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作品山本阅读(力作山本word版分期共享)

  城墙加宽加高之后,每个垛台都有了一个炮楼,井宗秀要求把炮楼的外墙全部刷成黑颜色,陆林就回了一次纸坊沟纸坊沟因有几家造纸坊而得名,但沟里的村子里也有一家专门做墨陆老爹一生都是给纸坊砍竹,陆林不愿意子承父业,他去挖药,去打猎,还伙同别人在黑河里赶过柴排,学啥会啥,学会了就不再干,后来在墨坊也只待过一年半在墨坊里,陆林是不干伐松树,伐下松树又在树根凿孔用灶灯烤炙胶膏的活,但也干不了在黑烟里加胶料香料制作墨块的活,他只在鞠篾起的圆物中燃烧柴禾,火熄后去扫括黑烟陆林离开墨坊其实是他偷看过掌柜的媳妇在梢林中小便,还对人说那屁股白,白得像凉粉坨子,掌柜就把他赶走了所以陆林这次来墨坊,还在村外路口就朝空叭叭打了两枪,一个伙计在地堰上摘黄花菜,说:你回来了,陆林哥?陆林说:谁是你哥?我是预备旅的副团长伙计说:哦陆团长你多时没回咱沟里了陆林说:你掌柜在不在?伙计说:在哩,又得了个儿子,还在月子里陆林说:这他娘的你去告诉他,我陆林来了他坐下吸了两锅子旱烟,才大摇大摆往村里走去,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贾平凹作品山本阅读?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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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山本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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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墙加宽加高之后,每个垛台都有了一个炮楼,井宗秀要求把炮楼的外墙全部刷成黑颜色,陆林就回了一次纸坊沟。纸坊沟因有几家造纸坊而得名,但沟里的村子里也有一家专门做墨。陆老爹一生都是给纸坊砍竹,陆林不愿意子承父业,他去挖药,去打猎,还伙同别人在黑河里赶过柴排,学啥会啥,学会了就不再干,后来在墨坊也只待过一年半。在墨坊里,陆林是不干伐松树,伐下松树又在树根凿孔用灶灯烤炙胶膏的活,但也干不了在黑烟里加胶料香料制作墨块的活,他只在鞠篾起的圆物中燃烧柴禾,火熄后去扫括黑烟。陆林离开墨坊其实是他偷看过掌柜的媳妇在梢林中小便,还对人说那屁股白,白得像凉粉坨子,掌柜就把他赶走了。所以陆林这次来墨坊,还在村外路口就朝空叭叭打了两枪,一个伙计在地堰上摘黄花菜,说:你回来了,陆林哥?陆林说:谁是你哥?我是预备旅的副团长!伙计说:哦陆团长!你多时没回咱沟里了。陆林说:你掌柜在不在?伙计说:在哩,又得了个儿子,还在月子里。陆林说:这他娘的!你去告诉他,我陆林来了!他坐下吸了两锅子旱烟,才大摇大摆往村里走去。

  墨坊的掌柜听到枪响,忙让家里人把两个箱子往夹墙里放,伙计跑来说陆林拿着枪来找你哩。掌柜说:他是来报仇了!坐在炕上的媳妇忙推开后窗让他跳出去进山林,他已经上了窗台,却说:我跑了你和孩子咋办,这墨坊咋办?当初我赶走他又没有打他,他能把我咋样?就出了门去迎接。陆林见掌柜出来笑脸把他往家里迎,他就说:哈哈,你不是骂过,让我八辈子别想进你家门吗?掌柜说:啊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你现在是大人了,大人大量么。陆林说:你今日要不让我进,我就会坐到你家中堂去,你让我进了,我陆林就是这脾气,偏不进去了。我给你说一件事,说完我到后梁上,看能不能打个獾或者果子狸。掌柜就说:啊,啊,有啥事你尽管说,只要能办的尽量办。陆林说:你肯定能办!就说了让给预备旅送去一担墨块,涡镇的炮楼要刷外墙哩。掌柜说:用墨刷外墙,这不是用金子砌厕所吗?陆林说:你说涡镇是厕所?掌柜忙解释: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陆林说:不是你就装担子!掌柜说:能不能只装些黑烟,回去兑水就可以用的。陆林说:你是让今日刷了明日就褪色,还能涡镇臭着?掌柜说:那我再带上胶料和香料。陆林从院子旁的小路往后山走,路边的棚门口却站着一个女的,长了个银盆大脸,就问掌柜:这是不是柴长顺的女子?长这么大了!有家了吗?掌柜说:她还小。陆林说:你是不是要给你留的?

  掌柜说:这话不敢说,长顺虽在这儿干活,但也是我远房的亲戚,这女子把我叫爷哩。却对女子说:你把狗喂了,去厨房拿个馍。女子说:它不吃屎也不吃馍,只吃肉。陆林说:啥样狗,只吃肉?掌柜说:前几天在后山的草窠里捡回来了两只野狗崽子。陆林说:哦,我瞧瞧。两人往柴棚去,掌柜就给女子使眼色,女子还是没醒悟,倒问:嗯?陆林疑惑地看了一眼掌柜,掌柜便骂道:你和你爹一样没脑子,它不吃馍你去拿肉呀!女子这才跑走了。柴棚里果然用绳拴着两只小野狗,见了陆林就跳起来,前爪搭在树栏门上,耳朵不停地动,但没有摇尾巴。掌柜说:狗见你多喜欢!陆林说:狗都知道我是个好人么。却突然叫道:这不是野狗,是狼崽子么!话一出口,狼崽子一下子跑回棚里,趴在角落呼哧呼哧出气。掌柜说:狼崽子?

  陆林说:你看那尾巴,看那眼神!掌柜说:哎呀,怪不得夜里有狼在山梁上嗥,是不是母狼来寻狼崽的?他娘的,我这是引狼入室了?!说着就拿了个榔头要打狼崽子,陆林哈哈哈地笑说:我把狼给你带走,你就给十个大洋吧。掌柜说:十个大洋?我给一担黑烟了,还得十个大洋?那这狼崽子我养着,拴在门口了可以防土匪。陆林说:预备旅在涡镇,这方圆敢有土匪?十个大洋不是我要的,是预备旅收你的保护费,以后谁要欺负你,就来找我,看我……陆林拿眼看周围,一只鸡背着个大翅膀从路上往过走,他一枪打去,鸡就没了脑袋,说:我崩了他!掌柜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成了一根木头,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鸡没了脑袋却仍蹒跚走过来,走到他跟前了,倒在地上。

  陆林再没有去后梁打猎,他揣了大洋,把两只狼愚子装在竹篓里背回了城隍院。院里人对这到底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争议不休,周一山说任何种子从地上长出来都是一样的两个嫩芽,长着长着,就分出谁是菜苗谁是树苗了。过了一月,两个崽子越来越像狼了,真的就是狼,井宗秀就让拷了铁链子拴在了北门洞外。

  炮楼的外墙刷了黑,好看是好看,却显得城墙头重脚轻,又去墨坊拿来了更多的墨块,稀释了把整个城墙都刷成黑的,从黑河白河两边的岸上看去,涡镇像是座铁打的城池。但是,越来越多的河鹳和苍鹭随之而来,它们在炮楼上,垛口上,拉出石灰水一样的稀粪来,这些稀粪淋在墙壁上,白花花的刺眼。井宗秀问怎样不让河鹳和苍鹭在那儿拉粪,能不能在城墙外沿罩上铁丝网?巩百林说那得用多少铁丝呀,即使罩了铁丝网,河鹳和苍鹭还会站在铁丝网上,拉下的粪依然会淋在城墙壁上,只有见到河鹤和苍鹭了去吆喝赶走。老魏头就从此白天里在城墙上走动,他怕敲锣引起误会,就把城门口的两只狼崽子拉着。人们便常见到城墙上突然间河鹳和苍鹭嘎嘎嘎地飞起,羽毛纷乱,总有两只三只便被狼崽子抓到了。老魏头却夺下来,往墙内的人群扔,叫道:烤了吃去!

