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纪实之三条命案的背后(母女被捆床上惨死)
浦东的梅园小区是治安样板小区。
1995年5月4日清早,梅园小区,一场特大上门杀人抢劫案在无人知晓时发生了……这是浦东新区建区以来第一起杀死两个人的恶性案件,其严重性不言自明。
1995年5月4日,清早6点,七十多岁的赵老太给儿媳家取奶送奶,送孙女赵吕臻上学。赵老太到了栖霞路300弄8号201室门前,奇怪,铁门打开着,她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黑漆漆的没有动静。她拉开窗帘。眼前的景象让她傻在地上——孙女手脚被捆住,身上有血,脸已是青白色。里屋床上睡着儿媳,也是脚被捆着,满身是血,看样子早死硬了……
特殊的青年节5月4日,五四青年节。这个节意味着年轻人有半天假,半天假大多用开会、看电影填满。如果说这个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就是国家双休日从本月开始实施。本周六就可以不上班了,加上星期日一共休息两天。不少家庭盘算两天的假日怎么过,也有脑筋快的旅行社推出双休日周边旅游计划。这一变化的诱惑力对梅园小区栖霞路300弄8号201室的那家人已不复存在。对接踵而来忙得四脚朝天的浦东刑警也不复存在。新区公安局110接报后,刑侦支队副支队钱嘉霖、唐惠民立即带值班干警、痕迹员、法医赶赴现场,负责凶杀案件的刑一队侦查员们迅速从住处赶往现场,陆家嘴警署刑警大队和管片的梅园派出所也组织力量,赶赴现场协同工作。新区公安局局长邹传纪、副局长王自强亲临现场指挥。这是新区建区以来第一起杀死两人的特大命案,在场警员和领导都感觉到本案的份量。侦察破案从宏观上讲是情报第一,从个案上讲是现场第一。痕迹员和法医经过现场勘察和尸检,获取了同犯罪有关的信息:门窗完好,无损坏痕迹。分析凶手从门进,作案后从门出,带上房门,敞着铁门。卧室中被害人吕钰上身横卧床上,两脚下垂床沿。手脚分别被白色和红色绸带捆绑。吕钰嘴里塞着电视机套子,上身共有20多处锐器刺伤。小女孩赵吕臻横卧外间三人沙发,双手双脚被一根180公分长的绿色圆纱绳捆绑,颈部有掐痕及三处锐器刺伤。被害母女俩衣着完整,无遭强暴迹象。大衣柜和五斗橱被翻动。吕钰钱包内三四百元钱未动。尸体解剖死亡时间为3日晚饭后两个小时左右。现场经过仔细揩拭,房间、地面、窗户、门上没留下作案人任何痕迹。因女主人被害,家里财产损失情况一时难以查清,只知道吕钰手上的两枚戒指没有了。后来又得知,吕钰有八万元的存折放在银行办公处。现场只提供各种纷繁复杂甚至自相矛盾的现象,这现象可以带你走向正确,也可能引你误入歧途。譬如:吕钰上衣朝上撩,裤腰朝下褪,又无遭强暴痕迹——说明什么?衣柜五斗橱被翻,钱包里的钱却没动——说明什么?吕钰手脚上的绸带捆得很松,也没有挣扎迹象,身上却挨了二十几刀——说明什么?真理永远不现成。让现场人员感到震惊的是,外屋桌上摊开着孩子的作业,翻开那页正做的那行是造句,用“就是”造句,这是一个开放的词汇,就是什么?可及物:花草、小鸟、狗熊,妈妈爸爸奶奶,可表达程度,就是好就是坏就是……还没有造出来,显然母亲正辅导孩子做作业,骤降的黑手把一幅家居生活画面撕碎,句子永远造不出来了。4日上午8点多钟,下第一节课,新村小学一年级三班赵老师发现班里少了一个学生,赵吕臻。
不记得她昨天请过假,今早也没接到她母亲打来的请假电话,会是生病了么?病得重不重?会不会耽误功课?赵老师不放心,找出赵家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啥人?
那边接电话的人声音好硬。我是赵吕臻的班主任,想问她今天为什么不来上学?
请假了。还是那个男声。
请假?请什么假?事假还是病假?赵老师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孩子刚上学,不好三天两头请假。请两三天假。
对方所答非所问。
赵老师感觉这个声音很陌生,追问一句:怎么请那么多天?请问你是谁?是她的父亲么?
我是公安局的。挂机。
赵吕臻出事了!身为学生老师、也是孩子母亲的赵老师心头一沉。往后的日子,学校飘着乌云,在老师脸上,在学生眼眸。调查访问一路得到的信息:赵仁娣老太太说,昨晚7点半钟,儿媳吕钰和孙女赵吕臻在她家吃过晚饭,走回自己家,并没提起当晚有什么人来访,只是讲要给小囡辅导功课。与8号楼对面的15号楼304室住户,在3日晚9点多钟听见有吵架和哭声,好像是对面楼上发出来的。大约晚8点钟,202住户听见有人敲201的房门,也就是外边的铁门。
房里有人间:啥人?
外边人讲:我是老调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来过,你不记得了?
