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告诉你疲劳驾驶(这三小时越看越不困)
Sir看了三个故事。
故事一:
男人来到酒店,和妻子视频通话。
妻子问他,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差那边的美食怎么样,男人含糊其辞。
他说了谎,其实他根本没出国,就住在离家不远的酒店。
和小三开房?
猜错了,出轨的人是妻子。
丈夫因为航班取消推迟出国,一回家就撞见了不可描述的场面。
他轻手轻脚,关上门离开……
故事二:
有个少女暗恋班上的男孩,于是偷偷潜入了他的房间。
不止一次。
每次她都会带走男孩的某个小物件,并留下一个自己的东西,好像这样她就和男孩彼此深入地“交换”了。
她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大胆,从卫生棉,到自己的内裤,甚至有一次她情不自禁在男孩床上做起羞羞的事来。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声,有人回来了……
故事三:
从前有个人叫万尼亚。
他崇拜自己的姐夫是个大教授,甘心给他当牛做马经营农场25年。
可到头来万尼亚,自己爱上了姐夫二婚的妻子,并且发现姐夫其实是个草包。
对,这就是契科夫的戏剧《万尼亚舅舅》。
但你能想象出,以上三个故事出现在一部电影里吗?
而且三个故事之间还相互交错,呼应,再节外生枝,被导演拍出了快三个小时。
别担心。
这三个小时越看越不困,甚至还想让导演再多说点:
《驾驶我的车》
ドライブ·マイ·カー
男主,你可能熟。
西岛俊秀,他是北野武《玩偶》中屈从权贵又为爱疯癫的呆子,是《名探偵·明智小五郎》中的风度翩翩的名侦探。
男配,你肯定熟。
《胜利即是正义》里的“阿拉伯小王子”,被称为“日本黄晓明”冈田将生。
△ 您给认认谁是谁
影片的原著作者,你更熟。
这部将戛纳最佳编剧和费比西奖收入囊中的电影,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中的同名章节。
之前,Sir写过滨口龙介导演的《偶然与想象》。
这次更生猛。
小说,戏剧,电影,交互穿插,全套齐活。
看看是怎么回事。
01
丈夫家福(西岛秀俊饰),有着一张30 忧郁男人脸的50岁大叔。
老艺术家了。
在剧院当演员,工作体面光鲜。
△《等待戈多》
妻子音(雾岛丽香 饰)。
曾经是演员的音,在一次意外后转行编剧。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再登对不过的神仙眷侣。
这对文艺工作者夫妻,互动的方式也很特别——通过故事。
每天开车上班的路上,丈夫都会播放妻子的录音。
读的都是他要演出的剧本,方便他背词。
而妻子也把丈夫当“人肉录音笔”。
每次两人为爱鼓掌后,她都会灵感爆发,编出一段故事。
但她说完第二天就忘,全靠丈夫帮她复述。
《万尼亚舅舅》,是丈夫在排的话剧。
少女暗恋男同学的故事,是妻子的激情创作。
三个故事本来相互独立。
却被一场意外打翻了调色盘,三原色搅成一团,彼此渗透……
丈夫那日撞见妻子出轨后,不敢声张。
他害怕一挑明,关系就无可挽回。
在电梯间,假装无事发生,但点烟的手一直狂抖。
他以为戏剧专业的他可以当好一个演员。
但老天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天下班后,家福害怕回家再撞见什么,识趣地开着车瞎逛,拖到很晚才回。
可他一开门,发现妻子倒在地上,打电话叫救护车已经来不及了。
脑溢血。
他想挽留住妻子。
却以最痛的方式失去了她。
车,往往是中年男人的避难所。
丧妻之后的家福更加依赖他的车了。
车上有妻子的录音,他上班的路上可以重温;车的颜色是妻子挑的,买了十来年,他就是舍不得更换。
而且这还是一辆左舵车。
因为日本道路行驶方向和我们是相反的,所以左舵车在路上,看起来真是个怪异的存在。
而电影和原著的名字又都叫《Drive My Car》。
相信你已经明白。
这辆车,绝对不只是车那么简单。
它成了电影里最重要的一个戏剧场景。
02
影片最浓墨重彩的,是用“演员”这个特殊身份,模糊戏与人生的界限。
家福排话剧。
招募演员时,好巧不巧遇到了妻子的“男小三”高槻(冈田将生 饰演)。
其实根本不是巧合。
是对方对音着了迷,进而好奇她的丈夫,进而来到了剧组。
蛤?
脸皮厚就不说了,业务能力还捉急。
先看一个高分作品,韩国的哑女李允儿用手语饰演索尼娅:
用肢体同时传递语言和悲伤的情绪,再配合策划人的翻译,家福看入了神。
再来看看高槻饰演医生阿斯特罗夫的表演:
一逼近,二歪头,三上手,四亲嘴。
这“霸总天花板”式表演,让家福频频皱眉。
高槻主动邀请家福到酒吧喝酒,家福盘问的好机会啊。
这边,家福还文绉绉地用《万尼亚舅舅》试探高槻和音的关系。
那边,高槻不进套,开诚布公说喜欢音和她的剧本。
不仅直言不讳地表示嫉妒家福,还反客为主,询问音的生活。
选拔结果公布,高槻不仅被选上了,还被定为核心角色:万尼亚舅舅!
一个敢来,一个敢选。
“万尼亚舅舅”曾是家福的出圈角色,从年龄形象来说都和现在的高槻完全不符。
剧本围读之初,高槻百般不适,在家福的温和“打压”下频频吃瘪。
家福是为了给高槻穿小鞋?