  城墙上的事可以放下,井宗秀又决定要在虎山上构筑工事,布兵设防,以前保安队之所以能兵临城下,就是没有利用好虎山崖,如果在虎山崖修战壕和堡垒,只需驻扎一队士兵,就完全可以扼守住进镇子的唯一通道。在虎山崖构筑工事并不需要多大,却极其不容易。任务交给了巩百林,没想就展示了巩百林的精干和过人的聪明。崖头高高低低有一里长,修一道半人深的战壕,在东西和中间得有三个堡垒,还需有一排房子,崖上可以就地取石,木头也可以在崖后的树林子里砍,但还需要砖瓦和石灰,砖瓦和石灰就难以运上去。崖的正面陡如刀削,崖东有一条采药人走过的路,路要么被突出的石头挡住,需鹞子翻身式翻上去,要么顺着石壁的裂缝沿经过,得脊背贴在壁上慢慢挪步。十天内运上的砖瓦不到三百块,石灰仅一小堆,而且有两个兵就从半崖上摔下去,死得很惨。巩百林就到白河岸的村寨里以借用的名义招收山羊,六七十只羊每日在身上绑四块砖瓦或一袋石灰,往崖上赶一次,羊没有一只滚落过,半个月所有的砖瓦石灰全运了上去。再是崖上有什么事了需要镇上人去,或者镇上有什么事了需要崖上人回来,先还崖上和城楼上摇旗为号,巩百林以前在老县城见过有养信鸽的,便派人去寻来了那人,在崖上修了个土仓,培训了十只鸽子,这些鸽子就在腿上拴了纸条,来回传递。崖上的工事几乎构筑了三个月,那些山羊并没有退回去,每天杀一只吃了,白河岸上的村民到城隍院来讨要,井宗秀给人家付了钱,也没有责怪巩百林,倒还时常送去酒肉慰问。

  山羊是吃掉了,山羊生来就是被人吃的,但鸽子巩百林看得珍贵,专门让一个士兵饲养,等工事构筑结束,巩百林就带着一排人驻守,没想却出事,那个士兵死了,还差点连巩百林也没了命。

  那个土兵每天傍晚去土仓里撒食,发现鸽子越来越少,以为是飞去镇子了回来晚,并没在意。等到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土仓里只有三只鸽子,害怕了,疑心是哪个士兵偷烤着吃了,就藏在土仓后观看。后半夜里,月光像银子一样铺在崖上,一只鸽子是晚回来了,还没落到土仓外的大石板上,突然一个影子唰地过来,半空中把鸽子抓住,又极快地从崖沿跑去,他才认出那是飞鼠。这士兵知道以前采药人到虎山崖采的是半崖壁上的一种叫金钗的仙草,也知道有金钗的地方就有飞鼠,飞鼠以金钗为食了,生性凶猛敏捷,能在空中滑翔十多丈远,连拉下的屎也是中药里的五灵脂,可他不知道飞鼠也捕食鸽子。他是第二天把这事报告给了巩百林,巩百林勃然大怒,骂为什么发规少了一只两只鸽子时不查原因不来报告,便把他吊在树上抽打。这士兵被打得遍体鳞伤,他没有恨巩百林,恨飞鼠,可他无法捕杀飞鼠,认为只如把半崖壁上的金钗全部连根挖走,飞鼠就不会来了。他用绳索一头系在大石头上一头系在腰里,慢慢地吊到半崖壁上去挖金钗,没想一只飞鼠唰地飞过来,那张开的翼像刀片子,他一扭头,没有伤着他,却割断了绳索,人就掉下去摔死了。而那个晚上,巩百林没有睡,就站在崖沿上流眼泪,于是看见了就在崖沿下三丈远的一个石角上站着了一只鸽子,他说:鸽子!陪伴他的人没有看到有什么鸽子,但他嘴里发着咕咕的声音召唤,说鸽子不理他,也站着不动,竟然抓着树枝要去石角上捉鸽子,脚下一滑就也掉下去。幸好下边斜长着三棵白皮松,都只胳腰粗,却卡住他,陪伴的人吊下绳子才把他拉上来。

  消息很快传回镇上,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就从市集收购了七只野免和十三只野鸡,还有一缸酒,特意上虎山崖为巩百林压惊。巩百林喝多了,就把一碗酒泼到崖下,嘴里不停地唐叨他不是看花了眼,石角上肯定是有一只鸽子,那鸽子是死去的那个士兵托变了来报复的。后来就醉瘫成泥,不省人事。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一一察看了战墙和堡垒,就俯瞰者远处的黑河白河合围了镇子,镇子的四座城楼,南北三条街,东西两条横街,还有那七十二条巷道,巷道不直,屋舍弯曲,显得杂乱不堪。井宗秀说:咱在虎山崖上有了工事,明年或者后年,咱的积蓄多了,把镇子改造一下。周一山说:原来是这样!井宗秀说:你这话我咋不懂。周一山说:前几日我去河边,两棵柳树间挂着一个大蜘蛛网,网上全是些缠住的虫子飞蛾,竞然还有一个螳螂。树上站着三只鸟,黑头红嘴白尾巴,也不晓得是什么鸟,它们没有叫,却叼着树叶往蜘蛛网上扔,我一吆就全飞了。我不知道那是啥意思,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松鲁成说:你神神经经的,明白啥了?周一山说:咱要改造镇子,就把所有的巷道都修成半截,但又要各个院子连通,即便谁攻进来,让进去就进了迷宫,寻不着出口,有来无回。井宗秀愣了一下,说:啊,这主意好,就这么干!杜鲁成却说:咱在这里有了工事了,谁还能攻进镇里去?周一山说:我是说万一,既然要改造镇子,那是顺手就能做的事么。井宗秀就笑着说:你俩咋老尿不到一个壶里?杜鲁成说:我是个粗人,你还是听一山的吧,你们拿主意了,我出力就是。井宗秀说:我今日偏要听你的,你看见西南角那块菜地了吗,在那里盖个学校怎么样?咱原先还有个学堂的,现在孩子们要上学不是去老县城就是去龙马关,县政府所在地倒没个学校?!!杜鲁成说:是得有呀,我本家一个叔叔是私塾先生,到时候我把他请来。井宗秀说:那好哩!我还想盖个戏楼的,你看在130庙旁好还是在东三岔巷那儿?杜鲁成说:盖戏楼?当然三岔巷地方好,尽量往巷西口,那里是柴草市场,楼前宽敞些。

  井宗秀说:还有,咱旅部也得修修,就是还在城隍院,总得恢复城隍殿,你们不知道,十多年前正月十五都要抬城隍巡镇的。周一山说:你现在就是城隍么,你以后早晚巡镇就是。说完了,又说一句:没人抬你了,你就骑上马。井宗秀说:这倒是。

  三人心情正好着,在火堆上烤着野兔的唐建,拿了一个野兔头让井宗秀吃,井宗秀说:野兔头香,你给我呀?唐建说:我要给你说个事的。唐建是唐景的儿子,他说:我爹和苟发明一起跟着你起事哩,我爹福浅,早早死了就白死了?井宗秀说:你有啥事直说。唐建说:我觉得我可怜。井宗秀说:你不是当着排长挺好吗?唐建说:是好,要说论能力,他陆林都当了团长,这不提了,我唐建就是长得丑了些,当排长也满足了。我们排训练打靶是全旅第一名,又来修堡垒,可苟发明现在吃香的喝辣的……井宗秀说:说你的事!唐建说:你得给我个媳妇。井宗秀说:哦没媳妇,这你得白己找呀!唐建说:我咋找呀,西背街张家的女儿被娶走了,三道巷草料店的女儿被娶走了,中街靳家的、刘家的、马家的女儿也都被娶走了,东背街的石板巷一个,王家巷两个,拐子巷范家的宁家的武家的女儿都有了主儿,从镇北往镇南数,从镇东往镇西数,拢共八个寡妇也全被娶了么。井宗秀说:你这一说,能嫁能娶的这么多了!周一山笑着说:没了年龄相当的,你看谁家还有小姑娘,就对人家好点,让慢慢给你长么。唐建说:我肚子饿着,你给我画饼哩!我等到啥时候,不等人家长大,我或许就吃了枪子啦!周一山说:那你娶一个,吃了枪子不是害人家吗?唐建说:寡妇能剩下?井宗秀说:这我到哪儿给你找去?唐建说:还有个现成的,李中水不是上次死了吗,媳妇还在么。我去了人家不愿意,这得你去说一声。井宗秀说:你今年多大啦?唐建说:二十二啦。井宗秀说:人家三十啦,你找人家?唐建说:这我不嫌么。井宗秀说:好吧,我见了她试说试说。

  从虎山崖回来后,井宗秀就每日两次骑了马巡镇,早晨大多数人还没起床,他已经巡察了回来,晚上,差不多人家熄灯都睡了,他又开始巡镇。

  早晚两头天都是黑的,但他都要穿上军服,挎了枪套,枪套里插把短枪,腰上还别把刀子。他一巡镇,蚯蚓必然在马后跟着小跑。井宗秀没有反对他跟着,也没有说跟得好,蚯蚓就喜欢马蹄踏出的清脆响声,他看见井旅长在马上随着响声晃动,他也在尽量使自己的脚步能撵上响声的节奏。

  月光朦胧,或店铺门面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摆,井旅长在马上,影子就在街面上和两边屋墙上,拉长缩短,忽大忽小。北门口的狼已经长大了在长啸,谁家的猪院里哼哼,有蛇在某个城头上爬过,而成片的蝙蝠飞动,蚯蚓都不害怕,只觉得威风。

  镇上从来都有着认干爹的风俗,孩子满月了,孩子是什么时辰的,满月的当天这个时候就抱了孩子提了一壶酒和煮熟了染上红色的鸡蛋,从家门口往街巷口走,磕见活的东西,比如人,比如牛马猪狗,就认定那是干爹。于是,井宗秀五次被碰着,喝了酒,吃了红鸡蛋,他就是孩子的干爹。

  但是,井宗秀并没有去见李中水的遗孀提说唐建的事,而那寡妇也很快成了炮手王灶火的女人。原本有人给王灶火提媒过黄花大姑娘,王灶火就是喜欢寡妇。他已经搬住到了李中水的老屋里,长嘴龇牙的土坯匠就给人讲,王灶火这炮手真是厉害,炕塌了一次,修一次,修了又塌了,他都去卖过两趟土坯了。唐建仍不承认寡妇会成了王灶火的女人呢,王灶火那么黑,脾气坏得一躁就打人,下手又那么重,寡妇怎么能看上呢?他曾经数次到那老屋门前去纠缠寡妇,被旁边人劝住:人家是王炮手的女人了。他说:是我的女人!旁边人说:是你的女人?你有啥能耐,你比王灶火能打炮吗,比王灶火的东西大吗,鼻子大那东西就大,瞧你这塌鼻子!