片刻,铁门被打开。当时202室人正在卫生间,而卫生间与201室铁门只有一墙之隔。几处信息综合,案发时间在5月3日晚8点一9点之间。倾向两人作案,被害人是两人,手脚都被捆住,一人同时做这些事情不是不可能,但现场解释两个人更合情理。
分析作案动机为财为仇兼而有之,以财为主。分析凶手是关系人,而非流窜人员。从现场处理情况上看,凶手应是有前科劣迹的。既然是关系人作案,排查工作沿着关系的网络东西经南北纬一路路走下去。
又一路人专门调查吕钰和赵智平的亲戚,特别能搭上“外甥”关系的。不光亲外甥,还有过房娘、过房爹的干外甥,有的有外甥,但够不上老,有的能叫上老,又没有外甥。干的湿的近的远的外甥一共排出三十几个,一个个调查过去,没有动机,没有时间,一个个否定。有人专门到杨浦检察院了解赵智平的案情。据检察官介绍:赵智平此次被判刑是因为在经济活动中产生纠纷(经济纠纷!),非法纠集他人在某饭店扣押债务人达20多个小时,构成非法拘禁罪。杨浦的检察官还讲到,那次我们为了办案到她家,怎样也敲不开她的门,她在里边开了房门,却不肯开铁门,直到我们从铁门缝里把工作证递过去,她看了老半天,才让我们进来。能是什么人敲开她家的门,又要了她一家的命呢?到看守所提审赵智平,让他介绍妻子的工作活动情况。两点一线,这是他对结婚十年的妻子的评价,侬蛮老实,外面没多的朋友,也没什么社交活动。让他谈谈什么人会到他家来,而妻子吕钰也肯把门打开。
赵智平想了半天,说,在我刚做生意时,因为没有地方,不少事情就是上家里来谈的,来过的人老多,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全,他们近两年多半不来往了。朋友呢,有多少上你家来过?我们商界的朋友——口气大得怕人——来过的也有一些,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外甥呢?外甥就那么几个。又有一路人员沿着现场捆绑小女孩的绳子调查,三四天下来,发现此路很难走通。
5月3日晚上终于被莫名其妙的人敲开后,莫名其妙的人竟要了吕钰母子的性命。母亲在墓地大放悲声,女儿婚后没过过舒心日子,死还是凶死,外孙女招谁惹谁了,怎么也一道命归黄泉?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的命老苦的……那哭声被风撕得一丝一缕,又被裹挟得很远……四、老调外甥的朋友第一轮次工作做下来,没有重点嫌疑人跳出来,看样子,此案不是一时半刻能破掉的。
5月9日,95.5.3专案组成立。由上任不到一月的刑一队副队长张洁担任专案组长,由预审、陆家嘴刑警大队和派出所抽出11人组成。小伙子张洁深知担子的沉重,在专案组成立当天的会议上他说:这个案子破不掉,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王自强副局长主持了专案组的第一次会议,大家总结了几天来的工作,肯定现场勘察和调查访问的成绩,至少了解到被害人吕钰生前生活作风正派,并无招致杀身之祸的外遇和仇人,仇杀和情杀的成分基本可以排除。为财?哪一方面人可能为钱财找上门来,吕钰又会开门让他们进来?最终取了母女俩人的性命?往下的工作还得从那句话——唯一同凶杀有直接关系的那句话:我是老调外甥的朋友,我到你家来过,你不记得了——往下进行。破案行家把可以将案件推进的一句关键的话、一件重要物证、一处细节叫做“抓手”,很形象的一个譬喻。抓住它,向上攀登;或扯拽着它,往下深入……先找这句话中的老X,再找老调外甥,再找外甥的朋友,所谓“顺藤摸瓜”、“剥皮见芯”是也。为了这句话,重新询问202室的住户。
证实这句话是真实的,没有误差,再仔细琢磨:为什么别的字词都听清了,唯独没听清老——什么?这个“什么”发音一定不很响亮,不像张王赵是开口型的,也不像李谢常等念起来有咬头有韵味容易留下听觉记忆。这个字的发音一定很平,平常,平庸,平淡,这个该死的老X!这不是音韵课,也不是百家姓猜谜,何况中国人的姓不止百家,还得从破案出发。赵智平的母亲讲到,前两年上门讨债的多,这两年儿子不在家,来的人少了。春节期间还有人来过。讨债的人敲门,吕钰认识的,她会开门的。又一次审讯赵智平。问他如果讨债的人敲门,吕钰会开门么?赵智平说:如果人来过,会开门的。生人一般不会。邻居也讲,白天若有讨债的上门,吕钰一般开门让进来,讲清楚赵智平不在,泡杯水给你,你愿意坐就坐,不愿意坐,就好走,吕钰也不想得罪这些人。前两年还害怕些,这两年也疲了。晚上生人一般不会开门。让赵智平回忆近年来同他有债务纠纷的人名单,再让他分出其中为公家讨债的和为私人讨债的。估计为公家讨债不会要人性命,而为了私人债务却有可能。凭记忆,他分开了。眼下主要讨债的大约四笔:老韩是替部队的一个公司讨债。赵智平欠部队公司40万元,公司已上法院立案,估计不会因此杀人。还有一笔欠某兄弟家具款1万多元,为1万多元杀不相干的母女俩?情理上也说不太通。其余还有一些零星债主。私人讨债者有一个老一一何。何字发音不响亮,很平。
老调是否就是他?5月5日第一次摸排名单中就有他。老何名何岳定,浙江人,长期在上海做生意,也做过服装生意,与赵智平有来往。但他是个跛子,不像杀人凶手,再查他儿子、侄子都没有作案时间。又去南通查他的外甥,也没有作案可能。直接讯间何岳定:你与赵智平有什么债务纠纷?老何说,几年前,赵智平做保,替别人借了7万2千元,早就到还钱的日子,借钱的人跑了,我找赵智平好几次,他都推三托四没个爽快交待。钱是我从老家借来的,老家的债主已经将我的房子做了抵押,我现在回家连房子都没的住了。
侦察员不动声色,接着问,你带人到赵家讨过债么?去过的。去过几次。三年里好有十几次吧。详细讲讲。原先赵智平在家,我去的次数多些,这两年我知道他进去了,去的次数也就少了。去的时候,见过赵智平的爱人吕钰么?见过的。她爱人蛮好的,一次,我听见她对赵智平讲,老何腿脚不好,一次次上门来挺不容易,你要有钱,就还给人家。去讨债还带着什么人?有时就我一个人,有时带着儿子、侄子,还有厂子旁边的上海人。最近一次讨债是什么时候。春节前,要过年了,用钱的地方多。你一个人来的么?还带了三个人。为什么带这么多人?还不是怕他不肯还钱。带了三个什么人?我也不太认识。不认识的人能帮你讨债?讲好这家人欠我7万多,讨回来给这三个人1万元做报酬。讲讲当天情况。那天我带着三个人到了赵家门口,铁门拴着,叫了半天,里边门打开,吕钰出来,隔着铁门问我做什么?我讲,找赵智平。她讲,赵智平被关起来了,不在家。我讲,进去说几句话就走。她问我跟着的都是什么人,我介绍其中一人是我外甥(外甥!),其余两人是外甥的朋友(外甥的朋友!)
