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青花作品(马未都青花张浦生)

庚子新年的疫情超出所有人的预估,已经持续近一个月了。我闷在家中写一本想了很久的书,每天写一篇,从大年初五开始,一天都不间断,这书计划写一百篇,刚才写完第二十四篇,心情有些沉重。

一早就看见张浦生先生过世的消息,说吃惊也没有太惊。这些日子突然过世的人太多,令人心碎,和平时期,这日子就算荼毒了。想了想,浦生先生也已八十七高龄了,驾鹤西归不算太不合天理,人有阳寿阴间,阴间有时未必不如阳间,如果病痛过于难捱,去阴间就算是解脱了。

张浦生先生是安徽歙县人,在上海出生,我猜想他名字来历应该就是如此,黄浦江边出生的人,所以叫浦生。浦生先生1957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那年月大学毕业生比今天少很多,尤其名牌大学毕业生就更凤毛麟角。浦生先生长得一表人才,又高又帅,想必当年是女孩子眼中的白马王子。他毕业后分配到南京博物院工作,一直干到退休。

我和张浦生先生认识实在记不住具体环节了,只记住了他鹤立鸡群般地站在那里,笑容可掬地跟每一位与会的人打招呼。我当时还不是与会人员,是来蹭会的,那年月那种专业会不对我们这种爱好者开放。我的好处是当年有个充门面的记者证,亮一亮也让进去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上对记者高看一眼,不似今天,记者还需要掩盖一下身份。

目测浦生先生身高一米八五以上,具体我也没问过他,他人很瘦削,一直到晚年,他总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人瘦就精神,加之浦生先生永远笑眯眯的,给人亲密感,就更显得长者风度。那一次,当他听说我一个外行人喜欢陶瓷,就饶有兴趣地打听我在哪工作,为什么喜欢陶瓷。

今天喜欢陶瓷的人太多了。当年我喜欢的时候属于另类,大部分人看我都不正经。我告诉浦生先生,有些东西的喜欢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什么道理,就是缘分,我与陶瓷好像有个缘分,没有前因后果,也不知前世今生。浦生先生听得乐不可支,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哪天我去找你聊聊。

那一年我大概三十一二岁,浦生先生大我二十一岁,那时岁数也已经五十过去了。五十多岁的人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可浦生仍单纯得像个少年,一脸真诚,没有半点虚伪。

后来我们就慢慢认识了,知道他在陶瓷鉴定领域的地位,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浦生先生酷爱青花,一辈子研究青花,人称“青花大王”。青花自元代创烧起,迅速占领陶瓷的半壁江山,成为中国陶瓷的霸主,七百年时间不可撼动。从专业上讲嘛,青花的年代分类可以按皇帝的年号层层分开,明清两代总共二十七朝二十六帝,青花仍可以分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模糊。今天说这些懂的人多,当年说这个别人会觉得吹牛,而且是目中无人地吹牛。我最初喜欢青花瓷的时候,一位琉璃厂的老先生告诉我,青花每朝每代都不一样时,我一脸懵懂,怎么也不相信一个蓝色可以分出那么多朝代来。张浦生先生是国内最先投入精力研究青花的,一点一滴地积累,一件一件地比较,然后又积攒了许多瓷片,宝贝一样地揣着,时刻拿出来和大家分享。

浦生先生给人最深的感觉是“诲人不倦”。他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倾囊而出。听张浦生讲解青花你最先感到的不是他的专业,而是他的热情。他说,瓷器是他的魂,没有了瓷器就像丢了魂。他对青花的热情无法描绘,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热爱。别说你喜欢,你就是不喜欢看他那陶醉的样子也会自责,自责自己的无能无力无情无感。

