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台词尘归尘土归土（尘归尘土归土我的父亲归于虚无）

2020年12月28日

我难得起了一个早床，因为今天哥哥要带您去体检。我去见客户的路上，手机就一直在我手里翻来覆去地打转。我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无法平息的慌乱，让道路和白天都变得漫长。我想把这一天从生命中删掉，就好像知道它要告诉我即将会失去您一样。早上挂了内科号，一整天的诊断下来，已经耗光了您所有的力气。

黄昏的时候，看到微信里传来你病重的消息，内科的医生建议我们去找外科医生问问手术的方案。哥哥说看医生的神情，似乎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慌乱中我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帮忙介绍医生的信息。但几个小时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源。

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让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在这个所谓的大城市打拼的意义。冷静下来才想到，自己的很多同学也都是医生。一番咨询之后，才让我了解到您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胆管细胞癌伴随全身淋巴转移，晚期。

2020年12月29日

听了几个医生同学的建议，煎熬了一夜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平静。经过了痛苦的阶段，到了接受的心态，有点放弃抵抗的意思了。我止不住地在心里重演着失去你的场景，就像多年前，我带着你去体检，医生让你戒酒戒烟，你出了门就骂医生骗人钱财。我便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准备，好像在不停地害怕，又好像在不停地等待着，等待着尘埃落定，等待着是我错了。

我和哥哥的联系从来没有这两天密集。每次看诊断结果，我都想像电影里的赌神出老千那样，把每一个没有未来的检查指标都变成健康的。于是我昨晚又再三的央求朋友，请他无论怎样也要让我见到市医院的专家。我甚至为了不想多等，忍不住地朝朋友发了一顿火。我觉得这都人命关天了，为什么还没有人能救一救你。你看，我也不完全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2020年12月30日

昨晚哥哥连夜送了父母来深圳，今天终于如愿见到了专家。虽然在这之前我又发了几次火，淡定的妈妈、帮忙介绍的朋友、村口问讯的保安、线路的出租车司机......但我在专家的办公室里还是表现的很平静很恭敬的，我希望他能帮我留住你。

专家并没有给出乐观的消息，甚至比医生同学们给我的解释还要糟糕。这样的结果激增了我的绝望值。庆幸的是，你在走廊上休息，不用听到医生传递的讯息。只有妈妈的眼泪在提醒我，我们能陪伴彼此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我强迫着让自己变得冷静，准备带你们回家。你体力不支需要休息，妈妈需要去洗手间。我站在人来人往的通道中间，第一次觉得医院是一个没有用的地方。

妈妈红着眼眶出来了。我们一下子变得很默契，强颜欢笑地假装着，假装没有看到对方的崩溃。早上没有吃饭就去了医院，是想着有的检查需要空腹，结果根本不需要检查。走出医院到小店吃东西，节省了一辈子的妈妈让你随便选。可能是力不从心，一碗云吞让你很是吃力。妈妈说吃饱才有力气对抗病魔。我的心很疼，因为我知道这些早已来不及。

妈妈早前还说，老家的谁谁谁也生了重病，对方建议我们家也可以轻松筹，这样在治疗的经费上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我有些忍无可忍地凶了她，一来是觉得她不应该跟人说起你的病情，我害怕那些人多事，让你知道了实情绝望，二来是我清楚地知道，对于你的病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难道还要用你不多的生命去换取价值？我们除了心理的疼，何来负担？无论是谁，都担不起你的生命了，所以我们不需要。

医生拒绝开药的行为让你很是气愤，你说要去某个医协投诉。我叫哥哥来接我们回东莞，想着管控没有那么严的地方，可以求得医生开药。哪怕药石无灵，我也不想你担心害怕。

哥哥接了我们回去，就去了附近的一个猪脚饭，把快餐吃出了点菜的感觉。哥哥点了好几个菜，我们都相信他的选择，我也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像从前那样附合着催你多吃些。

你默默地坐在一边，有些强打起精神的样子。哥哥索性给你叫了一瓶啤酒，问你喝不喝，你就很有兴趣说刚好渴了。妈妈不赞同地瞪了一眼哥哥，因为她始终觉得，烟酒是你的宿敌，而你只要戒了它们，再多吃些东西就能好。

在烟酒这个问题上，母亲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的态度。而我和哥哥已经放弃了，虽然我们知道这有可能是你的直接病因，但我们希望你开心地过之后的每一天，于是一边倒地劝着妈妈，你就在一边认真地检查着瓶盖，像从前那样，你总是有很多小运气，果然又中奖了，你开心地把瓶盖放在上衣口袋。

我们都各怀心思，我们又一起讨论，追忆着哥哥当猪脚饭店老板时的风光，我们尽可能地讨你开心，你有一筷没一筷地挑着菜。我有些难过，像这样的氛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过。一家人的和平相处，对于我们这样性格鲜明的家庭来说，多难呐。

也不知道心理是真的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是我根本无能为力，我开始亲历亲为的照顾你，晚上你没有胃口吃饭，逼急了就说想喝点粥，我便把蔬菜和瘦肉绞碎了，一起做给你吃，你有些生气，但还是很安慰我地吃了小半碗，但我却没有赢了你的喜悦，我宁愿你还和从前一样，大快朵颐地吃自己喜爱的食物。哪怕是我最痛恨的烟和酒。

2020年12月31日

和从前的很多个日子一样，只要我在东莞，你总想要买点什么好的给我加餐，和从前很多个餐单一样，今天的食材还是活鸡，我想陪你去，但你早早就出发了，我就这样等啊等，等你回来说，今天的鸡是炖着吃还是炒着吃，反正你每次做好了都会反悔。

两个小时过去了，你还没有回来，我给你打电话，你说还是在那颗大树下晒太阳，也好，这么冷的天，就晒晒吧，我在家里准备中午的配菜，我们总是嫌弃对方太瘦，所以无论是在哪里，都为了对方能多吃东西而绞尽脑汁，如今更甚。

我等了你太久，你后来干脆不再接我电话，我出门寻你，去菜市场的路很多条，以往我们总错过，今天居然对了，我看到你蹲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抽烟，脚下的烟蒂证明着你的放肆，如果是从前，我一定又是大发雷霆，可看着你用最喜欢的姿势，抽着你最爱的烟，我竟觉得这样也好。

