串风铃。在马缨花的掩映中,微风拂动,风铃便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声响,日日夜夜,伴和着琅琅书声,令人悠然意远。
那天,刘老先生提到了私塾课业安排。他说,只读不作,终身郁塞。作文就是表达情意,发抒思想,这都有赖于思考。从一定意义上说,说话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读书的。儿童如果一味地强记、硬背,而不注意训练表达、思考的能力,头脑里的古书,横堆竖放,越积越多,就会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像《孟子·尽心》篇所说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应该及时引导他们,通过作文进行表达情意、思索问题的训练。
“魔怔”叔对他的这种说法,极表赞同。最后,两位共同商定,在“四书”、《诗经》之后,接着,依次讲授《史记》《左传》《庄子》,以及《古文观止》和《古唐诗合解》,强调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诵下来,而后就练习作文和对句、写诗。
老先生很强调对句。他说,对句最能显示中国诗文的特点,有助于分别平仄声、虚实字,丰富语藏,扩展思路,这是诗文写作的基本功。作为辅助教材和工具书,他找出来明末清初李渔的《笠翁对韵》。这样,书窗里就不时地传出“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的诵读声。
为了加深这方面的理解,老先生还讲了一个故事:
咸丰年间,有两个举子,一为直隶籍,一为东北籍,赴京赶考,同宿棚舍。直隶生员出了一副对联的上联:“密云不雨,虽有玉田难丰润”,用了密云、玉田、丰润三县名字;要求东北生员也以东三省三个县名嵌入,对出下联。东北生员对曰:“长春永驻,何须延寿亦康平。”吉林的长春、龙江的延寿、辽宁的康平,与直隶三县恰相对衬,十分工丽。
老先生讲,对句,要分清虚字、实字。一句诗里多用实字,显得凝重,但过多则会流于沉闷;多用虚字,显得飘逸,过多则流于浮滑。唐代诗人在这方面处理得最好。
于是,他就从眼前景色入手,以“马缨花”为题,让我和嘎子哥找出一种植物来作对。我想了想,答说:“狗尾草。”嘎子哥说:“猪耳菜。”老先生满意地说:“对得很好,基本要求都达到了。”说着,他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买的牛蒡茶,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说说看:用‘牛蒡茶’三个字来对,行不行?‘蒡’,读音如棒。”
嘎子哥说:“可以。”
我说:“恐怕不行,因为上句的‘花’是平声,和它相对的应该是仄声,而‘茶’是平声字。”老先生点了点头。
逐渐熟练了,基本上掌握了对句的规律,老先生又从古诗中找出一些成句,让我们来对。一次,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个“急雪舞回风”的下联,让我们以答卷形式,对出上联。我面对着窗前场景,构想了一会,便在卷纸上写下了“衰桐存败叶”五个字。
先生看了,用毛笔作批:“如把‘存’改成‘摇’,变成‘衰桐摇败叶’,就堪称恰对了,但亦未尽善也。”然后,翻开《杜诗镜铨》,指着《对雪》这首五律让我看,与“急雪舞回风”相对的原句,是“乱云低薄暮”。先生说,古人作诗,讲究层次,杜甫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浮动,次写回旋的风中飞转的急雪,暗示诗人怀着一腔愁绪,已经独坐斗室,对雪多时。
后来,又这样对过多次。觉得通过对比中的学习,更容易领略诗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我和嘎子哥跟随老先生到十几里外的马场远足。站在号称南北通衢的驿路上,看着车马行人匆匆来往,先生随口出了一副上联:
车马长驱,过桥便是天涯路;
叫我和嘎子哥对出下联。我们想了一会儿,各对出一句,老先生听过,一直在晃脑袋。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对出的那一句加以调整、改造,成为:
轮蹄远去,挥手都成域外人。
先生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们都说“好”。
先生说,就平仄相协和词性对仗来要求,这个下联完全合乎规格;但是,不妥之处也很明显:这里的“轮蹄”与上联的“车马”相互对仗而词义相同;而且,整个上下联的含义也大体一致,上联说的是出门远行,下联仍是重复或者延伸这个意思,这叫“一顺边”,也就是古人说的“合掌对”——人的两只手,长短、大小、形状全都一样,合在一起,没有区别。作诗、拟联出现这种现象,是个忌讳。至于《笠翁对韵》中的例句,那是着意于讲授对句的规矩、方法,而并非作咏诗、对句的示范。如果实际拟联时,就这么“天对地、雨对风”地弄下去,那岂不成了三家村的“冬烘先生”!要设法从另一面去做文章,比如,讲归来重见就比较好了。于是,他把下联改为:
襜帷暂驻,睹面浑疑梦里身。
解释说:两个分句,前者采自《滕王阁序》,后者暗用杜甫诗句“相对如梦寐”。
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记得那天正值元宵节。我坐在塾斋里温习功课,忽听得远处响起了锣鼓声,料想高跷队(俗称“高脚子”)快要进村了。见老先生已经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门外。不料,到底还是把他惊动了。只听得一声喝令:“过来!”我只好转身走进卧室,见他正与“魔怔”叔横躺在炕上,面对面,共枕着一个三尺长的枕头,中间摆放着一套烟具,崭亮的铜烟盘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烟灯,闪动着青幽幽的火苗。“魔怔”叔拿着一根银签子,从精致的银盒里,挑出一块鸦片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嗞嗞作响,立刻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散发出来。他把烟泡用银签子递送到老先生的烟枪上,然后又给自己如法炮制一个。这样,两人便先后凑在烟灯底下,面对面地畅快地吸食着。由于博役(私塾佣工)不在,唤我来给他们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错,过门时把茶壶嘴撞破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先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说了一句:“放下吧。”
这时,外面锣鼓响得更欢,想是已经进了院里。我刚要抽身溜走,却听见先生喊我“对句”。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说出上联:
歌鼓喧阗,窗外脚高高脚脚;
让我也用眼前情事对出下联。
寒风吹打着外面的窗纸,伴和着满挂在合欢树上的荚角和茅檐下的风铃,沙沙沙,唰唰唰,叮零零,齐声作响。我站在窗下,早已憋出满头热汗,正愁着找不出恰当的对句,忽见“魔怔”叔用银签子拨动一下烟灯,又把头部往枕头边上挪了挪。不知他是偶然动作,还是有意提示,反正促使我灵窍顿开,对出了下句:
云烟吐纳,灯前头枕枕头头。
“魔怔”叔与塾师齐声赞道:“对得好,对得好!”
且不说当时那种得意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只讲这种临时应答的对句训练,使我日后从事诗词创作,获益颇深。
“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过去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满树的马缨花,那屋檐下空灵、清脆的风铃声,仿佛时时飘动在眼前,回响在耳际。马缨——风铃,风铃——马缨,永远守候着我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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