有一年我去扬州。那时的扬州既没有机场,又没火车,只能坐汽车经长江轮船摆渡过去。当年扬州有一家神秘不对外的机构,叫国家文物局扬州培训中心。这家机构并不对外,只对文物系统内部人员培训。“十年动乱”结束后,文物系统专业人员青黄不接,我喜欢文物那会儿,去很多文物商店时,那些工作人员只对家长里短的事感兴趣,对专业不仅麻木,而且还有人厌恶。国家文物局鉴于此,就选定了扬州这个交通不便的地方设立了培训中心,目的就是让人在此安心培训,想走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我到扬州培训中心时赶上了张浦生先生正为学员讲课,浦生先生站在那里,操着他那不标准的海派普通话,讲述他心目中的青花,桌子上还摊着一堆青花瓷片。他不时地举着一片,教大家注意什么什么细节,完全彻底地投入。这对没有听过浦生先生讲青花的陶瓷爱好者真是一个遗憾。当时扬州培训中心有俩负责人,一个叫朱戢,一个叫汤伟建,比我年龄略小些,每次上课都跑前跑后地为学员张罗,帮助张浦生老师做些辅助工作。记得一次课后吃饭,浦生先生和大家共吃一锅饭,大家快乐地开着玩笑,借机问些问题,今天回忆起来恍如隔世,隔世不是因为时间久远,而是人情久远了。

三十年前,国家百废待兴,张浦生先生有时到北京出差还会与我联系,问问近况。一次他打电话说,你那里东西多,我带几个学生去看看方便不?我说方便,于是约了晚饭后到我家里来,大约七点钟,浦生先生率队一行来到我家。我那时还住在早年单位分配的住房,老式二居室,没有客厅,所以大家进屋就脱鞋席地而坐。因为我常年鼓捣瓷器,为了方便,也为了万一失手,家里铺了厚厚的地毯,所以一屋子人坐在哪儿的都有。我没有想到浦生先生能带这么多人来,十几平方米的屋子坐了十几个人。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问问题,浦生先生笑眯眯地解答。看了好多东西后,大家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浦生先生说打搅了,我从墙犄角搬出一个青花插屏请教他,他就指给学生说,同治的,很不错。我心里一愣,本不想说什么,但又没忍住,那时候年轻而不谙世事,我拽着浦生先生说,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是乾隆的?

这里有个技术问题。早年文物界的共识是清晚期才出现尺寸较大的平板瓷,清中期的平板瓷尺寸小。可这块插屏在当时的认知里尺寸算大的了;仅尺寸一项而言,判定清晚期同治没有问题。可这插屏的画工太不清晚期了,我就不甘心地当着浦生先生说出我的一二三四,也不管浦生先生刚才已有的结论。

没等我把话说完,张浦生先生转身过去,对他的所有学生说,我刚才判断错了,他是对的,文物鉴定就是这样,活到老学到老。

浦生先生这番话让我对他肃然起敬。本来是我不懂事,为尊者讳,没有必要逞强,我当时并不懂人生有许多条道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逞强不如示弱,“处事忌太洁,至人贵藏辉”,连《水浒传》都说,柔软是立身之乐,刚强是惹祸之胎。我这虽算不上刚强,但的确也不柔软,浦生先生以长辈之身,以师道尊严仍能放下架子,不计晚辈之过,让我铭感于心。

这个故事在我心底藏了几十年,每一次见到浦生先生自然会想起这段,让我倍感亲切。2001年秋天,他以六十七岁的高龄仍去连云港去鉴定,回来路上出了大车祸,他被抛出车外,摔折一条腿,身上多出骨折,但人没有事,经过一年多的疗养,他又能坐着轮椅出来讲课会友,他来北京时告诉我,他受伤了,行动不便,希望我去宾馆看看他。那天我去看浦生先生,他依旧谈笑风生,我心里百感交集,面对轮椅上的浦生先生,我不知如何安慰先生,今天回忆此事,唯一的庆幸是那天和浦生先生留下了一张合影。合影上浦生先生坐着,我站在他身旁,他年近七十,我四十八岁,犹如父子。浦生先生双手搭在一起,满面春风,他坐在轮椅上仍能看出他的长胳膊长腿,他那口跟年龄不相符的白牙与两道浓眉,呈现给我们一个善良的面容,和蔼可亲,睿智可信。此时此刻我看着照片在想,一个人一生都在修炼,无论环境好与坏,脸上的每一刻表达才是人生那一刻的节点。

愿浦生先生天堂安息。

马未都

庚子正月廿九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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