你有一些局促，是不是害怕我又不停地叨叨，不会的，我如今只希望你开心，哪怕烟酒是你生病的原罪，也没有比这个局面更糟糕的事情了。

我接过你手中的食材慢慢往前走，你跟着我的步子有些艰难，就像我小时候。我放慢了速度陪你聊天，你说东西有些重，就像我小时候。上楼的时候你走得颤颤巍巍，在我的印象中，就算是你喝多了酒，也不曾这样小心翼翼，弱小得仿佛一碰就倒。我忍着眼泪掏出手机，趁你发现不了，拍了很多的照片和视频，你看，为了留住你的身影，我做了很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

回到家扒了鸡胸肉炒辣椒，你却只吃了其中的几根芹菜，勉强地就着小半碗饭，我假装没有看见你的为难，只说养好身体才能治疗，你像小孩那般的埋怨医生都不给你开药。

我叫了哥哥再去医院试试，结果小侄女感冒了，从社康去医院的路上，塞车塞到我爆脾气，去到医院挂急诊，医生看着检查结果也是一脸拒绝，我没有办法，只能跑去药房讨要了一个塑料袋，然后去旁边的药店，药店的小姐姐一听我们的要求，就敏感地说如果是很严重的病情，建议找医院开药，我和哥哥像被抓住的小偷一样，只能实话实说，拼命证明这样的行为并不是乱投医，只是想给你一个安慰。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在一楼做手工，我和哥哥商量应该再跟她解释一下你的病情，因为我们觉得她似乎屏蔽了这件事，我们想提议让你们一起先回老家休养。几番口舌，她只哭着说不可能。

妈妈哭得我们手足无措，我们又怕你久等，便说上楼跟你商量，刚好哥哥可以留下一同吃晚餐，果然如我所料，你拿着我们买回来的药反复查看，看清了袋子上的标识，才相信了我们说你身体并不严重的说辞，但你依然没有胃口，只喝了一小碗鸡汤，啃了一个鸡爪。

我们便坚定了让你们先回老家的想法，我们第一次这样害怕，害怕你落叶归不了根。

2021年1月1日

终于是新的一年了，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个每一天都很重要的动态，然后拒绝了所有人的慰问，不拿手机，专心陪你，哪怕不说话也好。

起床准备好了你的早餐，为了方便你，我特意用绞肉机打了青豆和肉沫煮粥，结果你比前几天还没胃口，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怕我发火，便先发制人地说青豆太硌嘴，我便由着你商量，喝一杯羊奶也行，你像一个无力反抗的小孩，只说别太多。

前天见完专家以后，我又托朋友联系了一个很有名的中医，刚好今天他有了档期，只是去了福田，等到折回东莞估计就到了下午，而我们也要去哥哥那边过节，你充满了期待，早早就把自己收拾好了。

有点庆幸自己的矫情，以往的很多个节日，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总要倔强地照一张全家福，并且要求所有人都盛装参与，务必做到环境、表情、角度都完美，但我明白，今年不行了，你瘦了以后，尤其反感相机，我只能趁着大家专心吃饭时，偷偷地找好自拍角度，然后大呼一声，引起你们的注意，再飞快地点击屏幕，所以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着诧异，总归是有了，只可惜，我没能提前想好位置，让原本就瘦小的你，在角落里显得更加渺小。

今天的天气真是冷啊，就像咱们家这几天的氛围，你和饭前一样，匆匆忙忙地下楼找太阳，不时地问我中医什么时候来，我安慰你说，既然人家答应了我们，就一定会来，然后我也再三确定，又嘱咐朋友，拜托中医见到你时别说实情，只要鼓励你就行，你看，我做了多少偷偷摸摸的事情了。

中医终于来了，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大金链子大金戒指，我们都将信将疑，可我们也当成希望，请了中医上楼把脉，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执拗的你，主动和医生说起你的身体，说你没有胃口吃饭，说你腰有些疼，说你大腿内侧有几个疙瘩......然后就是止不住的颤抖，妈妈拿了大衣披在你的身上，你嘴硬地说今天的天气见鬼的冷，然后接着事无巨细地跟中医说病情，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你一定是说自己哪哪都没问题， 你今天这样，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忍受不了了，害怕了，我们也怕啊。

你不停地说自己的感受，无助的样子让我不忍心再看，我希望中医能多说一些安慰你的话，结果他两三下就结束了号脉，几句话之间就走出了房门，他甚至没有让你左右换手，没有看你的舌苔，我有些怪自己跟他说了实情，如果他不知道，会不会多问你一些，可我怕他不知道实情，就说穿了你的病情。

我们一起下楼，你又追着太阳蹲在路边，哥哥从小卖部抱了矿泉水回来，错过了号脉的过程，中医就找了楼下大货车能挡住的地方解释病情，结果比所有人的断定都要悲观。

我们麻木地认为，只要你想活着，你就活着，只要你想吃药，我就想方设法去给你买药，最后中医受不了我的央求，便说开些无济于事的药包给你，我就感恩戴德地跟着去了樟木头。

等我回到家已经是晚饭时间 ，没有看到你，妈妈说你回了住处休息，因为下午出门去农场时，你抖到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能想象，嫂子和小侄女就哈哈笑着给我示范，我忍不住对她们发了火，心想你都这样了，她们的笑点到底在哪里。

晚上回到家看你没有多大异样，便叫你起来吃点东西，最后又不得不妥协成一杯羊奶，然后把下午求来的药兑了水给你喝，妈妈说那么一点药就是两千多块钱，所以你得坚强一点，病就会慢慢好了，她就是这样，价格是她衡量价值的重要标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简单粗暴，有时候也能麻痹我们焦灼的心。

可能是晚上的羊奶作祟，今晚你尤其尿频，穿着单衣反复起夜，次数频繁到大家心里发毛，我害怕你体力不支摔倒，于是也同你一样，睡下了又起来，最后我怀疑是你的幻觉，就叫了妈妈看个仔细，结果差不多是你的臆想，妈妈怒而咆哮，依然无济于事，你仍旧不停起卧，直到我在房间听见不寻常的声音，刚好妈妈从厕所出来，她说是我的幻觉，我便又叫她开灯看看你的神情，结果她就让我自己看，说你下午就是这样吓唬人，我赶紧起身，发现你抖到整个铁床都在碰撞着墙壁，哆嗦到嘴里的话语都不够完整。妈妈站在旁边奚落，说她就不相信，前两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就这样脆弱不堪了，言语间的嘲讽，气得我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吼了她几句，然后轻言细语地鼓励你，直到我也全身发抖，直到你终于可以完整说话。

