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三代目刺青作品(谷崎润一郎刺青中)
明治 43 年(1910 年),谷崎润一郎辍学后创办了《新思潮》,并在上面发表了小说《刺青》。作品一经发表便得到了日本唯美主义鼻祖永井荷风的高度赞誉,“在明治文坛上,谷崎润一郎成功地开拓出了一片谁也没能涉足或者说谁也不想涉足的艺术领域。”可以说,《刺青》的问世,对于谷崎润一郎为日本文坛所熟知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谷崎润一郎本人或文学评论家都将这部作品视为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将其视为“谷崎文学的出发点。”
《刺青》构思新颖,人物塑造独特,描写的是一位以刺青为业的青年画工清吉,才华出众,手艺非凡,给各色人物刺青作图。但清吉心中怀有一个多年来的夙愿,就是觅得一位拥有自己中意的皮肤和骨骼的女子,运用自己的灵魂为其刺青。天遂人愿,清吉苦苦寻找的女子终于出现。她有一双纤纤玉足,光滑的肌肤,在清吉的带领下观看了一幅名为《肥料》的画作,并被画作的内容所震撼,逐渐显露出自己的本性。清吉在女子背部的肌肤上构图一只巨大的蜘蛛,并连同自己的灵魂随之刺入,甘愿成为这位女子的肥料。刺青结束后醒来的女子俨然变身为一位魔女,背上的蜘蛛像燃烧了一般绚烂夺目,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常言道,人如其名。但是在阅读作品时可以发现,作者并没有赋予女主人公可以彰显其个性与人格的名字,只是用“娘”、“女”这种泛称来表示她的存在。因此,在分析《刺青》中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之前,很有必要弄清日语中“娘”和“女”的含义以及两者细微的区别。“娘”在《新世纪日汉双解大辞典》中的释义为(1)女儿、姑娘,对父母来说,指自己生的女孩儿。(2)姑娘,年轻的未婚女性。根据文章可以判断,文中“娘”应取第二种释义。而“女” 在《新世纪日汉双解大辞典》中的释义为(1)女,在人的性别中,指具有生殖后代的器官和生理机能的女性。(2)女子、女人,指具备女性通常所具有的温柔、贤淑、软弱、消极等特质的女性。(3)妇女、女人,指已成熟的女性。(4)情人、情妇。(5)女人价值、女人姿色。根据文章可以判断,文中“女”应取第二种释义。由此可见日语表述“娘”和“女”的细微差别。
正是这种细微差别的存在,在日文原文中,即使使用的是“娘”和“女”这类的泛称,对女主人公的称呼前后还是有变化的。这里所谓的变化并非是指在作品中随意交叉变化使用“娘”和“女”,而是从最初的“娘”到最终“女”的变化。因此,在文章中“娘”和“女”代表着各自不同的特质以及两个明显不同的人物形象。这也就意味着随着对女主人公“娘”到“女”的表述方法的推移和变化,女主人公自身的性质也完成了从“娘”到“女”的变身,这个变身过程也是作者有意识地表明人物形象化的痕迹。
在完成“娘”和“女”释义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发现“娘”和“女”这两种表述的分界线,亦或者说女主人公形象变化的分界线与刺青工作的完成与否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刺青”之前以及“刺青”进行时,女主人公被称呼为“娘”,在“刺青”完成之后,对女主人公的描述就转变为了“女”,而这也就意味着女主人公在刺青前后的人物形象是不同的,并且发生了变化。
“刺青”之前的女性形象
在进行“刺青”之前,女主人公原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丫头。在清吉的带领下,女主人公看到两幅画作中的人物并与她们产生共鸣,也意识到自己潜在的另一面。此时,女主人公的内心开始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女”的精神逐渐觉醒,开始向恶魔之“女”转变。
清吉和女主人公产生的第一次交集是牵动清吉神经的足,可谓是未见其人,先见其足。清吉寻寻觅觅,苦于等待,终于在一个夏日黄昏,无意之中看到一个料理屋前停放的轿子中隐约显露出来的纤纤玉足,肌肤水润。脚趾纤细,排列整齐,趾甲粉嫩如玉,清吉如获至宝。