  他就哭了:她是咱镇上的女人,肥水流到他人田?!唐建到后来就真以为自己是寡妇的男人,只是王灶火强暴了她,他就没再找井宗秀,认为王灶火会放炮,井宗秀肯定偏他的,便到县政府去告状王灶火强奸良家妇女。

  麻县长做笔录,问王灶火是拿枪拿刀逼着强奸的还是给喝了蒙汗药强奸的,唐建说:这我不清楚,反正他天天去了她家。麻县长说:天天去?唐建说:他狗日的瘾大。麻县长从案上取了一支毛笔,把笔给了唐建,自己拿了个笔帽,要唐建把毛笔往笔帽里塞,唐建去塞,麻县长就动,连塞了七八下,一次都没塞进去,麻县长说:这能强奸吗?!让人把唐建轰出去了,对王喜儒说:涡镇人口重,咱都爱寡妇?

  王灶火知道了这事,没有恨唐建,有了唐建的纠缠反倒觉得自己的女人就是好,就给王成进说情,王成进在一次收纳粮税时把一户欠粮的女儿抢回来给了唐建。

  王成进和陈来祥是过一段时间就外出收粮纳税,他们每一次外出,从来没有空手回来过,不是用木轮车运回麦子,苞谷,稻米和黄豆,就是牛也是拉来的,驴也是拉来的,牛驴背上鼓鼓驮着布匹、棉花、油篓子、盐袋子和炕上的灶上的各类用品。所抢的那家女儿,是老两口口口声声说缴不出粮食,王成进就说人家是把粮食藏了,就让手下上房用扒子撸瓦,在村里卖了瓦。第二次再去,房子的瓦还没有再苫上,王成进还要逼着纳粮,老两口路下求饶,王成进说:这一套我见多了!没纳上粮,就把他们女儿拉走了。拉回来给了唐建,唐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站着不动,王成进骂唐建,便自已动手把那女的绑在了他家的条凳上,说:你要是把她×了,她就是你的女人,你要是不行,你就自己把门牙拨了,从此把嘴给我闭紧!说着,他闭了门,就离开了。

  唐建站然没有成功。他去剥女人衣服,女人要求帮她解了绳索自己脱,可绳索一解,女人就往外跑,唐建抓住头发就打,一撮子头发都被揪下了,还摁着脑袋往墙上撞。女人已经被撞得要晕了,胡乱地踢了一胞,却踢在唐建的交裆,唐建往地上一缩,女人趁机跑出来。在巷里正遇上花生,花生见这女人眼生,又披头散发,额颅上全是血,就拉着来见陆菊人,陆菊人问了情况,将那女人藏在茶行。

  陆菊人和花生本想着把那女人送出镇,但北门口有士兵站岗,担心唐建会给他们说了,就难以再出去,让那女人暂时还待在茶行,再见机行动。

  果然是唐建先去北门口说了,没想站岗的却嘲笑了唐建,又把这话传开去,便成了王成进给唐建弄来了个女的,唐建竟然还不如那疯子,疯子是死×,唐建压根就没长成,他一脱裤子,人家呸了一口就跑走了。这话说得难听,唐建听到了,觉得太丢人,又不能去辩解,在街上偏遇到疯子,和疯子打了一架,就跑去吊死在了西城墙上的炮楼里。埋唐建的时候,预备旅去了人,镇上也去了人,大家可怜唐建,给他身边放了个睡美人。涡镇有好多人家都有睡美人,用竹子编一个人形的篓子,夏夜里睡觉太热了抱着凉快。而放在唐建身边的睡美人头上糊了纸,画了个人脸。

  陆菊人和花生是在唐建的墓封口时才赶去的,拿纸在那里烧着,井宗秀看见了,过来说:你俩也来了!陆菊人却把井宗秀叫到一边,低声说:我估摸你在这儿,要给你说句话的。井宗秀说:在这儿等着给我说话?有啥事直接让人叫我,我就去茶行么!陆菊人说:不是茶行的事,你知道王团长给唐建弄来的那个女的吗?井宗秀说:知道么,那女的跑了,唐建才上的吊,这唐建性子太烈。陆菊人说:树枝股硬了容易折,唐建也可伶,不说他了。你知道那女的是咋弄来的?井宗秀说:怎么啦?陆菊人说:那是抢来的!井宗秀说:你咋知道的?陆菊人说:我肯定知道,一点都没错,是抢来的。该怎么纳粮缴款就怎么纳粮缴欺,可王团长他们不能纳不来粮了就抢人家女儿,这不是和土匪一样吗?井宗秀脸却一下子黑了,看了一眼还在隆坟堆的人,说了句:我知道了。扭头就走了。井宗秀还从来没在陆菊人话未说完就走开的,陆菊人也是愣了一下,再去烧纸,花生说:姐,他不高兴了?陆菊人说:他嫌这里人多吧。花生说:你也是话冲了些。陆菊人说:是冲了,我也不知道咋话那么冲的。她用柴棍翻了下火堆,纸灰腾在半空了,她又说:高兴不高兴,我总想说呀。

  但怎样才能把那个女人送出镇,陆菊人想来想去,从唐建的坟上回来,想到了宽展师父,就和花生直脚去了130庙。庙院里安安静静,宽展师父和刘妈正在大殿里干木工活,制做了好多小木牌子,每个小木牌子还都有个底座。陆菊人和花生忙去帮忙,宽展师父就让她们把那些作废的木板条打扫了拿到殿外去。陆菊人不明白做这些小木牌子干啥呀,问刘妈,刘妈说当初吴掌柜要翻修寺庙,师父就想建个回向堂,但后来土匪住进来,至今回向堂也没建成,师父就想在大殿里设延生和往生的牌位。陆菊人这才看到殿的东西两边都各放了条案,左边条案后的境上写着延生,右边条案后的墙上写着往生,两个条案各摆了十几个牌位。

  陆菊人说:什么是延生往生?刘妈说:延生牌位就是把活人的名字写上去,求得消灾避裕,延年益寿。往生牌位就是亡人的亲属把亡人名字写上去,愿菩萨接引了去极乐西天。陆菊人说:哦,还有这事!那让我看看谁想多活呀?走近延生条案,十几个牌位都没名字。刘妈说:要立牌位那都要给庙里掏香火钱的,但师父先立了往生牌位就有杨钟哩。陆菊人又去了往生条案,果然十几个牌位中有一个就写着杨钟,顿时眼泪流下来,转身给宽展师父行了一礼。再看那十几个牌位中还有三个写了名字,一个是井伯元,一个是吴育仁,一个是程五雷。花生说:这井伯元是谁?陆菊人说:是井旅长他爹。花生说:吴育仁我也不知道。陆菊人说:就是以前的吴掌柜,翻修过这庙的。花生说:程五雷是土匪,咋还给他立牌位?刘妈说:这些人都和庙有关,师父的意思是不管生前有德没德是善是恶,死了都是一样的,让他们重新托生个好人么。花生说:哎呀,刘妈妈在庙里这么多年,该是二师父了!刘妈说:哪里呀,我只知道个皮毛,代师父开个口。陆菊人就对宽展师父说:师父,立这些往生牌位好哩,这得花销木材和工夫的,我和花生要捐些钱,茶行也要捐些钱,改日我一并拿来。宽展师父口不能说,耳朵却听得见,双手合十了,刘妈也念阿弥陀佛。陆菊人又说: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这几年镇上死的人多,死了的就都给立个牌位,钱还是我掏。宽展师父微笑点着头,让陆菊人提供名字。陆菊人就掰拼头:唐景、唐建、李中水、王布、韩先增、冉双全、刘保子、龚裕轩、王魁、巩风翔、一共二十五人。宽展师父就去她的卧屋里取笔黑去了,刘妈说:这么多人呀,你肯掏钱,就先给你捐个延生牌位啊。陆菊人说:我不要,要摆就给井旅长摆一个吧。宽展师父拿来了笔墨,一一在小木牌上写名字,写完了,陆菊人说:还有些人我不知道名字,但都是这几年在涡镇上死的,那咋写,化如被压在城墙里的那两个人,比如五雷手下的那些死了的土匪,比如在攻镇时死的邢些保安,还有井旅长先前的媳妇,和冉双全在一块的那父女俩,被土匪害死的那几个女的。宽展师父想了想,就在一个牌位上写了:近三年来在涡镇死去的众亡灵。写完了,牌位整齐地安放在了往生条案,宜展师父就在案前磕头焚香。花生悄声对陆菊人说: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给我在这里也立个牌位呀。陆菊人说:胡说哩,你年轻,我还指望你给我哩。花生说:咱谁也不给谁立,咱一块活着。烧完了香,宽展师父从供案上取了两支尺八,一支给了花生,自己先坐地吹奏,花生也坐下去吹奏。

  吹过尺八,陆菊人就给宽展师父讲了那个女人的遭遇,她的意思是让师父带着刘妈和那女人一块出镇,如果北城门口有盘问,就说那女人的娘过世了,来请去吹尺八超度的。宽展师父当然乐意,四人就一块到茶行,陆菊人请她们吃了饭,给那女人洗了头,又换了她的一身旧衣,头上包了块白布。那女的趴下给陆菊人和花生磕头,说: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哩。陆菊人说:你不要给我俩磕头,也不要记我的名字,你给师父和刘妈磕头,她们送你回去。那女人说声:菩萨!头在地上磕的咚咚响。

  宽展师父三人往北城门口走,在石牌楼前就碰见了井宗秀,井宗秀并没在意,点了一下头就匆匆过去。井宗秀从唐建坟上回来,一直不高兴,觉得唐建死得窝囊,又可怜又生气,而陆菊人数说他的话更觉得不舒服,像是石头压在心口上。王成进或许是做得过分,也不至于被说成土匪,何况从来都是纳粮缴税是难事,不强悍怎么能收那么多粮款?不当家不晓得当家的难,以前自己也是对官府强收粮款痛恨,可现在这么多人要吃要喝,预备旅要壮大,涡镇要扩建,一动弹就得有粮有钱啊!但井宗秀也是不满着王成进,更不满了陈来祥,就把这事说给了周一山。

  井宗秀在他的房子里吸烟,一口烟喷出去,半空里一堆撒得匀称的烟丝,他还从来没有喷出过这样的烟团,那烟丝往下降,又觉得又是是麦秸倒了他一头一脸。院子里,陈来祥和马岱、巩百林、陆林喜喜哈哈,各自显摆着自己团又挖苦着别的团,陈来祥就拿出了耳挖子,说:你有这个吗?