我为你掖好被子，告诉你尿意不是真实的，然后回了房间靠在床头，看着转眼间就呼呼大睡的妈妈，心里的恼怒怎么都不能平息，从确诊的那天起，哥哥出现的次数寥寥无几，妈妈沉迷上班无暇顾及，只有我，几乎不敢怠慢于你，只有我，关注着你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但我只能不停地劝自己，他们也不容易，只能拿着手机给哥哥发微信，问他是不是要给你准备成人纸尿裤，虽然我知道，孤傲的你，一定不愿意。

我就这样，陪着你熬了一夜。

2021年1月2日

早餐你只吃了几口肠粉，我有些无语，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能想办法为你更改食谱，尽管我知道你没有什么胃口，果然，午饭只吃了六七颗小肉丸，晚饭照你的意愿，煮了小半碗绿豆粥，晚上就着羊奶，啃了半个面包，这一天，你就像爬山累极了的小老头一样，想忍着，可又忍不住的那样，没有间断地哼哼唧唧。

终于到了晚上，对于你来说，生命又流失了一天，对于我来说，你又多过了一天，虽然这一晚，你睁着眼睛，忍着不时出口的疼痛，熬了一夜，我好像看破了黑暗，对视着你还晶亮的眼神，难过着你的疼痛，跟着熬了一夜。

2021年1月3日

经过昨晚一夜的煎熬，我越发担心你，几次三番地商量着让你们提前回老家，天刚亮的时候，我就吵醒了母亲，然后在床上就像演哑剧一样，和她交流，快8点的时候，妈妈强迫你起床，说今天我得回去深圳上班，可没有人这样细致地照顾你，让你自己坚强一些，你有些生气，大声说自己被拍疼了，我有些责怪地瞪了一眼母亲。但我没有说话，比起我，或许她的方法更适合你。

就像这过去的几天一样，为你准备好餐食以后，我就坐在你旁边的凳子上，‘监督’你吃多几口，顺便偷偷地给你拍一些照片，从前你便不爱拍照，每次都是我软磨硬泡才可以，但自从你瘦了以后，就无论如何更不愿意了。

你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饭，我劝你多吃，你就转移话题问我定了机票没，我说还得问问堂兄的时间，看看他能不能安排好接机的时间，你催我先联系他，我俩真的是父女，平时懒懒散散的，可只要决定了什么事，一定要立马行动。

我和堂兄视频，说好了相关细节以后，问问他要不要先跟你说说话，你不太愿意，但还是硬着头皮接过手机，堂兄问蹲在床边忍痛的问你是不是在喝酒，你骄傲地回答肯定，然后堂兄就开玩笑说回家一起喝，你嘴硬着应承，我怕你露馅尴尬，赶紧拿走手机给你台阶下。

十点四十，定好了机票，你终于答应可以吃完面前的小半碗绿豆粥，可我始终找不到你说的无油豆豉，最后你也无奈妥协，便不停问我什么时候回深圳，我说得为你准备午饭，你有些生气地抱怨 ，说这日子就只剩下被我催饭了，刚吃了那么多粥，哪里还吃得下午饭。

因为你无心吃午餐，我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哥哥那边吃午饭，然后回深圳。你认可我的做法，索性也拿了手机，说要下楼坐坐，晒晒太阳。我让你不要走远，担心你太过辛苦走不回来。

等我收拾好一切下楼，打你手机，铃声就在门口，门开了，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把东西放在台阶上，回身打算有所嘱咐，就听你戚戚询问，艾灸贴能不能贴在肚子上？贴了会不会就好了？满脸虔诚和希冀。

那一瞬间，看着你的神情，我的心疼得无以复加，但我无能为力，只能假装弯腰拿东西，回避你的眼神说，会缓解一些疼痛，然后侧身看你坐的椅子，那是别人废弃的木椅，一边的外腿已经倾斜，两端的扶手已经断裂，有些残破不堪，一如我身旁不堪北风的你。

你问来接我的哥哥到哪里了，我问你午饭真的不想吃什么吗，其实我知道这是多余的问题，但我依然不想你这么快就没有食欲，你拧着眉让我赶紧走，想吃什么东西你自己会做，一如你从来答应我的事情，不会完成就是心照不宣。

我在和你交谈的过程里，像过去几天那样，拍下你的很多瞬间，从前强迫症的事情，绝对不留龇牙咧嘴的照片的倔强，在面对此时的你时，都可以妥协，因为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少，我所做的，不过是徒留一些回忆的苍白之举。

我拎着东西，带着狗子，越走越远离你，我总不经意地回头看你，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偏头看我，只顾着回答邻居的问题，好在你的有意或者无意，让我不至于溃不成军，寸步难行。

我听不清别人问你什么，你的答案是什么，但我想问你，你可怪我？

2021年1月4日

早上和妈妈聊了一下你的情况，她说你除了更虚弱些，和昨天没有什么变化，我让她今天不要去上班，在家里照顾你，顺便收拾东西，她有些抗议，我第一次发了狠话，说如果她不听，我以后一定恨她，她没有听到这一句，回答说也行，就当休息。

行尸走肉地上着班，同事们的嘻笑声不断，我有些羡慕她们，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我有些木然地坐地铁回家，在出闸口的时候接到了闺蜜的电话，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约我吃晚饭，可我没有一点心情，想以生理期拒绝，但她不能理解我的坏情绪，直说我最近很难搞，我有些郁闷地答应了她，只说请她在外面吃。

饭桌上她和同事们一样，一个劲儿跟我说最近过得多开心，今天过得多开心，我丝毫没有共情，参与不了话题，也不好打断她的讲述，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听着，她可能感受到了我的低落，就问了问你的情况，说了一句“你爸太惨了”，因着这样的安慰，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以遛狗的名义结束了饭局。

因为叫了哥哥晚上来接我，等遛了合欢回家，我便赶紧洗漱，然后把钥匙给了其他的铲屎官，请对方帮忙明早遛一下合欢，很感谢他们在我这个时候提供帮助。等哥哥的时候我跟妈妈视频，问她收拾得怎么样，结果她说今天近距离地照顾了你一天，才知道你居然病得那样重。

我一边生气她没收拾，一边庆幸她这么多天终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然后只能无奈地劝说，让她准备好箱袋，我过去收拾，母亲就不停说，自己去买东西的时候，哭着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有好心人上前安慰，她就怀疑人家是器官贩卖组织，她那般争强好强的人，那般小心翼翼都忍不住悲伤的人，我又怎么能忍心去责怪她。

哥哥把我送到了你们楼下，可他没有上楼，我有些无语，便提醒他回到住处赶紧睡觉，不要误了明早去送机的事情。等我上楼才发现，除了叠好的几件衣服，母亲果然没有收拾东西，我颓丧地把东西归了类，然后一件一件地打包。