。吕钰把门打开了?打开了。把我们四个人都让进去了。往后呢?你们在她家做了些什么?也没做些什么,我是怕赵智平在家说不在,进门看看果真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带个孩子,逼她也没用。我对她说,去看你丈夫时,就说老何找过他,让他快些想办法还钱,哪怕先还一部分。吕钰讲,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清爽,他快出来了,出来你们有事直接找他。后来呢?后来我们没多停,就走了。讲讲你带的这三个人。江湖上的人也是今天认识,明天就忘。春节的事情不会忘得这么快吧,好好想想,一个个讲清楚。人是阿康介绍来的。一个叫阿蔡。你怎么向吕钰介绍他的?阿蔡是我外甥。另两个人怎么介绍?就讲是阿蔡的朋友。这两个人叫什么名字?一个是阿蔡介绍来的,听人叫他小扁头,可能是绰号。另一个呢?另一个也是阿蔡找来的,叫什么,没打听。那次去没有见到赵智平,也没有要到钱,出了门就分手,谁也不认识谁,也没再见过面。问到此,案情可是大大地深入了,既找到老X又找到老调外甥,连外甥的朋友也有了眉目。往下是调查阿蔡、小扁头和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这些人一般居无定所,人户分离,家里人、管片民警都很难讲清楚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小费周章,阿蔡带到。他交待说,是和老何去过浦东讨债,另外两个人,他只知道小扁头叫郑刚,还有一个人不清楚。警员去带郑刚,郑刚闻讯和女朋友一起躲起来了。托人带话给他,让他到公安局来,带着女朋友一起来,没大事的,只是问一些情况。小扁头郑刚来了,经过审讯调查,他和阿蔡一样没有作案时间。而他讲述上赵家讨债情形与何岳定、阿蔡讲的基本吻合。他也不认识另一个讨债的人。
还找另一个“外甥的朋友”么?判断他应该是个不重要的小角色,跟着别人跑腿的马仔。案子进入胶着状态。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摸排人数达200多人次。没有突破,没有实质性进展,案子张着口,梅园小区居民默默观望,吕钰的母亲和婆婆眼里的泪水不干,新区管委会不停询问案子的最新情况……拿什么回答他们,拿什么揩干她们眼中的泪,拿什么抚慰他们焦的的心,也有人怀疑是否搞错了,把不该抓的抓来了,把该抓的忽略了。案子没破。什么可能都会有,谁也不敢讲百分之百拥有真理,甚至不敢讲离真理还有多远。采访本案时,张洁对记者说,我当时在队里讲过,谁帮我破掉这个案子,我剁一根指头给他。情急之语,可掂出他的压力。压力又何止在他一人肩头?主管本案的王自强副局长主持召开会议,肯定成绩,肯定沿着那句话做工作是不错的,打井要见底,到底还不出水,再放弃。不要东挖挖西挖挖,一事无成。
当然别的工作也要做,重点找到另一个上赵家讨债的“外甥的朋友”,哪怕查清不是他,排掉呢。王局长说:我们不敢保证一定破案,但我们要把所有的关系找到,该做的工作都做到。再审阿蔡,阿蔡讲,只知道他外号叫“小路王”,大名不清楚。你怎么认识“小路王”的?通过杨浦李强介绍的。李强现在哪里?白茅岭。白茅岭听上去像是一处旅游景点,其实是安徽的一所监狱,专门关押上海的犯人,被人戏称为上海的“租界”。果真是一帮有前科劣迹的人伉洼一气。派员去白茅岭农场找李强,李强讲,“小路王”大名叫丁希员,同他一起服过刑,放出来才两年。家住杨浦区长白三村一带。警员又到杨浦区延吉派出所查找,片警说,丁希员的户口所在地是长白三村118弄101室,可是从不见他回家。又是那个人口管理的新问题。这些从监狱出来的人,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又不愿接纳,他们这里住住,那里睡睡,缺衣少食了,随手干一票,全不在公安局掌握之中。一旦发案,人都找不到在哪里,工作量凭空多出许多。
如果不急,可以在他家守候。总归要回来的。能不急么,万一是他,这期间有人透风惊了他,跑到天边地角更难寻觅。派出所的人说,丁希员好像同杨浦刑警队有什么关系,不妨到那里打听一下,还真没白跑。杨浦刑队的人说,早同他没关系了。但是前两天有一个电话来,说他被隆昌派出所带走了,能否帮帮他。我找找看,可能还有那边留下的电话。好悬!电话号码在黑板边上还没被擦掉。再查,号码是徐汇一家私人家的,赶到徐汇再打听,电话主人说住隔壁的阿龙时常用这个电话。阿龙?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调查阿龙有过前科,缺钱,年纪与现场判断作案人年纪接近,又为了希员的事找过杨浦刑队,不能放过。阿龙和什么人住在一起?有一个女的,好像是徐州人,八成是姘头,还有一个男人。
叫什么?听那女的叫他老丁老丁,什么名字不清楚。老丁?他们在家么?这两天不在。你清楚他们确实不在?怎么不清楚,我每天在那片街上摆摊,有时卖不掉的东西临时寄放在阿龙家。这两天门都锁着的。专案组派员会阿龙家察看,确实没人在家,遂安排人守候。张洁事后说,这像是赌博,万一阿龙和姓丁的不回来呢?万一他们受了惊满世界跑着呢?侦破工作做到这一步,应该说,未知世界比已知世界多,多很多,也不排除此种可能:即使抓住这两个人,也同本案无关,但至少要证明同本案无关,再沿着别的侦破思路开始工作,已知100个线索,99个查清了,那一个没有查清,同哪一个都没查清的效果是一样的。这就是侦破工作,不为人知但量最大的侦察破案工作。
5月16日,得知阿龙和丁希员回到王家。专案组派4名干警去了阿龙的住地嘉善路62弄17号。上午10点半钟,从邻居处打听到房里人都在睡觉,干警遂敲门。睡眼惺松的阿龙起来开门,警员进门,看见他的女朋友睡在床上,另一个老丁——丁希员睡在地上,没等明白怎么回事,两人已被扭上警车。车子开上杨浦大桥,直奔浦东方向,丁希员的脸沉了下来,变得铁青。可惜侦察员没留心这个细节,让它轻轻地滑了过去,以至于后来要用加倍的工作来补偿。侦察破案过程正像毛泽东同志总结的那几句话: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你能有更好的归纳吗?