毋庸置疑,初见纤纤玉足,就足够令清吉心动。虽然没有针对容貌的具体描写,但谷崎在文中将足与容貌同格化了。在我们不解其心动的原因时,文中一句“人的脚跟跟人的脸一样会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就足以让读者通过像珍珠般圆润的脚踵、似清泉般水润的肌肤推测想象并勾勒出女主人公的不凡之貌。清吉有着其作为刺青师特有的创作敏感,仿佛是拥有一种特殊能力,他只因为看了女子的足一眼就能知道她就是自己苦等的人。清吉认为那样一双玉足,只有男人的鲜血才可以滋养它,唤醒它。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因为女主人公的足美?答案是否定的。清吉无意中看到了女主人公的足,除了它本身的美,他还看到了她的脚趾,这说明女主人公当时是光着脚的。女性的脚原本是物恋的代表,也是引诱性爱联想的根源。佐多稻子在小说《光脚的女儿》中将“光脚”隐喻为女性的裸体,并将这一身体的表象活用为反抗习俗和世间道德的标志。在这个场景中,关于女主人公足的描写绝不仅仅是单一的传达画面的官能描写,它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毫无疑问,它不仅展示出女主人公作为“女”的能力,也暗示了她不受习俗规矩所约束,潜藏着非良家少女所具有的自由奔放的性的能量。也就是说,女主人公内心深处沉睡的妖女的能力和天性,通过清吉“无意间看到了门前停放的轿子里隐约显露出来的年轻女子的纤纤玉足”这一事件,被清吉敏锐的眼力和固有的情和热捕捉到了。
遇到梦寐以求的玉足和女子,清吉当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紧随其后想要一睹芳容。但是天公不作美,玉足消失了。清吉败兴而归,却始终无法忘怀。清吉一直在苦苦等待,对女主人公玉足的惦念可谓之深,持续时间可谓之久。清吉在此后的第二年终于得以与女子相见,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一点也不像初见的样子,因为他从未忘怀过。在清吉一睹女主人公的芳容之后,仔细打量女子精致的玉足。清吉认为,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风韵,一种多年身处风月之地,勾走男人魂魄的力量。虽然并没有看到对容貌的细微刻画,但能确定的是,在清吉眼里她身上隐藏着普通“娘”所不具有的“女”的风韵和特征,具有令人为之倾倒、摄其魂魄的魔力和与生俱来的妖妇性。而对于女子来说,此次初见并不像清吉那般熟稔,面对清吉的打量与发问反而觉得奇怪。 在此之前,无论是对女主人公玉足的描写,还是有关于其容貌的细节描写,都属于静态描写。此后从欣赏画作开始,开始刺青、完成刺青,女主人公身体部位的细节都处在变化的过程中。在从“娘”到“女”的变化过程中,女主人公沉睡的身体和魅力开始觉醒。
在清吉向女主人公展示一幅描绘古时暴君夏王履癸的宠妃末喜的画作时,女主人公的反应也印证了清吉对她的判断。女子由最初的被吸引,逐渐地眼睛开始放光,嘴唇开始微微颤动,面容也慢慢地越来越像末喜。沉睡在“娘”内心深处的那个真正的自己,归根到底就是画作中所展示的女子的形象。她如末喜一样拥有依靠男人的精血滋养、践踏在男人死骸上的玉足,拥有身处风月之地、勾起为数不少的男人魂魄的容貌。她就是隐藏的妖妇性的化身,也是符合清吉要求、契合清吉心意的“女子中的女子”。但是在清吉追问这幅画是否绘出了她的真心时,女子面色苍白,埋怨清吉为何给她看这么一幅让人胆战心惊的画作。清吉告诉女子,这幅画中的末喜就是隐藏起“女”的特质的她,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
显然,此时的女主人公即使不自知地被画作中的妖女吸引,眼睛放光,嘴唇微颤,也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另外一个“自己”,但她主观意识上还是抗拒的,被动的,甚至是有些害怕的,可以说“女”的精神尚未觉醒。 当女主人公看到第二幅名为《肥料》的画作时,看到画作中女子胜利的姿态,她似乎又寻找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自己。画作中的女子吸干跪倒在自己脚下的男尸的精血,这一幕对女主人公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她能感同身受,钦佩画中女子的胜利,也为她高兴和骄傲,似乎画中的那位女子早已与自己合二为一、融为一体。欣赏完这幅画作后,清吉坦言告诉女子,这就是她以后的写照。女子却说日后之事谁能知晓,像逃避诱惑般将视线移开,让清吉收起画作。片刻之后,女子告诉清吉,正是因为她自知身上有和画作中女子一样的根性,所以请不要逼迫她了。面对清吉的宽慰和鼓励,女子不胜惶恐,低着头,用衣袖半遮面,请清吉放她回去。
女主人公这一系列动作的背后反应的是她怎样的心理过程呢?此时的女主人公是没有胆量的,她自知根性却不胜惶恐,甚至甘于逃避,自欺欺人地选择无视画作,因为她不敢直视那个长眠于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但随着清吉的指引和暗示,她仿佛预感到了自己违背道德,脑海里也许想象着自己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像做梦一样变成耀眼的女子,又仿佛听到了画中的女子在自己耳边私语,讴歌自己的存在,唱响胜利凯歌。正如清吉所言,这幅画就是她将来的写照。从今往后,也会有众多的男子甘愿为她舍弃性命。这不仅是清吉对女主人公的期待,也是女主人公自己内心的渴望。
至此,拥有一双似玉双足的女主人公被两幅画作唤醒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魔力,她也正如清吉期待的那样开始向恶魔之“女”变身,变身随着刺青工作的进行而开始了。