母亲不停地叨叨哪些该带走，哪些该留下，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无意间总是把你落下，未来没有你的参与，我怕你听了知道些什么，就一遍又一遍地把母亲从说漏嘴的边缘拉回来，我想，她应该也是害怕吧，不然这个好强了一辈子的女人，何以会这样无意识的慌乱。

母亲说，晚上大侄女步行半小时来看了你，把自己的五十块零花钱都给了你，然后又步行回去，我觉得有些心酸，心想你平时最疼的可是小侄女，可这样的时候，她又在哪里，想来可能是年纪还小的原因。

临睡前你突然很激动地起身，到处翻找，原来是不知道自己把钱放在了哪里，母亲笑话你把这点钱看得太重要，不知道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大侄女对你的感情，我急忙把手机后面压着的四百备用金都给了你，有些庆幸自己打造安全感的矫情，你找到大侄女的零花钱，接过我给你的新钱，揣进怀里，然后才躺下睡去。

我准备好了明天需要的一切东西，把它们搁在放眼可及的位置，然后定好闹钟，劝慰你们赶紧入睡，说明天会很辛苦，但只要到家就好，母亲听了我的话就很配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睡着，有没有在想着什么，但我毫无睡意，就在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预演着明天的情况。

2021年1月5日

一点三十二分、两点四十分、三点十九分、四点五十一分......五点十七分闹钟响了，我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洗漱，打电话催了哥哥就叫你们起床，给你穿裤子的时候，还特意摸了摸你的淋巴，问你疼不疼，你说不疼，只是凸起不太舒服而已。因为昨晚准备充分，很快就可以出门了，结果哥哥居然接完电话又睡过去了。

因为哥哥迟到了一个小时，我们不得不一路狂飚，我有些愤怒，车上的气氛也有些压抑，我一边在心里盘算误机该怎么办，一边在后视镜看你的状态，不知道是起得早，还是病情的原因，你上车以后就睡着了，中途说了一句想喝营养快线，我便答应你到了机场就买。

因为没有开车来过机场，我们不知道哪个停车场最近，眼看值机的时间越来越短，我们只能随便进了一个，结果就导致我们不得不马不停蹄地赶路，正常人尚且累得不行，何况你还那般不舒服，我和哥哥背着行李跑着去值机，母亲搀扶着你亦步亦趋。

昨晚在脑袋里预演的情境全成了慌乱，本来想要随着你的步子慢慢走的值机路线，一眼望不到头，本来要好好给你拍的机场街拍，根本来不及停留。不忍心责怪体弱的你，只能一遍遍暗骂自己没有狠心催哥哥起床出发。

我冷着脸跑去值机口，却被告知晚了几分钟，还好航空公司听了我的告知和请求，让我们去了超时通道，趁着哥哥拿背包的电筒出来安检时，我跑去问安检的人有没有推车或轮椅之类的，对方说这得问航空公司，但关闭安检迫在眉睫，我只能一边告诉你们路线，一边问安检过了的摆渡车路线。

我看着你们远远地走来，便跑过去说摆渡车应该怎么搭乘，还有就是嘱咐母亲在登机口的商店帮你买营养快线，我看着你们走进了加急通道安检，五分钟以后问母亲有没有看见摆渡车，好在你们刚好搭乘成功，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十分钟以后，母亲说摆渡车没有停留，你们直接在登机口换乘了摆渡车到机场中央登了机，所以根本没有来得及给你买饮料，因为值机太晚，你跟母亲的位置相隔很远，我教母亲跟空乘和乘客商量，看看能不能调换一下位置，期望空姐对你多加照拂。规章制度有，恻隐之心也有，无论怎样，感谢他们。

因为跑了很大一段路，乍然松懈下来，我几乎瘫在了机场的椅子上，我尚且如此，你又该如何难受，我不敢细想，只能给堂兄打电话，得知他早早就到了机场，我又剜了哥哥一眼，然后请他帮你买营养快线。

在机场坐了一会儿，哥哥说先送我回深圳，我们就只能回到车上去等限行的时间过去，我在车上下了一个跟踪航班信息的APP，然后跟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后还是你们先到达了目的地。哥哥说，你和母亲该笑话我们俩了，毕竟你们从来都觉得自己很厉害。

堂兄拿着饮料接到了你，我总想有一些补救的措施，就让他帮我偷偷拍一些你的照片或视频，结果他没有偷偷，大大方方地对着你拍了又拍，意外你竟也同意，照片里，不知堂兄去哪里找的推车，你坐在上面，脸色比上飞机前更苍白，眼睛更加凹陷，我觉得每一帧都很宝贝，再没有从前角度之类的强迫症。

堂兄开车送你们回家，老家天气特别冷，但好在设备周全，有我准备好的电热毯，有母亲临时买的小太阳，临睡前视频的时候，母亲说你晚饭吃了两块下午打包的太安鱼，还有一点粥，但她没想到你会吐到胆汁长流。还有不知道是谁多嘴，说了你回家的事，结果刚到家就来了几个多事之人。

明着多年不见来慰问，实则字字诛心，当着你的面，毫不避讳地说自己的家人就是这样病重不治走了，我听完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些人神经病，质问他们安的什么心，我有些懊恼，责怪母亲不该和那个建议轻松筹的人联系，不然就不会有这些人来叨扰你。

我总认为他们的出现，会击溃你的心态，或许你表面很是坚强，显得我些许矫情，但我仍然痛恨这种所谓的乡里乡亲，夜晚堂兄赶回去工作，临走安慰你好生休养，改天再回来看你，你说等到明天自己就会想办法，这样的话吓坏了母亲，体弱成这样的你，还有什么办法？难道是某种抉择？

2021年1月6日

早早到了公司，整理好情绪给你发视频，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你才慢悠悠地接通，你包得严严实实地躺在床上，说家里的天气实在严寒，我就只能安慰式地和你尬聊，自从你病了以后，我总怕自己掌握不好语言的分寸，因为你已经脆弱到不能让人畅所欲言。

我看着你几天之内就已浑浊不明的眼球，以及怎么也调动不起来的疲倦神态，只能随便说些什么听着轻松的话题，调侃母亲去赶集，肯定过了十二点都回不到家，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继续话题，我们父女俩，从来都没能好好聊过天，从前不知道说什么，如今不知道说什么好。

黄昏时跟母亲视频，她在灶台边泣不成声，说自己从来没有这般绝望，人家守着的病人是越来越健康，而她守着的病人没有任何希望，原因是今天赶集，她找了一个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来家里，对方见了你以后，告诉母亲，随时撒手人寰。