  巩百林林说:不就是个耳挖子么。陈来祥说:我给你挖耳朵试试。陈来祥给巩百林掏耳朵,这耳挖子确实不是一般的耳挖子,它是一根细铜丝做的,陈来祥扣着掌,惧慢地把耳挖子伸进去,手指在弹动,耳朵里就有了一种细音,同时被搔得痒痒,十分舒服。巩百林说:这狗日的受活么!马岱和陆林也要给他们掏耳朵,掏过了都说:比用女人好!陈来祥说:这是王团长教的,我们歇下来就享受哩。井宗秀出现在了房门,拿眼看着他们。巩百林低声说:旅长今日不高兴?马岱说:他平日英俊,生气了脸比陆林脸还丑?!陈来祥说:旅长旅长,我来给你掏耳朵!井宗秀说:陈来祥,我让你到四团,你就学会了这个?!陈来祥一下子瓷在那里。巩百林、马岱、陆林见井宗秀生了气,也都散了,陈来祥还站在那里,说:旅长,这……井宗秀掉过头就出了城隍院。周一山给陈来根招手,要陈来祥到他房子去。陈来祥去了,说:旅长咋当着这么多人训我?周一山说:你没想旅长为啥叫你去四团?陈来祥说:当团副呀。周一山说:你给旅长汇报过四团的事吗?陈来祥说:都是王团长汇报的。周一山说:王团长做了啥你都知道吗?陈来祥说:啊?周一山说:王团长和旅长亲还是你和旅长亲?陈来祥说:难道?周一山说:你真辜负了旅长!陈来祥说:那……周一山说:你好好想着去。陈来祥蔫得像驴一样,耷拉着脑袋就回宿舍睡了。这一天是休息日,他一直睡到天黑,没有听他打鼾,却不起来吃饭。

  井宗秀出了城隍院,直接去王成进家,王成进和媳妇做的捞面,两人吃得满头脚汗。王成进赶忙让媳妇去捞一碗,井宗秀说:我也肚子饥了!端起碗就吃。吃到一半,磅底下全是肉块子,说:你这生活不错啊!王成进说:好久没腥气了,媳妇上午买了一斤肉。她老家咋有这习惯,肉块子都要埋在碗底。井宗秀说:人家是待人实诚么。吃完饭,王成进又取烟锅子,但烟匣子里没了烟未,就再到屋外墙上卸晾着的烟叶串子,喊媳妇:你来给旅长揉些烟。媳妇出来,王成进悄声说:他从没到这里来过,他咋来了?媳妇说:来看望你。王成进说:看望我?你没看出他生气吗?媳妇说:笑笑的,捞面吃得满嘴的辣子油。王成进说:肩定是为唐建死的事。就把柔出的烟未捧了一掏进到屋了,说:旅长,你吸点。今日安葬唐建,你去坟上了?井宗秀说:你咋知道我去了坟上?王成进说:你鞋上有泥么。

  井宗秀说:别人都说你是个粗人,你心细得很么。王成进说:嘿嘿要是心细就不会给唐建弄女人了。旅长,我以为是在给他做好事,谁知害了他,这唐建是啥命呀,还没见过女人×就死了!井宗秀没接他的话,只是询间纳粮缴款的事。王成进心放下来,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报告着他们去了哪些村寨,哪些村寨纳缴得好,哪些村寨还得再去,末了就信誓旦旦给井宗秀保证一定会完成任务!还说:现在兄弟们成家的少,如果在外地碰上未嫁的或寡妇的就多弄几个回来。井宗秀就笑了,说:主要还是纳粮缴款啊。王成进说:那当然,那当然。井宗秀说:陈来祥啥都好,就是有些憨,说话做事不大注意,你要好好领着他,出门在外,事不能做得过分,那不是他陈来祥,也不是你王成进,而是代表着预备旅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别的事都少管,专心纳粮款,如果哪一天打仗,打死了敌人,再说领他们女人的事。王成进说:明白,明白。井宗秀拍着王成进的肩膀,还抓着摇了摇。

  三天后,预备旅做了决定,几个团的工作轮换着做,夜线子的二团负责起了纳粮缴款。

43

  从平原又驼来了一批黑茶,方瑞义还捎带一个大纸箱子,但大纸箱子运茶人送去给了井宗秀。花生给陆菊人说:方瑞义会来事,咱啥啥都没有?可到了第二天,蚯蚓拿来了一个包袱,说是井旅长给的,包袱里是三个纸盒,纸盒上印着泾河牌水晶饼。花生说:水晶饼,怎么叫水晶饼?打开一盒,里边是六个糕点,皮白如雪,当下给陆菊人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吃起来,脆而不焦,油而不腻,里边包的都是冰糖和玫瑰,特别特别可口。

  花生说:平原到底是大地方,做这么好的糕点!陆菊人说:方瑞义不给咱们,咱们不是也吃到了吗?谢谢你!花生说:谢我?陆菊人说:我让他生气了,这是送你的。花生说:呀,他八成觉得让你生气了又给你回话的,我才是沾你的光哩。吃完了一个水晶饼,陆菊人说:你放着慢慢吃。

  花生说:咋能给我吃,剩下的都给剩剩吧。陆菊人想了想,说:这一盒你再吃一个,剩下的给剩剩,另两盒,一盒给宽展师,一盒一会就给陈先生送去,好久也没去他那儿了。花生说:也行。就又取出一个水晶饼从中间掰开,一半给了陆菊人,陆菊人吃着,有一粒冰糖掉下来,正好落在桌子缝里,抠不出,她一手猛地一拍桌子,冰糠粒跳出来老高,早一手忙在下边接了,舌头就往手心舔了去。充生说:瞧这仔细的!陆菊人就咯咯笑,说:好东西么。花生说:姐,我看出来了,你这心老偏着宽展师父和陈先生。陆菊人说:给人家一盒饼就是偏心啦?花生说:这多长时间了,你一闲下来,不是去庙里就是去安仁堂呢。陆菊人说:是不是,去了心里踏实么。花生说:咋就踏实了?陆菊人说:我也说不清。又说:太阳月亮发光,这草呀树呀就都向着太阳月亮哩么。花生说:哦,那他呢?陆菊人说:谁?

  花生说:他呀!他都往你这儿朝哩。陆菊人说:你这鬼心思!我给他我找媳妇他能不见我?!我可给你说,你要专了心爱他哩,你爱他了你也就发光,他被你的光照上了他就离不开你。花生却羞怯起来,说:这我不会。

  陆菊人说:那你不爱他?花生说:不是。陆菊人说:我也不是让你去给他骚情,爱他其实是爱你自己,把我这话记住。

  两人收拾了一番头脚,包了一盒水晶饼,就出门从西背街向南头走。快到安仁堂时,要经过一个涝池,一伙孩子在那里热闹着。说是涝池,是以前这一片还是空地,镇上人都在这里取土打胡基,久而久之就成低洼地,下雨聚了水成了涝池,现在水干了,成了大土坑,孩子们就喜欢把条凳翻过来,坐上去了,从坑坡往下滑,快活得大呼小叫。陆菊人就发现了剩剩也在那里,剩剩没有条凳,向另一个孩子借,人家不借,他又想和人家一块坐上条凳,人家还不允,他就生气了,抓住人家的脚把鞋脱了,一扔,扔到了坑外草丛里。陆菊人赶紧叫剩剩,剩剩像土蛆一样跑过来,陆菊人就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说:你咋像你爹一样不讲理!去,把鞋给人家捡了送去!剩剩是去捡了鞋给了人家,却嘴噘脸吊,两道鼻涕流下来。陆菊人说:把鼻涕擦了!剩剩吭哧一声把鼻涕吸了进去,气得陆菊人又要打,花生笑着过去捏住剩剩的鼻子说:擤擤!把擤出的鼻涕甩出去,又拍打着身上的土,说:一会回去给你好吃的,笑一笑。拉了剩剩一块去安仁堂,陆菊人说:这地方闲着,将来咱在这儿盖茶作坊。花生说:坑这大的咋盖?陆菊人说:填么。花生说:那太费事了吧。

  刚到安仁堂,剩剩高兴地叫:马!马!果然那婆罗树下有一匹马。陆菊人看了一下花生,以为是井宗秀在安仁堂,而院子里就出来了剃头匠几个人,接着也出来了陈先生。陈先生被人扶坐在了马上,有个背着褡裢的人拉着缰绳要走,陆菊人忙过去,这才看清那马并不是井宗秀的马,她说:陈先生,你这是要出诊吗?陈先生说:我去三合县凤镇几天。陆菊人说:去那么远!你把这个带上。就把装水晶饼的包袱塞进他怀里。陈先生说:啥东西?陆菊人说:路上吃。陈先生说:你爹的药还能吃几天,等我回来再给他配些丸药。马扑沓扑沓走了,陆菊人问剃头匠:陈先生咋去三合县凤镇?剃头匠说:刚给我看完病,三合县那人就来了,说他们那儿有了霍乱,死的人多,打听到陈先生医术高,就请了他去。陆菊人说:霍乱?三合县的凤镇有了霍乱?一时紧张起来,说:那你也不拦拦他,就让去了?