五、嫌疑人在不等于胜券在握
本案的两个嫌疑人阿龙和丁希员已在警方掌握之中。但请别忘了,没有任何能证明这两个人到过发案现场的证据,别说直接,连间接证据也没有。这是一场智商与心理的较量。审讯者一句话问出去,不能让对方猜出你的虚实,还得从对方口中得到你想要的;对方一句话答过来,你要分辨得出真假虚实,分辨得出几分虚假几分真实,同时把下一句话准备好,既要防卫,也要进攻。因为没有证据,审讯无法真奔主题,先从外围包剿。
审讯阿龙,问他5月3日一整天做些什么?阿龙说,那天我在朋友家做装磺。做了一整天?一整天。晚上也做?晚上也加班。加班到几点?九十点吧。到底九点还是十点?讲清楚!可能是9点三刻。我朋友说,不做了,吃饭。然后出去吃饭,还喝了点酒。没问你喝没喝酒。吃完饭做些什么?吃完饭就回家困觉了。回到家几点?11点。那天丁希员也住在你家里。老早就住在我家里。从什么时间住进你家?过春节的时候。天天住?差不多每天都住。他不喜欢自己的家。可能家里也不喜欢他。就是就是。
5月3日晚上他做些什么?不知道。那天我帮朋友做装璜回到家11点钟,他已经困觉了。你没问他那晚上做了些什么。没有。听说过那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吗?听讲过。回去好好想想,做过哪些亏心事,一件一件向政府但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吃过官司,受过政府特殊教育,这些政策你应该都懂。讲不清爽不好走噢。审丁希员。知道为什么带你到这来?勿清楚。这里一不是博物馆,二不是电影院,没做违法犯罪事情的人,是不会到这里来,也不会坐到你这个位置上的。(不响。)去过浦东梅园小区么?(不响,但在想。)问你话你必须回答:去过浦东梅园小区么?浦东大了,新房子盖了介多,勿清爽叫什么区。这么说,你还是去过浦东,否则怎么知道盖了介多新房子。什么时候去过浦东?(不响。)是不是去的次数大多了,想不起来了。不,不多。不多,一定记得清楚,一次次讲出来。有一次,陪外地朋友上东方明珠电视塔。还有呢?好像还上过一次电视塔。丁希员,你不要瞎讲,上电视塔我们会请你到这里来么?老实交待。就按你讲的,一次一次上电视塔,门票多少钱?五十元吧。五十元登上第一层,要上第二层,还得五十。
你一次次陪朋友上电视塔,钱从哪来?
钱,钱是朋友出的。朋友也知道我没多少收入,朋友掏钱买的票,连我的票也是朋友买的,真不好意思。
丁希员你态度不老实。我们问你有没有去浦东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响。想。)有一次——什么时候,讲清楚。大约——不能大约,到底是什么时候?春节前吧?春节前吗?春节前。春节前去浦东什么地方?.搞不清爽什么地方。怎么叫搞不清爽,春节前并不太久的事情,就搞不清爽。老实讲。确实搞不清爽。房子嘛老多的,外边看上去都差不多。外边差不多,里边差得多不多?我是别人叫去的,走哪里,什么样子,就没往心里去。有钱挣也没往心里去?
公安,我交待。是跟上一个姓何的老头去浦东讨债。老何讲,要到钱给我们几个分分。钱要到了?那家男人不在没要到。后来你又做了什么?要不到钱还做什么?回家。就去过这一回?就这一回,还是姓何的老头叫上去的。早知道要不来半分铜钿,一回也不去了。再想想看,还做过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不响。)丁希员,但白从宽的道理依清爽勿清爽?(点头。)回去好好想想,想清爽了,向政府但白,别忘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头一轮次审讯力度不大,因为手中没有过硬的证据,对被审嫌疑人也缺乏足够了解。丁希员看上去相貌较恶,很难想象吕钰的门会被他叫开……
又一轮审讯。阿龙……丁希员在此次审讯中态度出奇的好。坐到位置上,他沉默了片刻,说,这几天我好好反省了自己,我是吃过官司的人,我也读过法律,我知道公安厉害,谁做了违法的事一定逃不脱的,今天我交待——预审员不露声色,听他如何往下讲,讲真话,还是又要远兜远转绕弯子、探虚实。我知道政府不许私藏枪支,可是我还是藏了一把枪——讲下去。那次在浙江小商品市场,天都黑了,我瞎逛,也没想买什么。一个人走跟前来,问我要不要枪?我知道枪不好要的,就没理他。那个人好难缠,说死说活要卖我,说他急等钱用,回去给生病孩子抓药,让我做做好事。我问他多少钱,他讲卖100元。我讲,大贵了,我没有那么多钱。五十块卖不卖?他说,你再让点80元就出手,讨了半天价,最后我花68元把那支枪买下了。不是真枪,是南边造的那种电珠枪,我想,总在外边跑,带上它防身,关键时候也可以吓吓旁人。还藏了一副手铐。你讲的可都是真话?到了这里哪还敢讲假话。你们去搜好了。就在阿龙家壁橱里。
丁希员,你的左手腕怎么伤的?侦察员话题一转。丁希员小惊,片刻一一嗅,那是5月10日,隆昌派出所找我有事,我走得急了,胳膊挂在铁丝上,挂破的。这一堂先过到这里。专案组派侦察员小刘和小傅迅速赶往嘉善路阿龙家,在壁橱里果真翻出电珠枪和手铐。两位侦察员没有搜到目标就走,既然来了,再多看看,看能否找出对破案有用的东西和线索。阿龙家的肮脏和零乱,充分展露了吃过官司有今朝没明朝社会边缘人的生态和心态。这里虽有居室,但不是家,不光没有正当合理的家庭结构,而且缺少家庭生活的温暖和维系家庭生存的伦理和责任。小刘和小傅除了厌恶,顾不上多想眼前的情景。他们仔细翻找着,对床边那一堆脏衣服发生兴趣。显然是换下来没洗的衣服。一股汗味和霉气,小傅一件件抖开,前襟后片寻找——并无明确目标,出于职业本能,他们要找找看。一件沤黄了的白衬衫被抖开,小傅发现两袖口上有血样痕迹。