我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劝她满足你抽烟喝酒的要求，好似自己早已经麻木，她崩溃不已，每当这种时候，能释放她的，只有唠叨，于是也不管我有没有听，一点点地细数你从前的风流韵事，愤怒家里的艰苦环境，其实如今胜过从前，只因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才不禁悲从中来，沧然泪下。

邻里、八卦、孝道、病情、绝望......所有能让她释放的事情，都变成了浮木和稻草。屏幕这一端的我，内心全是对你们婚姻的无奈，一如我从前说的那样，只怕宁愿一辈子都是一个人，也不要选择这样的互相伤害的配偶，刀子嘴豆腐心的妈妈，倔强冷漠的爸爸，每个人好像都很无奈。

晚上母亲又变成了那个强颜欢笑的她，拍了十几秒的小视频，里面窗明几净，桌子上的饭菜色香味俱全的样子，她在努力地做着从前不擅长的这一切，只为了讨得虚弱渺小的你的欢心，你披着类似军大衣的外套，坐在饭桌边，像极了一个影子。

镜头中的你，看起来比前几天更瘦小了，眼睛还是滴溜溜圆的，炯炯有神地看着镜头，好像还是从前那副精明的样子，头上戴着母亲从集市买回来的棒球帽，听说是加绒的，看起来很暖和，正面还有superme之类的字母，说是家里的流行趋势。

不知道你的晚餐吃得怎么样，怕问多了惹你不开心，又怕问少了你觉得不够关心，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期间穿插几名共同逗你的玩笑话，小太阳在执拗地摇着头，努力地发光散热，可为什么，就是暖不了我们的心。

2021年1月7日，母亲炖了鸡汤，你喝了小半碗，我们没有说话。

2021年1月8日，小舅带了水果来看你，母亲让我们记得致谢，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后来也忘了。晚上母亲煮了粥，听说你想吃豆腐乳，我们没有说话。

2021年1月9日，母亲没有接我的视频请求，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假装都挺好吧。

2021年1月10日，母亲在视频里哭了快两个小时，我想回家陪你们，但母亲要我等哥哥一起回来，她下午在家大扫除，说可以让自己焦灼的心情放松一些。

2021年1月11日，母亲说你喝了一些鱼汤，但你比之前更加虚弱了，几乎不能下床，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们都不知道。

2021年1月12日

奶奶的生日，前些天就是用这个理由哄你回家的，今天终于全了你孝顺的名义，堂兄他们都回来了，因为我们总没有碰上接视频的时间，他们就只给我发了几小视频。因为顾及你的身体原因，午饭地点选在了咱们家二楼，大家围着桌上的大鱼大肉，装成都很开心的样子。

镜头里，你比前两天更加瘦小，以我们肉眼可见的速度，就连坐在旁边的大舅公都比你硬朗，要知道他可是奶奶的兄长啊，思及此，我根本不敢再看你，但又忍不住地看了又看，等视频连通的时候，母亲说你只是出来坐了坐，喝了几口汤，撑着拍了小视频就躺回床上了，我一边祝贺奶奶的生日，一边忧心你到底虚弱成了什么样子？

2021年1月13日

母亲去了县城表舅家，带着你的病历资料，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不相信，就由着她去折腾，结果就被她质问，为什么你病得那般严重，我们居然让她蒙在鼓里，我一脸问号，才知道她还停留在确诊那天，哥哥为了宽她心而编制的谎言里.

当时我们既怕她非要你继续帮忙做事，又怕她接受不了实情或者说漏了嘴，所以只跟她说你的胆管坏死了，不能做事，但后来找专家和中医时就没再瞒她，不曾想她根本就屏蔽了后来的所有信息，难怪她一直说你在装病，难怪她说自己胆都被割了也活得好好的，难怪她坚信只要你努力吃饭就能好，难怪她觉得我们不应该大惊小怪地叫你们先回家，难怪她忍不了一天天不吃饭地虚弱下去......

晚上和你视频，你不太愿意看镜头，可能是害怕我念叨你什么，我能念叨什么呢，从前不能原谅的，从你确诊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怪过你。

2021年1月14日

母亲说你今天有些心事重重，就好像知道了你的未来不乐观，下午清洗身体的时候只能全部依靠她的力量，我不知道怎么劝慰她，只说每个人都很了解自己的身体，不止我们没有办法，医生也没有办法。

在有可能的时候，没有顾全好自己的身体，最后一切都会变成不可能。我不想说这样毫无助宜的话，但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唯一庆幸的是，你没有像别人那样受很多病痛的折磨，我知道不该说这样的话，但却是我能想到的能安慰人的最好结果。

临睡时，妈妈说自己终于能接受现状一些，家里糟糕的气候也好，照顾你的棘手问题也好，我想问你好不好，但我不敢问。

2021年1月15日，没有视频

2021年1月16日

今天的你脸色有些惨白，我让妈妈把镜头对准你， 结果她总是找不到切换的位置，这是聪明的她，最让我抓狂的科技感。我们照样说着不痛不痒的话。

2021年1月17日

母亲凌晨四点多发信息说，你的背部很痛，让她给你吃了一些我找中医开的止疼药，然后又给你擦洗了一下身子，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了心理安慰，吃药之后就睡得安稳很多。

早上母亲就说自己好像感冒了，吃了一些感冒药，厘清了实情以后，她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冷静，开始认真地融入生活，把所有的不习惯变得顺手很多，甚至抽空去处理了一下我的桃色绯闻。我只能让她照顾好自己，对你的病症点对点的用药，其他随她心情。

中午母亲有些消极，你又没有胃口吃东西，问我要不要把你送去住院，然后又否定了她的提议，说表舅都说了，你这样的情况，就算住院也是一样的结果，除了花钱如流水，毫无意义，我就让母亲问表舅能不能备一些吗啡之类的。表舅说医院有规定，这些都不能在没有住院的情况下开。

我也害怕没有尽人事就听了天命，就让母亲问你，你说等哥哥回家了再说，于是我又一次催哥哥回家，母亲让我不要什么事都这么急，万一把哥哥逼出什么问题了，谁都承担不起，我心里堵得不行，心想，你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母亲去了水果大亨家买土鸡蛋，我知道她安了什么心思，劝说不了，就赶紧提前给别人道歉，希望对方能理解她不知情就乱来的行为，对于这样自以为在护犊子的母亲，我也是羞愤气恼却又无能为力。果然，两个多小时，说得几方难堪，她永远都有能力，做坏她以为的好事情。