  剃头匠说:陈先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决意了,我能劝下?陆菊人就拉了花生、剩剩往回走。花生问:啥是霍乱?陆菊人说:是病。我听我爹说过,他小时候县北一带有了霍乱,病一来人浑身发烧,上吐下泻,昏迷不醒个三两天就死了,而且这病传染,有的村是一家一家死,去抬棺埋人的人,抬着抬着自己也倒下去死了。花生吓得说:啊陈先生就去了……陆菊人说:他去救人,但愿他没事。咱上庙里得给他立个延生牌哩。

  半个月后,陈先生回来了,还是坐着那匹马回来的。他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都花白,镇上人问起三合县凤镇霍乱的事,以及他是怎样救治病人的,他却绝口不提。而陈先坐马回到镇上的时候,蚯蚓首先看到了,他把这事告诉了夜线子,夜线子就去了十八碌碡桥。当晚,夜线子拉回来了马给井宗秀,井宗秀见马也是黑马,腿上的毛竞是白的,很是喜欢,问从哪儿弄来的,夜线子说他在黑河晚上碰着一个人拉了这马,掏钱买回来的。井宗秀说不是抢的吧?夜线子说咱能是抢的,我掏了五个大洋哩,预备旅总不能只有一匹马,以后遇到好马再还要多买些。这马就和原来的马饲养在了一起,井宗秀轮换骑着。

  麦收八十三场雨,年前八月没下雨,十月雨仅湿了地皮,到了春上三月天继续旱着,地上的麦子都是长到尺半就结穗,穗小得像苍蝇头。年岁不好,逃荒要饭的就多了,进镇来的哪个县的人都有,最多的是三合县的,问起三合县凤镇不是有霍乱吗,他们说是有霍乱,但他们不是凤镇人,远个八十里,没收下粮食又害伯传染,就跑出来了。这些人恓惶,却也太烦,见谁都阿伯阿婶地叫着讨要,缠得你无法走开。所有饭店门口更是蹲满了拿着破碗的,见着谁进去拿了或端了面条出来,猛不防就抢了去,被抢的人在后边骂着,他们一边跑一边啃馍,撵上了馍已经进肚。汤面条太热,他们伸手抓了几条往嘴里塞,烧了心,嗷嗷地叫着,却呸呸地往碗里唾,撵的人也就不撵了,说:吃吧吃吧,吃完了把碗放在地上。

  镇上好多人埋怨北城门口站岗的不该让这些要饭的进来,站岗的说这是井旅长让进来的,人家能到涡镇来,是人家眼里觉得涡镇富裕呀,客满酒不干么,谁都不来了,那涡镇也就成了蚊子不下蛋的地方了。

  人一多,老魏头肯定要辛苦,他晚上再不能睡,整夜在街巷里转悠。

  一个晚上,风呼呼地刮,他到了东北城墙角,想着这段城墙中曾经压过两个保安,心里就瘆得慌,偏又见那墙角根卧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又摸头发,又呸唾沫,还拿了火镰撇出火花,那人还没有动,才认定不是鬼,近去拿脚踢,说:要饭的吧,别人都去庙院里睡,你睡在这儿?那人不动弹。他又说:嗨,你本事大,在风里还睡得沉呀?!拿锣槌去戳,那人抬了头,说:我发烧,怕是霍乱了,就没去庙里,离他们远些。老魏头一听,要摸那人额颅就不敢摸了,急忙跑去敲安仁堂的门。陈先生披衣出来,问了情况,说了句:怕啥就有啥了。老魏头说:啥是啥?陈先生说:他还能走不?能走,让他赶紧到我这儿来。老魏头说:我会不会被他染上了?陈先生说:还没确诊他是不是,即便是,你又没接触,没事的。你给我把井旅长叫来。老魏头说:这三更半夜的,我能进去城隍院?陈先生说:那你去叫剩剩他娘,让她拿两麻袋盐来。再找两三个有力气的,把锨带上,要挖个坑的。老魏头说:埋他呀?!陈先生说:话这多的?快去!老魏头沿街敲两户人家的窗子,叫喊着起来起来,屋里的男人不甜烦说睡得正香的你叫喊喀哩,他说陈先生叫你的你不去?把镁拿上去安仁堂!屋里人还在问啥事,他已经跑远了。敲开了茶行的门,陆菊人和花生正好在茶行里盘点账本,知道了情况,却拿不出两麻袋盐来,要紧急拿这么多盐,只能去找井宗秀,让井宗秀给盐行的人说,陆菊人来不及梳洗,取了个帕帕把头一裹,也给花生裹了头,两人就去了城隍院。在城隍院站岗的不让进,陆菊人大声地喊:井旅长!井旅长!偏巧杜鲁成起来上厕所,听见叫声就敲井宗秀的房间门,两人出来问是啥事,陆菊人说了老魏头的话,井宗秀说:出大事啦。四个人就去盐行敲门,掮了两麻袋盐往安仁堂跑去。  安仁堂里,先去的三个人都拿了锨,陈先生就指挥着在院子里挖坑,坑大小能躺下一个人,挖到一尺多深,正捶实坑底,老魏头领着病人来了。

  老魏头二返身去了城墙东北角,他把锣槌隔墙扔到了白河去,找了个木棍一头自已握了另一头让病人握着,拉着来见陈先生。刚到安仁堂门外婆罗树下,那人说他要屙,老魏头说:你往哪儿屙,就在裤裆里屙!他进院要陈先生去树下看,陈先生说:让进来呀!老魏头说:他走不动了,屙了一裤裆。陈先生说:哦,那八成就是了。取了针包就往外走,老魏头也便撑了灯跟着。婆罗树下,那人又开始吐了,哇哇地声很大。陈先生问:你啥时觉得发烧?那人说:早晨就发烧,浑身没劲,天黑屙了三次。陈先生说:你是哪里人?那人说:三合县的。陈先生说:说老实话,是不是凤镇的?那人说:是,是风镇的。老魏头就骂:你从凤镇来的你不早说?涡镇人给你吃哩啥啊你倒要祸害涡镇!陈先生说:他是诚心祸害啦?要祸害他能一个人睡到城墙角?又问:从凤镇来的还有多少人?那人说:有三十多人。育问:都睡在庙里?那人说:嗯。陈先生就从针包里取出一根三棱针,在病人两条腿上扎,血流了出来,说:血黑不黑?老魏头说:黑得像酱。

  陈先生又用细针扎病人的十个指头,说:黑不黑?老魏头说:黑。这时候井宗秀杜鲁成陆菊人花生把盐拿来了,陈先生给老魏头叮咛,让病人歇一会儿,他就招呼井宗秀他们进院,让把盖在坑里铺上一层,再用水桶从井里打水,不得桶底触地面,手接住桶底把水倒到坑里,连倒三四桶水,拿棍子搅拌,直搅得起了白泡沫,他说:让病人浑身脱光躺进去,把脱下的衣服烧了。才叫井宗秀他们进屋里说话。

  井宗秀说:这肯定是霍乱了?陈先生说:是霍乱。井宗秀说:这能不能治?陈先生说:能治。但镇上还有三十多人来自凤镇,保不准没被传染的,这些人都住在庙里。井宗秀就对杜鲁成说:你现在就去召集人,先封锁了庙,看有没有犯病。陈先生说:有发烧的,上吐下泻的,就立马送过来。没有犯病的征兆,也要每个人发一包盐,一天三次喝一碗盐水。井宗秀说:还有啥预防的?陈先生说:得让喝马蓝根水,我这儿马蓝根不多,还得在集市上收购。陆菊人说:这事茶行来办,熬上几大缸马蓝根了,凡是镇上人都让喝。你这儿有多少都给我,我和花生天明就先熬一缸来。

  井宗秀和杜鲁成急急忙忙走了,院里有了火光,是在烧病人的衣服,老魏头在喊:泡了一个时辰了还泡吗?陈先生从药材屋里取了三大包马盛根,说:再泡一个时辰!就对陆菊人说:我屋炕上有一堆衣服,你挑上一身给病人,柜子底下还有一双旧鞋,不知他脚大小,如果不行,院台阶上有草鞋。陆菊人说:他泡过了还有啥要治的?陈先生说:泡过就能走了,不会再上吐下泻,但得歇几天,口干想喝水,就喝盐开水。一会让他们就在院角搭个棚,让他在那儿歇着。陆菊人说:那不如让他回庙里去住,那儿有空房子,我和花生去看着。陈先生说:也好,让他先单独住一个房子。陆菊人搬过椅子让陈先生坐了,说:你快坐下欺着,要没有你呀,这霍乱一传开,那就不得了啦。陈先生说:我不累,花生你看看还刮风不?花生出去了一下回来说:不刮啦,天气好啦!陈先生哦哦着,却说:天气也就是天意啊。