带回去!一路警员到隆昌派出所,询问那天因为何事找丁希员。派出所的民警说,是因为他原先的女朋友,偷了人家的项链跑了,找丁来是问问他女朋友的情况。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专案组的警员让派出所的人仔细回忆找丁希员那天的情景。那天,我们为一件小案子找他,也就是把他当做知情人问问情况,我们去了四个人,这边一敲门,好,他那边从窗子跳出来就逃。我们一直迫,追了好远,人不见了,前边是一片菜场,菜场又接着一条弄堂,我们穿过菜场,进了弄堂,看到他没地方躲了,上去把他扭起来。扭起来之前,他揪住身上的BP机,一把掼到地上,那玩艺摔碎了。我们把他押回阿龙家门口,车子停在那边,他拍拍阿龙的肩膀,很悲壮的样子说,“侬保重,我跑了!”当时我们觉得可笑,这件小事何至于生离死别的样子,一定还有其它问题。
又一路警员找到当年阿龙和丁希员的管片民警,查他们以前的案底——为了审讯多一些心中有数。据延吉新村的民警介绍,丁希员1980年因抢劫。盗窃罪被判刑7年,服满刑期出来,两年后,也就是1989年他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一妇女颈上的项链被当场抓住,人证物证俱在,丁希员硬是不承认,没口供,最后法院依证据判他有期徒刑4年。1993年才刑满释放。这么一个抗审心理极强的人,却主动交待警方并不掌握的违法事实,岂不有点怪?莫非他企图掩盖犯下的重罪、命案?丁希员的疑点上升。五月底,浦东又发命案,抽人上去,三天破掉。六月,浦东又发三起命案,专案组又抽人上去,破掉两起。
六、三滴血
丁希员有鬼!留在此案上的警员为新情况兴奋起来。他们召集会议,明确了下一步必做两件工作。验血。那件从阿龙家拿出来的衬衫,左右袖口上都有血,左手袖口上的血迹有蚕豆那么大,右胳膊上有三滴芝麻粒那大的血痕。按说凶手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没道理会留下作案时穿过的沾有血迹的衬衫。
还有那句老话:99条线索查清了,有一条没查清,同100条没查清效果是一样的。经803刑科所鉴定,左手腕上的血是丁希员的一一可对应他左腕上的伤口,右边的三滴溅血验出来是B型,丁希员、吕钰、赵吕臻都是B型血。难以认定这三滴血究竟是何人的。为了获取关键证据,哪怕可做排除用证据,必须运用现代高科技手段尽快解开血迹之谜。上北京!一路警员携阿龙、丁希员,被害人吕钰和小女孩赵吕臻的血样赶赴北京公安部126所法医物证室。王局长说,一定要拿到结果再回来。赴京的人一周没有佳音回报。另一路人调查阿龙和丁希员的家庭、简历及人际交往。自从阿龙和丁希员被专案组拘留,警方公开向他们家属、朋友、亲戚打招呼,要他们积极配合,提供与案情有关线索。
经查,发现丁希员和阿龙吸毒!吸毒是需要巨资的。再查,发现丁希员有一个台湾亲戚曾给他提供购买毒品的钱。台湾亲戚五六十岁了,论辈份丁希员是他的娘舅,他还真算丁希员的外甥。他初次回上海探亲兼业务考察,住在丁希员家,丁家姆妈、兄姊趁人外出,把客人的拷克箱敲开,把箱子里的值钱物一扫而光。亲戚回来后十分生气,问谁谁也不承认,从此与丁家断交。那时丁希员正在服刑,未参与这起丢丑的家事。台湾亲戚还同他往来。等丁希员第一次出狱,家里不好住,台湾亲戚给他在外边饭店包房。没有多久,丁希员被第二次判刑。四年后出狱,台湾亲戚——那个老头不做了,是他妹妹打理大陆的生意,妹妹找了个上海丈夫结婚成家。这位亲戚曾让丁希员到他的公司做事,可惜丁希员一无做生意的本事,二没有那份心,硬着头皮去谈业务,终因相貌凶恶,缺少让人信任的前提,做不成。这期间台湾亲戚发现丁希员吸毒,还到广东那边贩毒。后来听说被东北毒贩抢地盘打了回来。
不贩毒了,但还吸毒。知道那是罪恶深渊,失足掉下去,再难爬出来。台湾亲戚曾劝丁戒毒,丁也试着戒过三次,但还是旧习难改重蹈覆辙。这些人没有明确的人生目的做引导,没有坚强健康的人生态度做支撑,总归学坏容易学好难。台湾亲戚见劝阻无效,便对他说,缺钱了就到我这里拿,可别到外边做坏事。丁希员果真一次次到台湾亲戚那里拿钱,一次至少拿5000元,前后大约吸掉亲戚二三十万元,直到丁希员自己不好意思再来。最近的丁希员过得蛮清淡。听邻居讲,他和阿龙困觉的时候比起来做事的时候多——想想看,那是毒痛发作正难受呢——一天就吃两顿饭。白饭吃不下去,等菜场快收摊时,花三角五角买一堆鸡毛菜烧烧,要么讨点酱菜下饭。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在警方强大火力进攻下,第六天他终于开口——不晓得你们是不是想知道那件事情?
1996年4月的一天,丁希员叫阿龙和他到浦东走一趟。丁希员对阿龙讲,和一个姓何的老头到过浦东讨债,那家男人是“阿扎里”,被公安局抓走了,女人黄货蛮多,家中油水蛮厚。咱们上她家走一趟,干上一票就走。阿龙担心干掉她会有危险,丁希员讲,不会的,上他家讨债的人多了,干掉她别人也不会查到咱们头上。丁希员和阿龙到了那家人家,门锁灯黑,在外边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人,于是罢手。再没和丁希员去过浦东了?让我想想。5月初,记不起1号,还是2号,我在外边接到过丁希员发来的Call机,约我去浦东这家再走一趟,我有事,没去。预审警官让阿龙详细讲述去浦东的过程,那家人家的环境特征、楼层结构、来去路线等。阿龙的交待均与现场环境吻合。顿时,丁希员上升为凶案第一嫌疑人。水落即将石出。
他隐瞒了第二次去浦东,有可能还隐瞒了第三次——行凶杀人这次。衬衫上有小女孩的血迹,没到过现场怎么会有被害人的血迹。从不承认犯罪事实的他怎么会主动但白警方根本不掌握的藏枪和手铐的违法行为,为了就轻避重,以违法小恶掩盖杀人抢劫的重罪。
