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渺小又卑微(友谊或许可以唱出史诗)

读完《渺小一生》后,我去查了查简体版封面上那幅让人印象深刻的照片。它出自美国摄影师Peter Hujar的一组黑白肖像,这组完成于1969年的肖像共有四幅,每一幅都是肩部往上的一张男人的脸,Peter Hujar把这组肖像命名为:Orgasmic Man(高潮中的男人)。

我的一生渺小又卑微(友谊或许可以唱出史诗)(1)

《渺小一生》,[美]柳原汉雅著,尤传莉译, 理想国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6月。

但唯有用作书封的这幅会让人感到困惑。那双紧闭的、像裂痕一般的双眼显得男人有些痛苦和沮丧,他把头轻轻靠在右手上,似乎是在尝试为自己寻找寄托,这些细节告诉你,这不像是一张高潮之中被快感所占据的脸。而恰恰是这种纯粹状态里观察和感受到的困惑,这个快感与痛苦并存的瞬间,让这幅照片比腰封上的简介和推荐语更能体现这部小说的本质,以及它呈现给我们的方式。

小说的开场是威廉和裘德租房子,第二页,马尔科姆和杰比进场,四个人在一家便宜的越乡餐馆里吃饭,讨论着关于租房的话题,故事由此开始:四个刚刚毕业的大学好友,被抛入人生的新阶段,开始在纽约——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中摸爬滚打。三十多年里,威廉从餐厅服务员变成了电影明星;杰比实现了自己天才艺术家的梦想;裘德当上了赫赫有名的辩护律师;作为四人之中出身和家境最为优渥的马尔科姆,在摆脱上班族的身份后,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工作室。他们之间的情感则是各自生活的扶持与见证。

我的一生渺小又卑微(友谊或许可以唱出史诗)(2)

《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英文版版封面

听起来像是职场新人闯荡社会的励志故事,毛头小子们变成金钱与地位双收的中产阶级,每个人都那么如愿,那么成功。作者柳原汉雅曾在采访中提到,自己试着将这部小说写成童话或者神话,这也是为什么小说中除了纽约市之外,没有固定的年代和社会背景。事实上,在这种被架空后,“过分美好的”童话情节向前推进的同时,柳原汉雅也逐渐将童话中“过分残酷”的一面施加在小说的核心角色——裘德的身上。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柳原汉雅先后交代了马尔科姆、杰比和威廉的过往经历,惟独没有交代裘德的,和其他角色一样,我们只知道裘德总是穿长袖、身上有割伤,是四人之中看起来最沉默和隐忍的那个。从第二部分到第四部分,经由自己的回忆和对他人的倾诉,裘德的过往经历在痛苦与羞耻中被一点点拼凑起来:没有父母,自幼被修道院和孤儿院收养,长期是被凌辱和性侵的对象。在独自逃离孤儿院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通过出卖自己的身体谋生......

小说的第五部分写到这样一个细节,裘德有次在逃跑时被抓,被殴打到失去意识后,他被送去了医院,碰到了一名护士——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她有天晚上帮他换完了绷带后说,“没有人应该被打成这样。你听到没,小伙子。”

那就帮我,他想说。拜托帮帮我。但他没说,他太羞愧了。

她又在他旁边坐下,一手放在他额头上。“尽量乖一点,好吗?”

成年之后,裘德回想起这个温暖的细节,他好奇这个护士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仁慈的幻影,好得简直像真人一样。”

将真实的善意进行虚构,这大概是小说中最让人颤栗的情节之一,它甚至超越了裘德的悲惨遭遇。一个从痛苦中逃离出来的人,因为被痛苦侵蚀得太久、太深,已经不敢确信自己曾经被善待过。这也是为什么,即便这些经历过去那么久,即便裘德已经收获了亲密的友谊、成功的事业和一对完美的养父母,可他还是会不断地用刀割自己。他要提醒自己,过去不被善待的,现在、将来都不值得被善待,他要为自己接收这些善意自行付出代价,就像他儿时相信迈克修士会拯救自己,结果却只是相信了一个谎言。

我的一生渺小又卑微(友谊或许可以唱出史诗)(3)

柳原汉雅

一些读者指责柳原汉雅在裘德的遭遇上过分卖惨,以此来博人眼球,如果说柳原汉雅在这部小说里存在卖惨的嫌疑,那么她最大的残忍,便是在这个不设上限也不设限的童话里,把最好的和最坏的同时施加在裘德身上,以此来试探究竟怎样的力量才可以救赎一个支离破碎的生命,又或者是这样的力量能否完成救赎。

小说进行到第五部分,马尔科姆和杰比逐渐退场,故事主要聚焦在威廉和裘德的身上,威廉和裘德结婚,开始在一起生活。

也有部分读者对这一安排感到不满,认为这是柳原汉雅在角色安排上的失衡。但从情节逻辑上来看,比起自幼家庭环境正常的马尔科姆和杰比,与父母疏远的威廉和没有父母的裘德走在一起自然更合理。况且对于威廉来说,裘德的身上多少都有他死去的弟弟亨明的影子,与裘德相处也是在挽回自己曾丢失的责任。同时,将友情转变为爱情,也是在以这种更亲密、更危险的关系考验裘德。在经历了迈克修士的谎言、成年后又被恋人凯莱布虐待,与威廉相处是在克服裘德内心对亲密关系的恐惧,以及亲密行为带给他的耻辱感。

我的一生渺小又卑微(友谊或许可以唱出史诗)(4)

根据《渺小一生》改编的舞台剧剧照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顺利的过程,但它已经是整部小说中最舒缓、最温柔的部分了。并行的自我痛苦和外部关爱开始试探着进行交合,在这段被威廉和裘德称为“快乐年代”的亲密关系中,柳原汉雅的童话第一次呈现出它纯粹的一面,就像她写威廉和裘德在林间漫步的那段——

他们来到一片宛如出自童话的林间空地,上方的天空充满墨绿色的冷杉树顶,脚下则是同样厚而柔软的落叶。他们在此停了下来,默默看着四周,最后威廉说:“我们应该把房子盖在这里。”

裘德最后得到救赎了吗?“快乐年代”结束的时候,威廉和马尔科姆因车祸去世,裘德在威廉去世两年后自杀。裘德的养父——曾经失去亲生儿子的哈罗德——以向死去的威廉倾诉的方式,记录了裘德的死,以及曾经陪伴过裘德的其他好友(安迪、理查德、杰比)的死。柳原汉雅和读者们借用哈罗德的身份,共同成为故事的见证者。

在这部小说里,大多数读者都会收获到共情,小说里那些生活和友谊中的得到与失去,都是我们日常经历被放大后的影子。对我来说,第二遍读《渺小一生》是为了将自我从初读后那种难以拒绝的共情中解放出来,重新看待这个结局,目睹童话落地后成为现实的一部分。这个现实并不是时间和死亡会结束一切,而是裘德在依靠自我的努力和外在的帮助下,并没有完整地越过痛苦的边界。或许是苛刻于完美的救赎,但我更愿意相信——也相信柳原汉雅同样会认同——与痛苦相伴就是与生俱来的现实,它需要足够坚韧的自我才能抗衡。而友谊或许可以唱出史诗,却不是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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