  泡过了两个时辰,那病人果然站起来,脖子也直端了,换了干净衣服,就趴在地上给陈先生磕头。陈先生说:不谢我,是你命大。陆菊人和花生要带他去130庙,老魏头又拿了个水棍让把病人拉上,那人说:不用拉了,我能走。老魏头说:去了静静躺着,再别乱跑。那人说:不乱跑。又要给老魏头磕头,老魏头说:你狗日的是害了多少人没睡安然!花生发现那人穿的是草鞋,而陈先生的那双旧布鞋在老魏头的脚上,但她没有说破。

  经查,130庙里三十多个凤镇来的人没有发烧和上吐下泻的,又查了全镇所有的人,也没有发烧和上吐下泻的,但老皂角树下摆放了四个大瓮,一个大瓮里是盐水,三个大瓮里是马蓝根汤,蚯蚓就在那里经管着。

  凡是来来往往的人,都得喝半碗盐水,再喝一疏马蓝根汤。而茶行门口,搭了个棚,棚里支了大锅,每天熬三锅粥,供那些逃荒要饭的来吃。差不多熬过十天,杜鲁成便有些为难,说搭粥棚放舍饭是可以的,可这些人吃惯嘴了,就都在镇上不走了,哪有那么多粮食?井宗秀就给周一山说:你去了解了解,有多少人是吃了两天还没走的,里边有多少青壮年?

  周一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杜鲁成说:知道了什么?周一山说:上次你去横坪镇招兵哩,还要不要?杜鲁成说:难招得很,当然要么。周一山说:你跟我来。两人去了粥棚,宣布青壮年的,愿意留在涡镇到预备旅来当兵的,吃的就不是稀粥,而是糊汤。于是,当场就留下四十人。杜鲁成说:我就没想到这一点。可你这是招吃货哩,吃饱了说不定就又走了。给四十人烧了两大锅糊汤,很稠,筷子插在饭里都不倒,全疯抢了吃,一下子没有那么多碗,就有十几个人拿了棒槌、木棍或劈柴,往锅里一蘸,伸长舌头舔着吃。吃饱了,要登记造册,其中有六个人说肚子撑了得去上厕所,却趁机跑了。

  粮食是越来越紧张,连麻县长也早饭喝粥,午饭一碗炒紫芝菜两个蒸馍,过了午就不再食。而预备旅又增加了三十多人,也再不蒸馍,顿顿是苞谷糁里掺了米熬的糊汤,这糊汤插不直筷子,用筷子蘸了能吊线儿,好的是里面煮了南瓜或土豆。井宗秀就开了会,重点研究纳粮缴税工作,指示夜线子和李文成要增加人手和下乡的次数,纳缴过的乡镇可以再找那些富户。李文成说:太多乡镇都纳缴过两三遍了,就是和方塌县桑木县接壤的银花河一带去得少,一是路远,二是那里民风强悍,曾去过一次,几个村的人都起来抗粮抗税。井宗秀说:几个村的人集体抗粮抗税,肯定有人在背后主事,把情况摸清,摸清了,可以把麻县长用滑竿抬了去,该打他的牌咱要打他的牌,这话我给麻县长说。李文成就派人去银花河了解情况,回来报告:银花河一带拢共一个乡一个镇,乡里十二个村寨,镇不大,也有几百户人家。这里出了两个恶人,一个叫罗树森,交际广泛,和方塌县保安队长熟,据说还认识秦岭游击队的一个营长。此人不惹是生非,但若谁在他头上动土,则决不手放,而且有一支短枪和一支长枢。为了练枪,经常是夜打香火头,能百发百中,他是乡里十二个村寨壮胆撑腰的。

  另一个就是瓜子老大,这是个孤儿,小小就出去在刀客里混,后来带了枪回来,在镇上窃据了一姓高的人家的偏正两院,又强占了姓姚人家的祠堂,改造成前后三挑屋院。他要是看中谁家田地,便以放债和供大烟为诱饵,暴利盘剥,到期唆使长工犁其地据为己有,原田主不敢执拗,如此夺得二百亩好地,雇长工短工四十三名。他公开叫嚣谁敢来纳粮缴税就往死里打,打出人命他来顶着。这两个人把持了银花河一带,却又是对头,罗树森处处防着瓜子老大,瓜子老大却嫌罗树森是他的威胁,一心想灭了罗树森。曾经有一次瓜子老大带人去罗树森的村子,罗树森吆牲口犁地,老远见瓜子老大向自己走来,他叫住牲口,留神察省,当瓜子老大到了地头,两人相距三十丈远,都不说话,四眼对着,再后是瓜子老大撤了。还有一次,罗树森正割麦,瓜子老大走来,提着短枪,罗租森放下镰,把长枪拿在手里,两人相峙了一袋烟工夫,竟然你叫我一声哥,我叫你一声弟,互致问候,再各自倒退出二十丈,才散了。井宗秀说:瓜子老大是个恶人,这得除了,那个叫罗树森的,如果能把他收来,倒是个干将哩。

  夜线子和李文成带人再去银花河,夜线子对李文成说:咱去先杀了罗树森!李文成说:瓜子老大是个坏人,应该杀了他,旅长不是让咱想方法收罗树森吗?夜线子说:杀罗树森!李文成说:这?夜线子说:你我都是半路里到旅里来的,我不是杜鲁成,你也不是镇上的陈来祥。李文成说: 打仗还不是要靠咱二团吗?夜线子说:旅长待咱们不薄,可何必再要来个罗树森哩?李文成说:我听大哥的。先到了罗树森的那个村里,夜线子让李文成就在村外苞谷地等着,他要一个人去杀了罗树森,说:我会会他,看看他枪法有多准?!进了村,罗家门口有好几个人在吵架,一个说地是我买的,地上的核桃树当然就是我的,一个说我当年卖的是地并没有卖核裁树,一个就说:我×你娘,你说的屁话!一个却说:我娘死了,我×你媳妇!骂得打起来,大门里就走出一个人来,五大二粗,并没言语,坐在了台阶上拿了个刀在自己腿面上拍,吵架的顿时都不吵了,夜线子想:这肯定是罗树森!掏出叭叭叭打了三下,罗树森当即死在台阶下。

  吵架的人边跑边叫:罗驮子叫人打死了!夜线子一把拉住,说:死的人叫啥?回答说:罗驮子。又问:罗驮子就是罗树森?又回答:罗驮子是他侄子。夜线子不相信,往屋里进,屋里正跑出来一个老汉和老婆子,抱住死者喊叫:驮子,驮子!旁边还有俩孩子哇哇的哭。夜线子说:罗树森呢?老汉说:他前日去方塌了,你是谁,你杀了我的侄孙子?夜线子这才证实死的不是罗树森,顺门就走。没想到老汉过来抱住了夜线子腿,叫道:你不能走,你杀了我侄孙子你走?!老婆子已经在门外大声喊:瓜子老大把罗家人杀了!快去叫树森哪!夜线子说:我不杀你,你硬让我杀你!就给了老汉一枪,出了门,对老婆子说:我不是瓜子老大,我是预备旅的夜线子!又给了老婆子一枪。台阶上的两个孩子拿眼看着他,说:我爹饶不了你。夜线子说:是不是?朝孩子开了两枪。出村到了苞谷地,给李文成说今日霉气,罗树森没在,他把罗家五口人都收拾了。李文成说:哥,这下和罗树森结下梁子啦!夜线子说:结下梁子,他就不会到预备旅了!

  离开罗家村,他们便去了镇里要杀瓜子老大,李文成说:这回你歇着,我去拾掇那狗日的。夜线子说:我霉气着,你去吧。李文成说:都说瓜子老大凶,我偏要把他活捉来!李文成一走,夜线子不放心,就三人一组分成三路尾随着李文成进了镇街,一旦活捉不了,听见枪声,四处截击,哪里碰见瓜子老大就在哪里干掉。李文成进了镇,也不伪装,一把手枪别在腰带上,到了一家卖羊杂汤的店前,才坐在一条板凳上,一边买饭一边打问瓜子老大的家,店主朝店里喊:给爷来一份大碗的,辣子放汪!突然低声说:他来了。李文成扭头一看,一个瘦小个子,腰身一颠一颠地走过了。

  李文成说:是瓜子老大?店主说:你还没见过他?又大声喊:给爷再切一盘熏肠!刺溜进了店。李文成便叫了一句:瓜子老大!瓜子老大脖子上痒,摸下来一只虱,就叫住了旁边一个人,说你去养着,丢进了人家的衣领里,听见有人叫他,立定了脚,问:你是谁?李文成说:你现在阔了,就不认识我啦!瓜子老大说:有点面熟,是我在刀客那瞧见过?李文成说:记起来了好!今日路过这里想拜会你,才打问府上哩你就来了!瓜子老大的眼睛却瞧着李文成腰上的短枪,说:还有这样的好李?让我瞧瞧。说看就过来动手了要看。李文成说:来拜会你就是要送你这个见面礼的。你甭急,让我退了子弹。李文成假装退子弹,突然对着瓜子老大胸就开了一枪,瓜子老大应声倒地。但瓜子老大没有死,往起爬,李文成一脚踩上,先把瓜子老大的枪从怀里掏出来,再把两只胳膊扭到背后。瓜子老大胸口血往出喷,但力气仍大,胳膊就是扭不到背后,李文成咚咚两拳,把他的胳膊打折,扭到背后了,抽瓜子老大的裤带要绑,说:“我要活捉你,这才故意往你胸上打的!”但这时,叭的一声,李文成却倒在了地上。