202室住户听见的那句话:我是老何外甥的朋友,丁希员曾经以老何外甥朋友的身分上赵家讨债。再分析丁希员有杀人抢劫的思想基础——同阿龙讲过并去做过;有物质基础——极其缺钱;有实践基础——来过至少两次,熟悉赵家里外情况;三个基础合起来,形成极有说服力的丁希员的犯罪动机。就是他!专案组的同志信心倍增,要扭住不放,让他开口!好戏开场前要有锣鼓,先来一阵紧锣密鼓。警方把同丁希员关在一起的何岳定何老头转移到其他关押场所,给丁希员造成一个错觉:不搭界的人放了,警方已经查清了本案的真凶。过个三四天,把丁希员带出来打手印和掌纹。打的过程一句话也不讲,笃笃定定心中有数的样子。安排三组审讯人员,每人8小时,轮班干!张洁说,阿龙审六天审开了,我们审丁希员准备审他十天。外边安排住的地方,家属招呼打打好,十天不回家。
7月10日,星期一。之前大雨瓢泼不见天日,过了这天,又是不见天日瓢泼大雨,就10日那天阳光灿烂天气晴好。望着树梢林隙亮得晃眼的阳光,和着阳光嗽嗽呜唱的小鸟,张洁心中飘来一种感觉,像雾一般朦胧,像露一样清新稍纵即逝的感觉。今天这案子可能要拿下来。他在摊上买了一包中华烟,平日里他不抽这种烟的。换换看,能否换来运道。专案组要求那天参加预审人员全体着警服,摘BP机,确定由谁主审,别人不要出来进去,也不要插话,以免打扰主审人员的思路和场上氛围。早8点,丁希员被带出看守所,警容严整的民警给他带上手拷和脚镣,拉上警车,警车拉响警笛,把丁带到另一处特审室。到了那里,摄像机给他摄像,然后把他带进房间,安排在座位上。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的丁希员脸色苍白目光游移散乱。他知道今天这关难过了。第一轮主审汤胜多。汤胜多是新区公安局预审科干部,此案因涉案嫌疑人较多,需要预审提前介入,以便排查,汤胜多从专案组成立就是成员之一。
十几次提审赵智平都是他去的,他去过发案现场,参加过调查访问,对丁希员的家庭、经历、以往涉案情况、拘留进来的表现十分熟悉,不仅熟悉,而且反复琢磨。丁希员被拘进来,第一堂就是他过的,那时因无证据,也不掌握后来这么多涉案情节,见面看印象,下水试深浅。初次过招不分胜负。此次呢?他说,名字叫胜多,应该败少胜多。丁希员上来就说口渴,要水喝。不给。汤胜多的目光隔着镜片直逼丁希员的眼睛。丁低下头,又要烟抽。不给。汤胜多的声音冷若冰霜剑刃。两招过过,丁希员萎了。他已探到今天预审人员态度的强硬。汤胜多的开场白:丁希员,你清楚今天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提审你,我们也同样清楚。因为你犯下故意杀人的重罪。第一次我提审你的时候,你还是嫌疑人,现在不是嫌疑人,而是确定的杀人凶手。今天,我在这里审你,是为了替死去的母女讨回一个公道。丁希员,我告诉你,你做坏事可以,但人格不可以出轨,人格出轨,无异于猎狗,关于本案,你可以不讲不交待,我们知道,你曾经做过坏事却死不承认,但是,你不可以乱讲乱交待。汤胜多一副镇定自若,你讲不讲无所谓的样子。
此时的丁希员乱了方寸,他在心里紧张地回忆和思考,回忆自己的行为,思考预审员活头话尾的意思:莫非真地把那个人抓住了?他都交待了?还是预审员在诈我?他开始编故事。这故事也是一种试探。他说,我是去过浦东,你们说的事是我和另一个人干的——汤胜多从这句话里迅速判断出:果然是两人作案,否则他根本没必要编另一个人。丁希员还在信马由组地编着,边讲边以守为攻观察预审员的反映,好探出你们究竟掌握多少证据。不要讲了!你不老实!根本没想好好交待自己的问题!汤胜多的反映可谓电光火石,他并不掌握另一个人的情况,无法判断和把握丁希员所讲是虚是实,倒可能让他发现你的虚实。汤胜多打断丁希员的陈述。你不老实,瞎讲别人的事情做什么?别人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了。就讲你自己。从你的犯罪动机和思想演变过程一点点讲起,怎么从春节后跟着老何讨债,到5月3日上门杀人!这是一场智商、心力和口才的较量。嫌疑人不开口,你要想法子让他开口,他开口了,你要从他每一句里辨出真假,迅速应对。
就像下棋,你一子落盘,不知对方将走哪一步,但你要准备几招,好接应对方可能的几步棋路,一旦发现有误,要在对方不察中迅速补上。而这一切不是无目的的你来我往,要在你来我往中以己长攻彼短步步为营经纬绵密让对手无处逃遁终于击败对手,取得胜利。下棋,棋手除了棋艺棋风,还讲究棋德。预审员对面,大多是血案在身的人渣,他们已不习惯甚至不怎么会讲真话。他们也清楚,一讲实话就是个死。预审员要始终掌握场上主动,不停打乱对手思路,让他来不及编圆谎话,让他自相矛盾露出破绽,然后抓住不放,逼他就范。君子动口不动手,所有这些,气势、火候、节奏……全靠出口的话来完成,说“语言大战”和“字字千钧”半点不夸张。5·3案现场缺少有力证据,这场审讯的风格是水中探月雾里看花,所有给过去的信息都是隐隐约约的,然而要隐约得有力。
10日中午,天气很热,简单午饭后,连续作战,接着审讯。丁希员沉默一段时间,说:浦东的母子俩是我杀的。究竟怎么杀的,你要详细讲清楚。汤胜多没有喜形于色,声音依然冰冷威严。让陪审递过去一支烟。点上烟,抽了两口,丁希员开始陈述,汤胜多不动声色地听,边听边判断。丁希员讲他邻居姓徐,是姓徐的人让他去浦东干的这事,那人主要动手,他在外边把风云云。汤胜多打断丁的话:你不老实,编这些故事骗不了人!老实交待自己的问题,不要讲别人。丁沉思片刻,又开始讲,讲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番故事,不变的是另外那个人为主,自己只是个小喽罗……又被汤胜多打断。丁希员又从头开始陈述;又被打断。丁希员的思路乱了,他无法判断警方是真的抓住那个人,那个人也全部交待,所以才不想听我讲?还是诈我……审讯出现长时间僵局。晚上11点.唐惠民副支队长进了特审室。汤胜多出来。张洁问他要不要换人,他讲,换。从早上8点到晚上11点,人已经很疲倦了,再审下去,有可能发急,情绪不稳,可能于无意间传递过去错误信息,使审讯“死机”,前功尽弃满盘皆输。好,换人。汤胜多说,肯定是他了,再加把劲。他对另一轮审讯人员说,我是唱白脸的,冷硬,你们可以唱唱红脸,和缓一些,只要丁希员把自己犯罪过程讲清楚,把阿龙说的那件事讲清楚就可以了。第二轮主审官宋明玉。