是,也不完全是,就像他最后选定的三个重要角色:
叶琳娜说中文,万尼亚舅舅说日语,索尼娅用手语。
好家伙,大家就搁这鸡同鸭讲。
别笑,这是逼格很高的多语话剧,人家想说感情是可以超越语言的。
就像家福来到哑女李允儿的家做客。
才知道她原本是舞蹈演员,因为怀孕不能跳舞,可当孩子流产后想回去工作,但身体却不允许了。
家福想出言安慰,却被允儿手语止住:
你不必对我比别人好
人们听不懂我的话,对我来说很正常
但是我看得见,听得见
有时我所理解的不仅是简单的文字
这才是我们排练中最重要的,对吗?
这段媲美《燃烧》吃橘子段落的手语和她怀孕又流产的经历,勾起了家福的回忆。
他曾和音也有一个女儿,在四岁时死于肺炎,两人生活由此出现裂痕。
音通过酝酿在故事里的激情和不停出轨愈疗自己;
家福用在舞台沉浸式表演,淡化创伤。
可两人都不曾开诚布公地直面痛苦,直到音死去。
失去了“音”的家福,也更变成了被谎言毒药蚀骨食髓的哑巴。
车内的家福的所闻,和窗外家福的所见,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照。
哦,和他这样的男人调情,迷失在他的怀抱里
我想,我也有点儿爱上他了
是的,他不来的时候我很想他
音录下的磁带,是单纯的台词练习,还是真实的内心独白?
戏里,家福要求演员在身体和角色之间找到平衡,达到内在的真实。
戏外,家福闭耳塞听,用演技对抗谎言,和妻子的关系在虚假的幻影中毁灭。
可谁能想到,解药,竟然来自高槻这个曾经的情敌。
在家福的车上,他说起了音讲的那个故事。
没错,那个故事是有后续的。
书接上回,女孩在男同学床上自慰,有人推开了房门……
不是男同学,也不是男同学的父母。
而是另一个偷溜进来的人!
他是个小偷,看到床上的女孩,就动了歹心。
女孩反抗,用钢笔猛戳,把小偷给杀死了。
她慌忙洗去身上的血迹,逃离了男同学家……
就在她惶惶不可终日,等着东窗事发时,第二天男同学照常来上学了!
第三天也是,第四天还是,好像根本无事发生。
那具尸体去哪了呢?
女孩承受不了了。
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真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又来到那同学家。
那里一切如常,只是门口装了监控摄像头,她就对着摄像头,一遍遍重复: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这个故事够恐怖。
可音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和家福有什么关系吗?
电影在生活平静的表面,豁地划开一道口子。
里面是一片被狗血和阴影笼罩的谜团。
03
《万尼亚舅舅》中的台词说:
我失去了我的生活。
家福也失去了他的生活。
车,是他最后的藏身之所。
他以为躲在里面,就可以隔绝惊涛骇浪,可以让自己重新把控方向。
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外人绝对不能染指,生活好像进入了真空,悬停静止了。
但他想不到。
这片属于他的一块小小的领地,还是被生活“入侵”了。
片名打出不久。
家福就遭遇了一场“夺权”。
戏剧节策划人按照要求,给家福安排了房子,主动雇了司机。
家福:达咩,不用司机。
策划人表示,之前有艺术家撞人出事故,配司机是传统。
表情上是毕恭毕敬,但那架势分明写着不由分说。
再看给他开车的司机渡利(三浦透子饰),一个“天然丧”的疤面女。
家福再次推辞:达咩,不想被打扰。
测试渡利的车技后
家福:……那好吧。
打动家福的,不只是渡利平稳行驶的专业。
更可贵的是,她的礼貌和疏离。
清晨一早在家福门外等候,对家福在车里听磁带的怪癖从不多问。
夜晚两三点在寒风里看小说,都不会在车里休息。
车内的空间,代表家福提防甚重的私人领地。
但导演用这个狭小的空间。
表现了家福是如何一点点被突破心房
从态度软化,说你可以在车里休息。
但附加了条件:不准抽烟。
到两个人一起抽烟。
手抻出车顶,在夜幕中岁风摇曳。
从一开始上车,坚决坐在后排。
到鬼使神差的一个镜头切换,发现他坐到了副驾驶。
车内。
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高槻加入。
前面有司机在,丈夫和情人在后排气氛一定巨尴尬吧。
但好像又不。
两个原本在酒吧藏着掖着。
现在在有第三人的情况下,反而什么都敢往外说……
失去生活后,家福又失去了车的独有权。
但也正是失去得更彻底后,他反而开始找到了生活。
男主想逛广岛,让渡利当导游。
一个敢逛,一个敢应。
广岛,一个承载了太多历史疮痍的城市。
渡利带他去工厂的废料处理车间,吊车松爪的时候,废料飘落。
她觉得美,像雪花。
也像他们内心世界的灾后重建。
这样存在感趋近于零、技术又近乎满分的渡利,勾起了家福的好奇心。
原来渡利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看来谁的生活,不是一面内陷,一面假装无事发生。
而那辆在城市里漂流的红色老式萨博900。
像一艘在孤独宇宙中漫游的飞船。
载家福驶出了灾难,降落到了生活新的坐标。
他打开的第一道门,是车门。
第二道,是房门。
在高槻的提示下,家福走进暗恋故事的门里,直面妻子背叛的真相。
真相,也许也没多神秘。
音录下的台词,早就交代了一切:
真相是什么都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
不知道真相
而第三道,是心门。
家福和渡利,两个逃离真相的人。
终于在彼此身上,发现了在了无希望中,生活总留有出口:
那些幸存下来的人
总会想着死去的人
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直到永远
但我们必须这样活着
家福打开了第三重门,那扇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心门。
才有了重返舞台的勇气。
就像《万尼亚舅舅》的演出现场最后一幕: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走进别人的心。
但如果付出足够的努力,就能更好地审视和倾听自己的心。
开上我们的车,上我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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