晚上母亲说幺爸提议先给你建好墓地，想着该怎么跟你商量，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你可以接受冲喜的说法，就这样，大家开始联系匠人，我想那么聪明的你，肯定知道什么了吧。

2021年1月18日、19日，两天没有视频，我的心却没有一刻松懈。可我也知道，虽然我已经放弃好消息的奢望了，但没有消息，也就是没有坏消息。

2021年1月20日

母亲凌晨五点在咱们的家族群里写了很长一段话，用尽了所有的情感动词，大意就是控诉你这些年的做为，几乎都是烟酒色之类的负面影响，我们没法反驳她的愤怒，曾几何时，我们也和她一样，可父母没法选择，我们也不能评论什么。

在她终于不再歇斯底里以后，她说起了你这两天的情况，说你的好强，当着弟弟的面还大放厥词地说自己还有多少年能活，实际早已不能自理，几乎到了大小便失禁的状态，只能穿上了前几天让你不齿的纸尿裤。

母亲看着你的情况束手无策，只在信息中让我们决定回家的时间，也没有她一直表现的那样坚强了，言语中都是小心翼翼的猜测，说你在村里的铁哥们也重病在床，但人家妻儿床前亲侍，咱们家的家境好过人家几十年，却是她一人在照看，她怕你身死床前空空，怕我们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我心急如焚，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又再三催促哥哥，放话他们不走，我就乘飞机回来，这一次，母亲不再阻拦我。

2021年1月21日

凌晨五点多，母亲又在小群里说，你又一次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差点没有挺过来，她不停地喂你喝洋参水，不停地鼓励你坚持，说昨晚叫了幺爸在一旁帮忙，结果他也吓到走了，说你今天问了好几次我们什么时候到家，不再像前几天那样阻止她，最后她也语无伦次地叫我们赶紧回家。

昨天下午收到了出行需要核酸检测报告的通知，醒来我就通知哥哥一家去医院，好在我也有提前预约，赶紧去了医院，一边不停地催哥哥他们去检测，排了几个小时队终于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下午问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他却告诉我核酸不是去大医院检测的， 而是去的附近小社康，我气得差点骂了他，想着于事无补，就让他赶紧问社康能不能在APP上查结果，然后再问村支书能不能凭码通过。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地进行着，两点多的时候和你视频，我看着你的面相有些变化，母亲就说你昨天开始就有些浮肿，不过只是右眼和左手，我顿时心惊，想起来同学当初的劝告，让我留意你什么时候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意味着生命倒计时正式开启，我差点就失控哭了出来。

无论如何，我们今天一定得出发，我就这样在租房等啊等啊，生怕哥哥那边有别的状况，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啊，终于到了晚上，他们来了，我赶紧上车出发，我们都回来了。你要等着我们。

2021年1月22日

我们一路狂奔在超速的临界点，这会儿是凌晨一点十七分，哥哥在开车，母亲发信息问车子有没有检修，我们根本就没有顾得上这一茬，只说让她照顾好你们，别操心。

母亲说你不小心把裤子床单都弄脏了，她好不容易给你换好了，你又把大便弄在了纸尿裤上，但是气温太低，她不敢再轻易更换，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等不到我们回家，她说不敢关灯，怕你悄无声息地走了，说你觉得脏裤子不舒服还是想换了，说你抽烟的时候把裤子点了一个洞，说你一遍遍折腾她，她受不了吼了你，你哭了。

下午两点五十四分，母亲说她费劲给你洗干净了身体，但吹风筒干扰，房间的灯线短路，她得去找人帮忙弄一下，我们一路没有停歇，让母亲有事直接打电话，我们怕接到电话，我们一定在今晚赶到家。

晚上十一点二十一分，潼南两个字终于出现在了眼前，我们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都很难过，全然没了前几年的兴奋，前几年是为着大大小小的喜事回家，可这一次，我们离家近一分，仿佛就离你远一分。

哥哥开车去了妇幼保健院，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到合身的纸尿裤，最后无功而返，我们立马改道回家，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敢耽搁。终于到家了，所有人都放松了下来，尤其是绝望后又平静的母亲。

我们去了床前看你，我握了握你浮肿的手，有些凉悠悠的，虽然母亲给你用了毛线袖套住，我问你冷不冷，要不要喝水之类的，你都摇头表示否定，也看不出来你的情绪，所以不知道你高兴不高兴，很平静安稳的样子，挺好的吧。

因为开了近两千公里的车，我们没有多做其他事情，草草洗了澡入睡，打算天亮再做其他打算，可我们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2021年1月23日

因为我们都有些顾及，早上就由哥哥和母亲一起给你抹身体，说实话，除了性别原因，我内心有着更的害怕，我还记得你离开广东那天，我给你穿裤子时，就发现你已经瘦得几乎没了血肉，更不要说这半个月过去，你又该是怎样的皮包骨头。

我像一个笨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在你床前来来去去，问这问那，你说要抽烟，我就亲自己点了烟，你说要喝啤酒，我就去温了啤酒，母亲还很有经验的样子，在里面加了一些醪糟，你说要喝茶，我就泡了你最爱的茉莉花，你说要喝阿胶，我就烊化了泡水来，用一根长长的吸管......暂时满足了你的一切需要。

天气果真是很冷，母亲去蔬菜基地里捡了很多白萝卜回家，说要做成榨菜拿回广东，于是我和嫂子就帮忙清洗，哥哥去了镇上买东西取快递，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了氨基酸口服液，说是可以缓解你的辛苦，他喂给你喝了，又遂了你的意点了烟给你。

下午我们几个大人在顶楼做萝卜榨菜，让大侄女时不时照看你的需要，有时也不放心地下楼看看，除了虚弱，你大部分的时间都睡着，我们也就没有打扰你。

黄昏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了做榨菜的兴趣，一个劲儿地说服妈妈放弃那些长得丑的，奈何她总是好强不听，刚好奶奶到顶楼来找我们，老神在在地说刚刚去床前看了看你，发现你好像准备端茶水，但是又无力放弃了。

她劝我们该把寿衣之类的东西准备好顺序，不要到时候来不及，我有些不认同地皱眉看着她，总觉得她有些冷血，你可是她的大儿子，第一次当妈妈的证明，她怎么可以这般云淡风轻地看待你的生死呢，但有一种风俗，是我们几千年都无法更改的传承。

我不认可这些，但他们都说怎样怎样才是对的，不然一旦留不住的人走了，没有风俗的庇佑，离去的人该不得安宁了。于是我和哥哥下了楼，拿出他们早就买好的寿衣，一件一件地套，我有些抵触，因为触摸到了它们的冷硬，我又特别悲伤，因为它们是为你准备的。