小宋当年36岁,本命年,算浦东刑一队的老警官,他热爱刑警,认为是适合男子汉,特别他这样性格的人从事的事业。他曾是黄浦刑警队的队员,十几年从警生涯,现场出了上百,肯钻研业务,成为一队的破案骨干。他说,好的刑警要知识面广,无论调查访问、审讯嫌疑人、取证、搜查、抓捕都要到位。他说,现在凶杀案的嫌疑人相对文化程度较低,但是正呈逐年增高趋势,刑警对付这种不断变化的犯罪形势,可学的东西是无尽头的。他说,不看发案现场,审讯心中无底。5·3案他较早到栖霞路,熟知现场,审讯前,他又翻读了已掌握的丁希员所有材料,他在想:如何对付这种抗审心理极强的老官司?如何对付会处理现场的犯罪嫌疑人?如何对付关进来很久过了好多堂的人?该讲什么只能预先想个开头,往下就要随机应变。这是侦察员最重要的素质之一。
宋明玉看到前一轮审讯的警官出特审室后面带倦容,他想,预审员疲倦,被审对象一定更疲倦,丁希员不是吸毒么?给他做一个小道具。宋明玉属于那种一见对象就兴奋脑瓜活跃点子多的人,他讲坐在那张椅子上就不困了,一天一夜审下来也不困,当然一夜要有五包烟顶着。他用白纸叠了一个小纸包,像市面上偷卖白粉的那种几克一包的小纸包,他把纸包带进特审室,放下茶杯,放下烟盒,放下材料,最后把那个空无一物的纸包朝材料上一丢——他特意设计的,他说放到那,丁希员看不见,也不起作用,丢一下,他就看见了。宋明玉捉住了丁希员眼里闪出的贪婪和渴望。坐到位子上,宋明玉问丁希员吸不吸烟?丁希员点头。小宋让陪审警员给他把烟点上。说:今天提审你,是该走的司法程序,其实你交待不交待对我们已经无所谓了,你吃过官司,了解中国的法律是重证据,并不轻信口供,只要证据确凿,没有口供,该定罪也能定罪,该判刑也能判刑。你是当事人,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丁希员的烟定在手上,不吸了,任袅袅烟缕上升,他紧张地听,把听到的每句话掰开揉碎地想。你进来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我们警察没有闲着,自始至终都在办案子。
我可以在这里告诉你:凡同本案有关的人该抓的抓了,该查的查了,该审的审了,该取证的都已经到位……丁希员脸色变了,他低下头小声却清楚地嘟嚷:骗人,你们没有证据。宋明玉截住他的话头:骗不骗人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有些事可能你比我们清楚,有些事警察肯定比你清楚,你以为现场搞得很干净,错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丁希员将烧手的烟头甩脱地上,不敢抬头看预审员,此时是他心理矛盾、思想斗争激烈、痛苦,甚至残酷的时刻。讲,还是不讲?万一那人讲了,我不讲,麻烦;万一那人没讲,我讲了,也麻烦……宋明玉又换了话题,讲起人生和科学。你是人,你以为你很聪明,警察也是人,并不比你傻。别说破杀人案这么点小事,航天飞机不是都上月球了么?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人类今天都做到了。两个月时间,你应该想清楚了,唯物主义者只承认先知和后知,不承认可知和不可知。两个月,警察干什么?调查、取证、抓同案者……宋承办,你把那东西给我搞一下——丁希员用下巴点点材料上的小纸包。
搞一下,我就说。宋明玉说,你想说,证明你的良心发现。其实你交待不交待对我们无所谓的,但你做了坏事,交待了,证明你还有良心,还有悔罪的表现,我们也给死去的母女讨回公道。如锋刃上的皮肉即刻见血,如炉子上的水壶硬咽在喉……宋明玉读懂了丁希员的外表和内心,加大火力,把这壶水烧开!往下的舌战不再赘言。半夜3点,丁希员交待了。像挤牙膏,挤出一点,恨不能又缩回去半点,虚虚实实,边讲边绕弯试探,被小宋及时打断,把他的陈述逼到自己的犯罪过程部分。
八、五月三日晚上……
丁希员讲了整整三个小时,交待了他自己,也讲出同伙吴剑伟和案发全过程。1995年春节前,丁希员曾和几个人去浦东一户人家(吕钰家)讨债,知道这家男主人被抓进去了,家里只有女主人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孩。后因丁希员急需资金吸毒贩毒,便打起这家人家的主意,4月底他和阿龙去过这家,撞了锁,返回。5月3日晚,他又找上阿龙的朋友吴剑伟一起作案。他们准备了匕首、绳子和手套,乘出租车来到浦东。到了吕家门口,丁希员敲门,讲自己是老何外甥的朋友,来过的,吕钰迟疑了一下,将铁门打开,放丁吴二人进来。丁希员使眼色让吴剑伟对付小女孩,他来对付大人。他随吕钰进入里屋,把门关上,随后掏出匕首逼住吕钰,说,我们是来讨债的,识相点,配合一下,我们不会伤害你和小孩子。吕钰不得已答应,侬翻好了,终归没钞票。
软弱的吕钰把橱柜上的钥匙递给他,听任丁希员用床头柜上一白一红两根绸带捆住脚,丁希员用电视机套子堵住吕钰的嘴。此时的吕钰还以为只要翻不到钱,他们就会离开。她没有喊叫没有挣扎,也可能怕喊叫激怒他们会伤害自己的孩子赵吕臻。丁翻了一阵,没有翻出钱财,逼问吕钰也没结果,他将吕钰推倒在床上,左手拿被子捂住吕钰的头,右手举刀,朝她胸部连刺二十几刀,直至刺死。母亲是孩子的保护伞,伞顷刻之间破碎,女孩的性命危在旦夕。丁希员走出外屋,示意吴剑伟可以动手了。吴对正做作业的赵吕臻说:叔叔同你做个游戏。什么游戏?赵吕臻天真地问,来,让叔叔先把你的手脚捆住。小女孩放下手中笔,放下正做的“就是”的造句,跟随陌生的叔叔走上沙发,乖乖地让吴剑伟把手脚捆在一起(现场看手脚是用一根绳子捆住的,捆得很细,打得结也很精致)。这时吴剑伟凶相暴露,扑上沙发,右膝压住女孩的大腿,双手猛扼女孩的脖子,女孩连声求饶:叔叔不要杀我!叔叔不要杀我!居然挣脱坐了起来。吴剑伟双手加力,扼得女孩小便失禁。他生怕女孩不死,用沙发布捂住女孩的嘴,丁希员上前按住女孩,吴剑伟又朝她颈部连刺三刀。