“刺青”开始后的女性形象从清吉着手为女主人公刺青到刺青工作的完成,女主人公的身体部位以及言语之间的态度和力量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女主人公通过清吉在自己背上完成其刺青的夙愿,她渐渐地由简单单纯的“娘”向拥有绝代之貌的毒妇魔女变身,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打了麻醉的女子睡去之后,脸颊上泛着金色的波光。清吉拿着文身工具,看着女子静静发呆,用心玩味女子的美貌。清吉终于可以将自己的灵魂刺于女子天生洁净的肌肤,即使经历了苦等以及煎熬的过程,他都心甘情愿。清吉把灵魂融入笔墨,用自己的生命落下每一针,在颜料中加入自己灵魂的色彩。无数次的针起针落成就了女子后背上的蜘蛛文身,这是清吉生命的全部寄托。为了女子清润净白的身体,清吉不惜倾尽自己的心血和生命,在她后背上酿造一个具备魔鬼风姿的蜘蛛。借清吉所言,在他的滋养打造下,女主人公已经是全日本最美的女子,世上的所有男人都将成为滋养她的肥料。
在刺青结束后,随着女子嘴角的一丝呻吟,她开始恢复意识,眸如夜间的月亮般闪耀。背上的蜘蛛慢慢深入嫩白的肌肤,雪白的肉体像其必需的土壤和温床一般,滋养着它。蜘蛛所带有的恶魔因子开始生根、发芽、生长。在身体剧烈疼痛的情况下,女子呓语般的语调里却让人听出一种力量。刺青之后需要沐浴,让背上的文身色泽鲜亮起来,可想而知,热水要渗入到针刺过的肌肤上,这个过程会有多痛苦。然而,女子并没有退缩,微笑着告诉清吉只要能变美,不管多痛苦都会忍受下去。剧烈的疼痛使女子出浴后就倒在地板上,头发散乱,无力地呻吟着。
作者选择通过对眼睛的描述象征女主人公内心属性的变化。眼睛作为心灵的窗口,它最能反映人的内心和个性,并能有效的传达个人的意志。对比刺青之前的女主人公“移开视线”、“转头俯身”、“不胜惶恐”、“衣袖半遮面”等行为,她的眼睛充满了勇气和力量,从之前的逃避转为直视。尤其是在面对热水对身体的刺激进而产生剧烈疼痛时,女主人公一改昨日没胆量的态度,敢于接受试炼,就连清吉都大为吃惊。
沐浴后的女子装扮整齐,之前痛苦的样子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显然,清吉针下颜料的浸染、蜘蛛的形成也意味着灵魂色彩和妖女魔力的注入。背上被纹上蜘蛛的女主人公言行举止都充满了前所未有过的力量,从刺青之前的恐惧、逃避到刺青之后的勇敢无畏。女子一脸舒畅愉悦,凭栏抬头仰望天空。汲取了清吉的精血和灵魂,使他变为自己的肥料后,她已不再是那个懦弱的小女子,眼眸如剑锋般明亮,后背上的蜘蛛在清晨阳光的挥洒下绚烂夺目,像画作中的女子一样耳边奏起胜利的凯歌。
再来看作品的日语原文, 关于“眼睛”的表述用用到了“瞳”。毫无疑问,瞳孔和眼睛是有区别的。眼睛对外界的刺激是照搬不误的接收,而瞳孔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对出现的事物能动地取舍。简而言之,眼睛是被动的,而瞳孔是能动的。女主人公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态度和行为也足以说明女主人公精神上的觉醒,开始有意识地、能动地促成自己的变身。就在此时,从“白皙的双腿映照在镜面上”的一刹那,作品日语原文中针对女主人公的称呼已经彻底地变为“女”了,这也意味着女主人公已经完成了“娘”到“女”的变身。
另外,《刺青》在行文用字表述方面十分细腻。通过这种形式,把视觉上、官能上的效果更加鲜明地传达给我们。尤其是选择在背部这个特殊部位进行刺青,意味着女主人公自己不能看到自身的本质部分,就像最初无法认识到真正的自己一样,她要把它暴露给像清吉一样的外人。只有通过清吉的手把隐藏起来的自己以及恐惧剥落时,她才真正成为了女人,成为妖妇一般的女人。
至此,《刺青》完成了女主人公人物形象的塑造。首先,在谷崎的笔下,女主人公拥有精致的玉足,嫩滑的肌肤,通透如玉的脚趾,光滑洁白的后背,这些无一不在体现其极致的肉体美。其次,在清吉的指引和暗示下,女主人公知道自己的本性——内心渴望自己拥有征服男人的肉体美,具有勾人魂魄的风韵,展现出其与生俱来的妖妇性,但却没有勇气直视。最后,在完成刺青后,女主人公的妖妇性被完全释放了出来,剥落了恐惧,真正获得了征服男性的美的力量。
综上所述,女主人公俨然是一位拥有极度肉体美,并且为了追求美,忍受痛苦、克服一切困难,进而将潜藏的妖妇性彻底释放变身为强大女性。此时,清吉也如愿以偿地成为变身后的女主人公的肥料,如同画作《肥料》中所画的那样:女主人公吸收了清吉的灵魂,散发着耀眼的光辉,而清吉甘愿拜倒在其石榴裙下。也就是意味着,女性肉体中蕴含着天然的致命的诱惑,女性的主体意识一旦觉醒,隐藏着俘获男人的野心就会显现出来,这是种男性不可抵抗的绝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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