  这一枪是瓜子老大的保镖打来的。瓜子老大就这一个保镖,半脸络腮胡子,头上却没一根毛,平时都是手持长枪,腰插两把短枪,为瓜子老大警戒。这天他跟随瓜子老大出来,走到烙饼店,进去买烙饼,听着外边枪响,跑出店四处观望,见一人把瓜子老大压在地上,便开了一枪。这边连响了两枪,埋伏在巷口的夜线子就开枪打死了保镖,再跑过来看李文成和瓜子老大,瓜子老大双手还没绑住,要爬起来,胳膊折着,正拿脑袋撑了地,身子弓着,忙三支枪同时开火,瓜子老大弓起的身就塌下去不动弹了。伸手去拉李文成,李文成后脑勺被子弹炸开,人也死了。

  方塌县保安队长的母亲过寿,罗树森在寿宴上得知家人被枪杀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瓜子老大干的,后证实凶手是预备旅,预备旅也打死了瓜子老大,他一语未发,从宴席上退下,在下榻的旅店里三天三夜眼睁着,只吃烟。保安队长要让他干个副队长,他没答应,离开了方塌县。他没有回银花河,也没有在秦岭任何县镇出现过,从此下落不明。

  直到过了五年,有人在方塌县城南青树坪的一个庙里,见一和尚眉眼有些像罗树森,但一交谈,和尚是下湖人口音,这就不是了罗树森。同年冬月,银花镇北八十里的兀梢山上,有猎人在一个石洞深处发现了一只黑熊的尸体,可能是野物临死前寻到这僻静的地方倒毙的,但这黑熊皮毛完整,内脏全无,是腐烂后又被虫蚝食去,连四只脚掌也干了,仅一副骨骸,割开皮毛往出倒骨骼,竟然堆出了类似罗树森三个字的模祥,便又传说那黑熊就是罗树森变的。

44

  预备旅开始在银花河一带纳粮缴款了,夜线子没有征去,他觉得用不着他了,和手下的一个营长在他家里喝酒。自李文成死后,李文成的媳妇以泪洗面,夜线子就有心让这个营长和那媳妇成家,但他有个要求:必须更名改姓,也要叫李文成,说:李文成是我的兄弟,我要他活着,你就替了他行不行?这个营长说:只要有女人,行。这个营长和那媳妇住到了一搭。但是,去银花河一带纳粮缴款的又空手而归,报告的情况是,阮天保带着秦岭游击队一些人驻扎在了邢里,纳粮缴款倒成了他们的事。这消息再报告给井宗秀,井宗秀有些不相信,问杜鲁成:阮天保现在是秦岭游击队的了?杜鲁成说:是在那边,还是一个什么队长,年前我就听说了,一直没给你说。井宗秀说:这事你也瞒我?杜鲁成说:我是怕你生气。他肯定故意要去那边的,我只是搞不懂,你哥应该知道他的底细吧,怎么就能收留了他?井宗秀哼了一下,说:好么,今生算是和他摽上了,好么。杜鲁成说:游击队一直都在秦岭东北部活动,他阮天保竟带人到了银花河,那你说咋办?井宗秀说:他要是远走高飞,我倒不理他了,他还来报复?活该他是要死在咱的地盘上了。杜鲁成说:那好,咱俩去银花河。井宗秀说:要去我和一山去,你得在镇上坐镇。井宗秀又去征求周一山意见,周一山说:你和你哥没什么联系吧?井宗秀说:有没有联系你能不知道?周一山说:这会不会得罪了那边,你哥该怎么想?井宗秀说:他们能收留阮天保,就不考虑咱了?周一山说:是不是你哥还不知道阮天保攻打过涡镇的事。井宗秀说:知道不知道,咱都得打阮天保。他带人到银花河那不仅仅是抢收些粮食,门扇上有了针眼的洞,就会挤进来笸罗大的风,还可能再来攻打涡镇哩。周一山说:那好,这几天再加紧准备。井宗秀说: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去银花河打阮天保,井宗秀就带了二团和四团,但人员有了调整。夜线子仍是二团的团长,马何升为团副。陈来祥由四团团副任团长,苟发明任团副。王成进则成了三团团长,陆林任团副。陈来祥重新当了团长,陈皮匠高兴,杀了两头猎,抬了一个八斗瓮的烧酒送到城隍院,出征的二百人一顿吃喝了,每人都背了三斤炒面袋子,又在腿里别了一双新鞋。但出发时,井宗秀让杜鲁成跟着一块走,又把周一山留下了。

  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就下令留守的部队加强岗哨,取消了集市,不准任何陌生人再进入涡镇,同时监管了所有的阮氏族人。姓阮的人家原本不多,又都和阮天保出了五服,现有的五户分散在四道巷,三岔巷、古井巷,屋院门口便有了背枪的士兵看守,不能迈出一步。这些族人被突然限制极其不满,其中有个叫阮上灶的就破口大骂。按辈分,阮上灶是阮天保的叔,平时做些贩猪贩羊的生意,却好抽烟土,家境一直没富裕起来,至今还是光棍。他是和王喜儒熟,王喜儒陪麻县长去山里采集草木时,他也陪着,因知道的东西比王喜儒多,麻县长夸过他几句,从此倒长袍马褂的穿着,像个人物。他在屋院里叫骂,说他家里没茶啦,他要喝茶,他不喝茶他就要死呀!看守的土兵当然不能让他去买茶,他就拿头撞门扇,撞得额上起了包,看守的士兵就跟着他一块去茶行买茶。阮上灶说:为啥就不让我出门?士兵说:你姓阮。阮上灶说:姓阮又咋啦?土兵说:部队去打阮天保,要防着你们趁机闹事。阮上灶说:阮天保不是被你们打跑了吗,咋还去打?士兵说:阮天保现在是秦岭游击队的人,又在银花河的银花镇了。

  阮天保哦了一声,说:阮天保他东山又起了!土兵说:不许高兴!阮上灶说:我没高兴,我是说阮天保他又要回来啦,却把我们看守住了。士兵说:你老老实实走路,别给我邪,你跑我就打死你!到了茶行,阮上灶买了茶,又高声叫骂,陆菊人这才知道了这事,但她什么也没说,待士兵把阮上灶又带走了,她就去城隍院见了周一山。

  陆菊人问:是把姓阮的都看管了?周一山说:真要谢你,还操心这预备旅的事!部队去打阮天保,镇上是不能有任何乱的。陆菊人说:阮天保是阮天保,这族里人是族里人,上次攻镇,这些人也没出啥乱吗。周一山说:此一时彼一时啊。陆菊人说:你这样一做,把姓阮的全推到阮天保那儿了,那不等于在镇上就有了敌人?周一山说:正是这样呀,才要严加看守的。陆菊人还要说,周一山却笑了,说:茶行那边都好吧?陆菊人见搭不上话,说:你意思是我卖我的茶?周一山说:旅长原本要我和他一块去银花镇的,却又把我留下,他是把重担交给了我,我可不敢有一丝马虎,宁肯过之,不可不及。陆菊人说:既然严管着,那阮上灶却出来买茶了?周一山说:不可能!陆菊人就说了士兵带着阮上灶去茶行的事,周一山说:把他的,这怎么行?!就急忙走了。

  阮上灶拿了茶往家走,半路上偏遇到了麻县长,麻县长和王喜儒刚从山里回来,王喜儒背了一篓草和树枝,阮上灶就喊:县长县长,我家里还弄来了一些奇花异草,你还要不要?麻县长说:拿来我看看。阮上灶就回家穿了长袍马褂,提了一筐花草出来,士兵还跟着。麻县长说:你干啥?士兵说:我得守着他。麻县长说:他有啥守的?!去吧去吧。土兵只好不跟了。阮上灶傍晚从县政府出来,并没有回家,而是跑到南门口外,柳树下还拴着船,他撑船就逃走了。

  阮上灶在第三天逃到了银花镇,果然阮天保在一家窗户的家里,一见面他就浑身抽搐,鼻涕眼泪都流下来。阮天保也奇怪他怎么到这里来,说:还抽烟土,瘾犯了?阮上灶说:抽还是抽的,就是好久没烟土了。就说了你天保不在,井宗秀如何迫害阮氏族人,又说了井宗秀他如何带了人马要来银花镇打你呀,我是死里逃生来报信的。阮天保怕阮上灶说谎,再三询问证实了,让他住下吃了喝了再躺到榻上去吸烟土,便立即在镇内部署兵力,又派人把守镇外的三个山头,然后才回来看阮上灶。阮上灶说:天保,你也抽烟土了?阮天保说:我不抽,这家是富户,没收来的。阮上灶说:哦,烟土是好东阿。阮天保说:你是不是还要回涡镇?阮上灶说:我还能回去吗?!阮天保说:那你参加红军?阮上灶说:啥红军黑军的,我都不参加,叔来给你报信就跟你。院天保说:好。交代阮上灶去镇西杜鹃花垭,那里是进镇的要道,如果顶备旅来了,想办法在他们待的地方燃火放烟。阮上灶说:为啥要燃火放烟?阮天保说:我让你燃火放烟你就燃火放烟!阮上灶还要说话,阮天保给他怀里塞了一色烟土,他不再说了。