两人进到里边卧房,丁希员拉下吕钰的裤腰,问吴剑伟,要不要搞?吴说,不搞。罢手。作案后,他们用西服、仔裤、毛巾仔细揩抹了地板、门窗,吴剑伟在这期间吸了一支烟,完事后,他把烟蒂和烟灰缸丢出窗外。匕首上的血迹在水笼头下冲洗干净,用报纸包好带出来,连同手套、作案时穿的皮鞋一并丢进垃圾箱。从吕钰手上抢来的两只戒指怕销赃时被发现,也丢掉了。事后,两人订下攻守同盟:万一被抓住,一个人杀人是死,两个人杀人也是死,抓住谁谁扛住,决不交待同伙。7月11日夜,宋明玉带人去抓吴剑伟。吴剑伟也是居无定所的浪荡人。查到他住日晖六村104号11室,警察赶到时,他住处房门外边的腰门也锁起来了。宋明玉将警力安排好,守楼门的,守窗户的,他来叫门。他先让邻居老太把腰门敲开,几大步直抵房门,说好敲三下,里边不开,就把门端开硬往里闯。宋明玉敲了三下门,门居然从里边打开了,开门人也不管来人是谁,打着呵欠转身往床那边走,一副接着睡的样子。叫什么名字?宋明玉突然问。吴剑伟。上手铐!宋明玉大喝,随后按住桌上的一把匕首,后边的小伙子几下子将吴剑伟拷牢。此时,宋明玉看到,吴剑伟的凸出的近视眼里充满着死亡的绝望。连夜突审吴剑伟。相对丁希员,吴剑伟要好审多了。突然被抓,心慌意乱,毫无抗审准备。他讲案发后逃往宁波避风,十天后从朋友处打听到没有动静,又回到上海。
后来听说丁希员被抓,心慌了一阵。个把月后还没有动静,心说:老丁仗义,全扛了。今夜警察从天而降,他就知道:老丁没扛住,全交待了。30岁的吴剑伟因抢劫罪眼刑十年,出来后,面对眼花镣乱的大上海,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简直白活了。同阿龙和丁希员等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听他们吹牛,很羡慕他们有本事,也很想入伙加盟。丁希员要他做案他痛快答应也有点表忠心的意思,丁希员对他讲,这家人家很有钱,拿到10万元,咱们就离开上海,到南边做白粉生意。吴剑伟并不清楚丁希员拉他作案的用心:只要你和我绑在一桩命案上,就会死心踏地跟我走了。值得一提的是,5月10日隆昌派出所为他人案传丁希员时,他拼命掼脱一只BP机,那只机子就是吴剑伟的,上边还留有吴的电话。只是当时谁也没留意这个细节。
九、父亲的责任感才能使母亲微笑
5·3案破掉十天后,赵智平服刑期满。他离开监狱,却没有回家。那个8号楼201室的家不存在了,只剩下空壳和绿色家门上“五好家庭”的字条。赵智平既是这场悲剧的间接制造者,也是参演者和唯一血亲的观众,人们会说:如果赵智平当初不下海,好生端牢铁饭碗,甘愿守住清贫安定的生活;如果赵智平能靠真本事致富,依法做事,或者知错就改,及时收手,就不会有5月3日晚上那场悲剧。
没有如果,只有发财欲望的膨胀和法制观念的淡漠,只有破碎的家和淌血的心。父亲的责任感才能使母亲微笑孩子幸福家庭屋顶上有片蓝蓝的天。母亲吕钰其实早就不会笑了,直到罪恶的利器切断她最后的哭声。冬至那天,吕钰的父母祭奠女儿、外孙女,家里搭起一个小小的灵堂,赵智平仍旧没有露面。他愧为人夫愧为人父。他愧吗?
1996年春节前,法院召开公判大会,丁希员、吴剑伟被判死刑,阿龙被判有期徒刑,另一个绰号小阿飞因包庇窝藏吴剑伟也被判刑。案发后,吴将案情全部告诉了他,在调查访问时,警方曾找他了解阿龙的情况,他没透露吴剑伟做下的血案。后来,警方追查越来越紧,在抓捕吴剑伟时,让他带路指认,他主动讲述了吴的案情,用迟到的坦白来抚平折皱的良心。英国人果然如约来拍电视片,他们拍了公判大会全部议程。
最后还询问丁吴二人临死前有什么说的。吴剑伟说:希望被害人家属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死刑于1996年2月5日执行。34岁的丁希员、30岁的吴剑伟、32岁的阿龙,还有阿蔡、小扁头等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呢?三十而立。他们应该像堂堂男子汉挺立起来,立业,成家,给社会以财富和安宁。然而没有。丁希员从19岁开始,作案一路作大,先七年,后四年,案子越做越恶,给社会的危害越来越大,直至残忍剥夺无辜母女的性命,并以剥夺自己的性命补偿,给34岁的人生划上旬号。从成年开始,他们就是一群“飘”着的人,游离于教育视野、宣传视野和精神文明视野之外。远离文明,又使他们接近邪恶,接近卖淫、嫖娼、吸毒。他们是没有小家庭的大家,自成群体,你出来我接你,我进去你送我,整个一个犯罪菌群。一遇适当机会,犯起罪来几乎毫无良知、道德、法律的阻力,极其可怕。如果说,赵智平是后天不配做父亲,他们则是先天不配的一群。为了破掉5·3案,累坏了浦东刑警——其中不少年轻的父亲。作为父亲,他们是不合格的,为了替无辜死去的别家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他们冷落了自己的孩子。张洁孩子功课不好,除了训斥,就是打屁股。有学校指名要孩子父亲开家长会,当刑警的父亲在通知背面写上:有案子,有凶杀案,去不了!唐惠民副支队长的老姐姐在姐夫去世的多年,与他一家相依为命。
5·3发案时,他姐姐患白血病住院报病危。唐惠民很想守候床前,端水喂药,送姐姐最后一程。但是不能,他连姐姐临终遗言也没能听见。今年我采访时,正逢他姐姐周年忌日,唐支队说,祭一祭吧,否则难以心安。浦东新区公安局刑一队1995年荣立集体三等功。
--转载自《上海大案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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