做好一切以后，我们上楼，哥哥和母亲给你擦洗了身子就去准备晚饭，我看着母亲堵在厨房看哥哥切菜，一边还商讨着晚上的菜谱，我觉得画面有些无聊，还有些刺眼，就说去房间陪你聊聊天，我来到你的床前，看你睡得安稳的样子，就没吭声地坐着。

没过几分钟，我就看见你像打哈欠一样，又像自由泳一样，侧着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赶紧跑去厨房问哥哥你今天一直都这样呼吸吗，哥哥回答说你今天一直这样张嘴呼吸，我就又坐了回去，但我始终放心不下，又问了一遍之后，还是一样的回答，就问了在冰箱边取菜的母亲。

母亲走到房间门口看了看，立马说不是，然后赶紧拉开衣柜门翻被褥出来，说今晚得下一楼去睡，以防晚上有个意外才能来得及，我赶紧叫了哥哥，嫂子也带着孩子们来了，看到你的眼角溢出来一滴眼泪，嫂子用纸巾给你擦了擦，过了一会儿，你笑了笑，再过了一会儿，你不再大口大口地呼吸。

母亲在你呼吸变慢时就让催哥哥抱你下楼，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感觉着事情的动态，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但我们都不清楚，到底是哥哥抱起你的时候，还是下了楼以后，你才没了呼吸，我好像有摸了一下你的脉博，但我依然不确定，甚至不知道侄女们有没有在床边，只记得那会儿的时间是19：12分。

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傍晚，没有电视剧里演的凄风苦雨，难分难舍，没有遗言之类的断断续续，你就这样很平静的离开了，留下了一阵手忙脚乱，以及生命缺角的隐痛，我们还来不及悲伤。

为你穿戴整齐以后，我才近乎麻木地在各家族群发布了你的讣告，小舅和小舅妈最先到了，因为没有阴阳先生开路，大家还不能吊唁，只有我静静地给你烧着纸钱。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小姑一家到了，大家沉默地看着你，围着火炉子取暖，然后天就下起了雨，在晴了那么久以后，温度更加低了。

此刻，我就坐在离你两米不到的沙发上，这还是你和母亲几十年前买的呢，我和哥哥并排坐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被黑纱覆盖的你，没有生息的你，我总觉得你还活着，总幻想你随时有可能起身同我们讲话，我就这样眼睁睁等着、看着、想着，甚至有些精神分裂，但你还是一动不动。

爸，我们回来了，可是你离开的背影，我们抓不住啊。

2021年1月24日

大雨湿透了我们的心，阴阳先生踩着泥泞进了门，我和哥哥做为孝子女，不停地听他们差遣，等到为你开路时，我才觉得你终归还是走了，我们站在堂屋，听着阴阳先生的指令，做着相关的动作，小侄女还不懂得这些，几次重复就有些调皮，我有些忍不住地想揍她，但又想起你生前最疼她，只能用哭红的眼睛瞪着她，可能是表情太过恐怖，可能是悲伤太过浓烈，她便乖乖听了话。

等我们完成了相关的事宜，我和嫂子带了孩子们在屋檐下休息，准备一会儿迎接宾客，然后就看见哥哥泣不成声地走出门来，涕泪四流的样子有着掩盖不了的慌乱，爸爸你看，哥哥哭了呢，都知道我从小就爱哭，但我记得哥哥却不是今天这样，挂着昨晚一夜没睡的疲倦，肯定和我刚刚一样丑。成年人的悲伤，总是这样难为情的吧。

来了很多人烧香吊唁，大多都是我不认识的，听幺爸教我该如何称呼对方，然后嘱咐嫂子记好礼金，我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学着长辈们教的动作行礼，开始的时候有些麻木，直到几个表哥表姐们现身，我才有些崩不住情绪。我的虚跪，对方的虚扶，都表示我不再是父母健在的小孩，而是不得不学着面对的大人了。想必哥哥比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这些吧。

我从前总有些傲娇，觉得老家的人情总归是会淡泊的，但今天，我有些认可你们的方式，你们周全了一辈子，不说功过几何，起码在身死之后，真的有你想要的亲朋满座，不然你是不是会觉得凄凉。

2021年1月25日

今天是农历腊月十三，阴阳先生为你选了这个日子安葬，出殡之前奶奶叮嘱我们要嚎啕大哭，我和哥哥听阴阳先生的安排，早早端灵出门，等着他们抬棺跟上，因为不能回头看，我们几个人站在大雨中等了快半个小时，因为小侄女不停好奇，我们就谁也没能哭出声来。

踩着稀泥到了半山腰，围观的的邻里站满了半块田，抬棺的匠人们把你放进了墓坑，我看着四周陌生又熟悉的人，想着你从此将长眠于此，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小侄女打打闹闹，看着我哭得不能自已就有所收敛。

不知道是谁点燃了为你做的纸房子，意在为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了家，旁人催着我们抛执头上的孝布，乞求活着的日子红红火火，我不得不擦干眼泪上前。在雄雄大火之间，我却许愿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红红火火，随心所欲。

阴阳先生完成了最后一道流程，说一堆的好话，讨了吉利钱，为我们分了米，意为你给我们留下的无尽口粮，然后让我们不要回头地回家，小舅怕我们兄妹俩信了传言（谁先跑回家谁就先发财），索性让我们按长幼先后，阴阳先生也随即附合，说谁家的孩子就是因为信了这个，在奔跑的过程中摔折了腿。

我有些无语，用亲人的死忌，成全无聊的风俗，什么鬼。我不能回头，我不打算跑回家，我一步一步慢慢走，走离了你的坟头，走离了你。

回到家正是早饭时间，母亲在坝子东侧挤眉弄眼地看着我们，我不明所以，上楼带了合欢下楼，去后面的马路上遛了一圈，回来小舅妈着急地让我赶紧吃饭，我以为她是心疼我，忙说自己不饿，一会儿在说，她却不管不顾地把碗塞在我手里，监督我必须马上吃掉。

我一边被迫吃，一边满脸问号地看着她，她说习俗有说，老人下葬以后，后辈回到家得马上吃饭，意为吃得快，发财就快，我又是一脸无语，心想母亲刚刚就是在瞪我没有吃饭吗，可她为什么不动声色地坐在哥哥一家身边，全然没有小舅妈这般紧张我？

2021年1月27日

在母亲的坚持下，你的墓碑特别的豪华，今天终于是立上了，给人一种你是山大王的感觉，我们开玩笑说，生前你多么好面子，身后你多么风光。

这几天又发生了一些事，左不过是我觉得母亲重男轻女的事情，我不想细说，可我又有些好奇，如果你还活着，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一样统一战线，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地方。

