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千年俯仰之间（方寸之间一时走来多少豪杰）

无法准确地记起那是哪一年了，反正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一年的某一天下午，闲来无事，走进了位于人民路边上的某一座大楼，里边有许多种类不同的工作室。此前，我曾经去过那里，缘于曾经去过的缘由，再度走进时，已经算是轻车熟路。

认识楚哥是几年前的事，走进楚哥的工作室时，案头上一只秃笔，半块残墨，还有一堆宣纸。楚哥正站在画案前聚神凝望，凝望他刚刚完成的一幅四尺对开“晴耕雨读”的横幅书法作品……

画案上的几枚方寸大小的闲章的边款，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闲章特殊极了。闲章的材质并不特别，属于昌化石其中的某一个品种，闲章的内容也并不特别，可闲章原本用来篆刻边款的地方，却呈现着一处处精美的书法篆刻作品，小中见大，内容斐然。牙签大小的一枚枚闲章，质朴而沧桑，优雅而不拘一格。它一下子诱发了我的敏感，淡化了我的矜持，我不由分说，一枚枚地拿在手里，大加欣赏。

每枚闲章不一样的造型，每枚闲章的大小或可与牙签比肩，或只是一个手指的粗细，每一枚都可亲可爱，每一枚都可圈可点，每枚闲章的边款都刻着一首完整的古代诗词——可谓方寸之小，装下了古人偌大的情怀。

我的目光聚焦在了刻着苏轼最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那枚闲章上，还不及小米粒大小的字迹，从笔法到章法，无不渗透着艺术家的良苦用心和笔墨造诣。密密麻麻的字迹，布局合理，行刀自然……

赤壁怀古，当算是苏轼最气概磅礴的词作，是他被指以诗文讽喻新法，被人罗织罪名而贬黄州之后，游历赤壁矶时创作的一首流传千古的名篇。

苏轼明明知道赤壁矶只是传说中的古战场，后人却在他的《赤壁怀古》中，读出了“一时多少豪杰”那英雄辈出的时代。

我从来没曾想到，这样恢宏的场面，这样慷慨激昂的情绪，怎么可能在那方寸之间的闲章边款上，得以那样完整的展现。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枚小小闲章上正“乱石崩云，惊涛拍岸……”；我仿佛听到了那刚刚卷起的千堆雪，撞击赤壁矶时的怦然声响……

那天下午，我们从闲章聊到了名章，从印石又聊回到了闲章边款的精妙与独到，最后又聊到了他看过我刚刚出版的几本长篇小说后的体会……

分手时，楚哥居然挑出了几枚闲章送与我，其中就有我最钟情的《赤壁怀古》，我受宠若惊，怎么也难以欣然接受，虽非君子，却也无夺人之爱之理。最终我还是带走了几枚，我执意要付钱给他，却以他一次次地“以后再说”为由，而加以拒绝。

他反复声明，他接触这类东西的机会较多，希望我不要太在意什么……

我欣赏着那一枚枚的艺术作品，却从未想到生活中居然可以有那么多的潜藏，简朴中，可以潜藏深意；寻常处，亦可波涛漫卷。

大约一个多月后，当我再度路过此地，刻意下车前往楚哥的工作室时，已经是人去室空，房门紧闭。透过玻璃屏障，可以看到室内已经是凄凄然，冷清清……

楚哥已经与爱人一起去了加拿大，他们夫妻没有子女，他妻妹夫妻早年就不在人世了，妻妹的女儿一直和楚哥夫妻生活在一起，如今已经生活在加拿大，境况还不错。女孩邀请姨妈妇夫前去加国度过有人照料的晚年。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怪不得与楚哥见面的那天，他问起过我是否走出过国门，我只是感受着他的漫不经心，我们聊到了温哥华。他是纸上谈兵，谈到了温哥华的经度与纬度；我是现场说法，说到了温哥华那座海滨城市与大连的异与同……

此刻，我恍然大悟，才恍然意识到他那一刻的漫不经心，也许正是那一刻的刻意，刻意不事张扬——这似乎很合乎我所了解的他，合乎我已经了然于心的他的性格。

多少年前，我只知道他去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度，却再也没有他的音信。手机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号码。

那段时间，我常常会在看到那几枚闲章时想起他，想起他留在我心中的记忆——尽管时间并不久远，尽管近乎是杯水之交。

多少年后的一天中午，我正从中山广场的地铁站口路过，突然有了与一位三十几岁的中年女人擦肩相视的瞬间。她认出了我，我亦感觉到了眼前的熟悉——我们似曾有过彼此相识的不甚经意。

我始终不知道她姓甚名何，却终于想起了她曾经是楚哥工作室里忙前跑后的助手，她端过茶倒过水，也在电脑前帮助楚哥查阅过他需要的东西。当时的楚哥一直不会使用电脑，所有与电脑有关的工作都由她代劳。

我们躲到了一侧，自然聊到了有关楚哥的话题，我自然聊到了当年我的“夺人之爱”。

多少年过去了，或许缘于年轻，她还记得当时那件事，她说当时她就在现场，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而正是在我离开楚哥后，她问起过关于那几枚闲章的事。

多少年后的此刻，我才明白楚哥是缘于我的喜爱，而刻意留下了几枚于我，而不再想将其全部带到另一个国度——既然有人喜欢，既然那东西的浑身上下都是中国的基因中国的痕迹，都是传统的符号，都充满了中国本民族的艺术气息，将它留下来，留在真正喜欢的人手里，不失为一种绝好的选择，那是它应该有的归宿。

当我知道了楚哥多少年前的刻意时，便心如潮涌，情如羽飞……

不曾想到十几年前那个并不悠久的从前，居然还能留给我这样一段惊鸿一瞥的回首，我再也无法淡化那份有品质的馈赠的沉重，也无法忘却这份迟到的感动……

我从未真正地在意过闲章的材质，不管它是青田石、昌化石，还是其他石材的品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方印石，都只是一方艺术的载体。不管闲章是制作于明代还是清代，也并不至为重要，重要的是它本身承载的已经是两千年的历史传承，两千年的人文精华……

一千多年前，当苏轼站在赤壁矶前，发思古之幽情，吟出了那首传诵千古的宋词名篇时，“一时多少豪杰”的那段历史，已经是距离他所在的宋代远去了八百多年，而几百年后的篆刻艺人，又同样满怀苏轼站在赤壁矶前的姿态，将苏轼的情怀，也将自己那一刻的思古之幽情，以惊心动魄的担当，以气壮山河的胸怀，以细腻到极致的情致，将其再现在那枚小小的闲章的方寸之上……

这是怎样的古往今来呀，这是怎样一种动人心魄的激情传承——那又是怎样的一组大数字啊，我却幸运地成为了那组大数字今天十分得意的APP的终端。

小小的闲章，装下了赤壁矶前的千堆雪，装下了三国时代的“一时多少豪杰”，更装下了苏轼简朴中潜藏着的深意，寻常处波澜的涌动，也装下了篆刻艺术家刻刀下的刀走龙蛇，情凝石端……

作者作品介绍——2006年始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十五部，出版作品均由全国新华书店经销。

曾创作出版l长篇小说《人算天算》《双开行动》《女检察长》《市检察长》《市长离任之前》《 人算不如天算》（再版）《较量》《往事并非如烟》（1、2、3）《血色借贷》《血色救赎》《血色邂逅》和青泥洼情怀系列小说《月光下的迷惘》《往事又徘徊》《相逢只是路过》《一个人的厮守》《神秘的坟茔》等五部长篇。共计6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