知道了你生前拼命想要我嫁人生子的宿愿，竟在你走后的这短短几天，就让我心灰意冷地认识到有多么正确，你是不是也会觉得伤心。

是啊，我也觉得伤心，觉得太过无依无靠了些，我从来没有这几天这般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从来不属于自己，虽然我最终真的不属于这里。

2021年2月2日

明天就是立春了，有习俗说明天以后不能祭祖，于是我们今天又去了你坟头祭拜，还把田角边的铁篱笆树砍了烧了，说是栽花不栽刺，我和哥哥忙活了一两个小时，差点动了一个古坟才作罢。

2021年2月13日

有习俗说三年新丧的坟头需要挂青，我和哥哥来了，过几天我们就回广东了。

2021年2月15日

今天我们就得动身回广东，想往年出远门，你总是能准备好路上的吃食，各种卤制品，让我们的行程不只是泡面，今年母亲也努力营造着你还在的画面，昨晚折腾到很晚，准备了一大堆的食材。

我们和往常一样，吃泡面的时候搭配进去，昨晚匆忙间卤出来的味道不过是东施效颦，没有你厨艺的半分精髓，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你，从前你总润物细无声地照拂着我们的味蕾，我们不曾细细品味留意，却在你乍然离去以后，一饭一菜都在想你。

如今，只有您永远守在这里，而我们也终将会回来 。

2021年4月4日

昨天哥哥就接了我来东莞，这是年后我第一次回来，因为我总说有些抵触出门，所以之前都是他们过去深圳。自你走后，也不能说我有多么悲恸，只是不像从前那么平静，情绪一直处于不太积极的状态。朋友同事约会饭局，所有我能逃避的理由，都派上了用场。

因为你的离开，我突然就明白了很多的人和事，说来有些凄凉，让我看清从前浑浊的现象，居然需要用你的身死来敲打。早上打开微信，朋友圈里全是祭祖踏青的动态，我很平静地起床遛狗，已经没有了从前过来时记挂你们早餐的忧心，你已永眠在那个山坡，做着你的无尽长梦。

哥哥开车去市场买菜，让我同去接母亲过来，如果你还在，多半是你买菜，哥哥就去常给你买酒的小店，可是今天不用了，我们心照不宣地绕开了那条街。母亲还在忙着手工货，她一直是这样，沉迷于赚钱，只是厨房里，早已经做好了凉粉、麦粑粑之类的小吃，这些都曾是你的强项，如今换了母亲接手，我们不忍挑剔。

中午就做了几个家常菜，不像往常那般大鱼大肉，说市场里已经没有什么食材了，如果你还在，这样的节假日，你肯定是那早早就抢占市场的买家，嫂子解冻了从老家带来的鸡，淖水爆炒了以后特别香，如果你还在，肯定要纠结该是炖了喝汤还是炒来下酒了，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你，但我们都在想你。

母亲说下午该出门踏青，算是不辜负这个难得没有下雨的清明，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好，怕到处是人山人海，相比母亲，你就总不爱出门，尤其是这样的节假日，你喜欢蹲在某个地方，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或者睡觉，如果能陪你打打牌就更好，可你也知道，我们家只有嫂子会打麻将，但你不知道，年初一我学了你最爱的两个牌种，不过这会儿又想不起来了，果然，我们家的人，几乎是任何牌技的绝缘体，你是最厉害的那个。

关于你和母亲，在我过去这三十年里，复杂得没有笔墨可以写清，我就是这样一个拧巴的人，有很多纠结的心思，哪怕你们是我的父母亲，我依然有很多不愿意说的小情绪，又或者正因为你们是我的父母亲，所以这太多的事情，我不能说给你们听，但我有时候也会好奇，如果我从来不说，你们会不会知道，而总是以玩笑口吻说的‘爱爸爸妈妈’，你们有没有相信？

抑郁症以后，我总是喜欢在这样或那样的日子里，撺掇你们陪我拍全家福之类的照片，一来是我怕自己记不住，或者熬不下去，影像可以是存在的证明，二来是我知道人生无常，谁也说不准相爱之人离开的先后顺序，很庆幸我一直这样倔强的认为，才可以在你离开以后，有很多的影像可以缅怀。感觉好像你一直都在。

在很多天以前，我便打算好了要这样写一写你，我在朋友圈说自己在准备一篇悲不自胜的长文稿，刚开始的时候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长，因为我暂时只想写写生病后的你，但我又觉得不该这么短，因为你生病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的心都在煎熬。

自你走后，我并没有像自己从前以为的那样哀恸，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你生病时，我崩溃到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你离开后，我想你到崩溃的时间泛滥成灾，你看，在你面前的我，是不是很坚强。

前几天去海边，我忍不住问了朋友很傻的问题，我问他人死以后，肉体什么时候腐烂？灵魂去了哪里？我没有问的是，当时你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怪我没有为你剪短吸管，以及于你喝水那般费劲，话说出口，有些难为情，可你走后，类似的问题，一直在我心里。

在你走了这么久以后，我每天都会回想你弥留的画面，然后每一次都能又想起来一些你生病时期的事情，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做得更好，除了那些我改变不了的事情，还有哪些是因为我的疏忽而做得不够周全的呢，你会不会怪我。

71天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好好正视自己的悲伤，总觉得成年人的失去本就该体体面面地对待，我企图像你还在世时那样生活，自私又忙碌。可我好像有些笨拙，不够淡定，对于你的想念，比我表现出来的，还要深刻。

请了堂兄代替我们去祭拜你，他拍了一些照片给我，坟冢很新，当初用来阻挡牛羊的铁篱笆也还在，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总有这一天，我们只能在电子产品里，看见掩埋你的黄土。

电影里说，人的死亡有三次， 第一次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 第二次是法律意义上的死亡， 而最后一次，是当所有人都忘记你了，那么你也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所以，对我来说，你并没有离去，你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活在爱你的人心里，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我会永远记得你。

清明、追思，我们很好，就是特别想你。

Ps:

清明。18979个字，每一个字都是我的哀思，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写这一篇长文的过程很是伤情，前后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好在我写下来了。

就像跟朋友说的那样，就算没有人耐性看完，我也需要用心去完成，这仅仅是我对于自己的交代。

71天前的这个时间，我的父亲因病离世，我一直没能好好正视这些悲伤，其实不止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怀念他。

只是尤为庆幸，我可以把他写在文字里，放在心中。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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