  井宗秀带着队伍顺着河岸官道走,担心动静太大,走漏了消息,便从一条沟进去,翻过光头山,从另一川道往南。天黑时到了一个叫老鸦窝的地方,原想就地休息,夜线子却提议,前边五里有个大荆村,他去纳粮缴款过,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在逛山那里,一户的儿子在六军当兵,还有两户的儿子是原秦岭游击队的,那里的人都横,如果队伍在那里过夜,可以震慑一下,将来再征粮缴款时就顺当些。于是队伍又走了五里,住在了大荆村,没想村人还都热情,就在四户人家里歇下来吃饭。有两家是煮了土豆,熬苞谷糊汤,一家做的是浆水面片,一家做的是小米干饭,炖了血豆腐,油炸小鱼烩了酸菜辣椒,正好有猎来的五只野鸡,将带骨的肉剁碎,用萝卜在肉中砸,去尽碎骨,滚油爆炒。吃小米干饭的有四十四人,大伙吃得特别香,但饭后竟然都肚子疼,屙稀,稀到第三次屙清水。去问房东是不是饭菜没洗净,房东一家三口却不见了,就疑心饭菜里被下了毒。

  把全村人抓起来,查房东,没查到,四十四人已经站不起身,开始屙脓屙血。夜线子一怒之下把那家屋院烧了,还要烧所有房子,一个老汉站出来说: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呀,你不要烧我们房,我们能治病。

  原来,这村子在后沟坡上种有十八亩籽瓜,这种瓜不大,更不好吃,主要是收瓜籽,瓜瓤却是止泻的良药。井宗秀就让夜线子押着村里人去摘瓜,把全部的瓜都摘回来,堆得像粪堆一样。病人也不用刀切,拿拳头砸开了,掏瓜瓤吃,吃了还在屙,屙了继续吃,越屙越吃。到了第二天下午,四十四人基本上都止了泻,但人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只好休息两天。这两天村人更加殷勤,尽力地把好吃好喝拿出来接待,而且各家做了饭自已先吃一碗。井宗秀就趁机让夜线子、陈来祥给各自的团进行战前动员,让大家明白形势的残酷,被下毒药也只是经历了小的破坏,而恶仗还在银花镇。

  陈来祥新任了团长,他就特别紧张,所幸中毒的不是自己团里人,但他不停地要去看住在各家的士兵,担心出事。新兵太多,见他们嘻嘻哈哈地吃肉喝酒,反复讲上次阮天保攻打涡镇时多么惨烈,说:这回去银花镇,不是他阮天保死,就是叫们死,咱们要不死,就得勇敢,让他阮天保死!

  还要让每一个人表决心。没想,士兵们越是表决心,越是恐悸,有的就大碗大碗喝酒,说:喝呀,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喝,喝!就喝高了,醉瘫如泥。有的却熬煎得不吃不喝,夜里睡不着,老听见有咕咕的叫声,叫得心惊。

  这咕咕声是一家养的鹌鹑在叫,养了几十只,顿顿要给井宗秀和杜鲁成煮鹌鹑蛋吃。这家房东说话咬舌,把鹌鹑蛋说成安全蛋,井宗秀便突发奇想,让炙了所有鹌鹑蛋给每一个土兵吃一颗,吃了就都安全。陈来祥拿了一堆煮过的鹌鹑蛋到各家各院去发,到一家院外,听见里边一片鸡的叫声,进去后,五个士兵正在逮鸡,房东哀求:公鸡都给你们吃了,就这几只母鸡,要下蛋的。陈来祥说:吃了就吃了,不就是几只下蛋的鸡吗,把账记下,下回来纳糖缴欲,给你顶款钱。但五个士兵每人提了一只鸡,站成一排,说:团长,你在场了好!就把鸡头剁下,在每个酒碗里滴了血,然后喊:一二!同时把五只没头的鸡抛出去,没头鸡还在空中扑腾,后来就掉在地上死了,有四只鸡的脖子朝着人,一只鸡的脖子朝着外,那个叫张安的士兵唉了一声,蹲在地上抱了头。陈来祥说:这是干啥哩?一个说:用鸡占卜哩。这五个士兵都是三合县凤镇人,他们说他们是才当的兵,枪是会打了,但从没有杀过人,这次去打仗才用鸡占卜的。剁了买的鸡如果脖子朝着自己那就是平安,如果脖子朝外那便是凶多吉少了。用鸡占卜是风镇的习俗,以前他们凡是出门都这么做的。四个士兵喝鸡血酒了,但张安不喝,还蹲在那儿垂头丧气,陈来祥说:这是啥玩意儿,用死鸡算卦,那能准吗?过来喝酒,我再给你发安全蛋,吃了安全蛇神鬼都不敢撞的!张安说:你是涡镇人,你不是凤镇的。陈来祥说:现在就不是凤镇么!给你多吃一颗,仗打完了,我就提你当班长!张安这才把两颗鹌鹑蛋连皮咬着吃了,再喝半碗酒。

  又过了一夜,早晨队伍出发了,走了一夜,傍晚到了银花镇西的杜鹃花垭,秦岭的杜鹃花多,别的地方都是灌木丛,而银花河一带的都是乔木,这垭上的杜鹃就成了林,全都几丈高,枝条粗壮,叶子有皮革质,闪着光泽,花在三四月里开过了,花托还在,竟有碗口般大。在杜鹃林中还夹杂了另一种灌木,密密麻麻地结着浆果,红得如同玛瑙。杜鲁成惊叹着杜鹃树这么高大,又奇怪浆果怎么都是人字形。井宗秀说:不是人字形,是裤裆吧,这叫裤裆果。春上开花的时候那才是怪哩。两朵并在一起,有太阳了它就开放,没太阳了就闭合。杜鲁成说:麻县长不是喜欢采集奇木异草吗,等路返回时采折些,他肯定稀罕哩。队伍刚坐下歇息着吃炒面,不远处喀喀有石头滚落,夜线子立却带人扑过去,不大一会,拉来一个人,穿着长袍马被被褂,背着一个褡裢,井宗秀见是阮上灶,说:咋是你?阮上灶指着下巴,啊啊着,却说不出话来。杜鲁成知道阮上灶的下巴掉了,走近去一手按着阮上灶的头,一手猛地往上推了下巴,阮上灶嘴活动了几下,说:哎呀吓死我了,原来碰上井旅长啦!井宗秀说:你怎么在这儿?阮上灶说:我到银花镇贩牲口了,才要去前边沟里我老姑家过夜呀,猛地见这么多人都背着枪我就吓得跑了,你手下的就抓我,一拳把我下巴打掉了。井宗秀说:贩牲口,牲口呢?阮上灶说: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上半年我贩猪,银花镇的羊涨了价,这次贩羊,猪价又上去了。井宗秀说:你从镇上来的,镇上有没有啥情况?阮上灶说:我不是给你说了么,这趟生意又赔了。井宗秀说:我问你在镇上见没见到……他原本要说见没见到阮天保,话到口边变了,说:当兵的?陈上灵说:当兵的?牲口市都是牲口。井宗秀说:好了,你走你的路吧!

  但阮上灶并没有走,他先是问井宗秀是不是要去镇上,这离镇子不远,天黑了,垭下岗道多,他可以带路,后得知队伍并不去镇里,就在垭上过夜,他就说他也不去老姑家了,要和大家在一起,晚上有个说话的。

  这一夜,队伍在杜鹃林里待着,阮上灶就和陈来祥靠在一棵树下睡。到了天明,阮上灶早早起来捡干树枝,捡了那么大一堆,就生起了火,吆喝着大家都过来,说:带盆子缸子了么,烤些水喝喝。是有士兵拿了缸子过来,说:哪儿有水?阮上灶说:把缸子给我,我知道前边有个泉的。拿了缸子就朝左边的一个崖后跑,突然间有一颗炮弹打了过来,已经坐在火堆边的两个士兵就被炸死了。井宗秀刚在一丛裤裆果前屙屎,急问:咋回事?夜线子说:镇上打来炮了!井宗秀说:快让大家散开!杜鲁成就跑了来,说:阮天保怎么还有炮?知道他狗日的有炮,咱把咱那炮也抬来了!井宗秀却说:昨晚都没打炮,这刚起来就打炮?又是一颗炮弹打了过来,这一炮没打着人群,落在垭口右边的半崖上,石头炸起来砸伤了好多人。队伍已分成了两股,一股往垭口跑,一股往垭左边的那个崖下跑。炮弹还是三颗四颗地打过来,全打在了火堆那一片地方。井宗秀带着陈来祥也跑到了左边的崖下,崖下有四五个大坑,坑里全趴了士兵,他才要爬上崖头查看情况,却见阮上灶又抱了一搂干树枝在点火,便喊:你不快躲起来点什么火?!阮上灶撒腿就跑。井宗秀突然就叫:来祥来祥,把阮上灶给我抓住!陈来祥抓住了阮上灶,井宗秀也不爬崖头了,问阮上灶:是不是你烧火放烟给阮天保提供目标的?陈上灶说:没有,没有。井宗秀说:那我试试。就让陈来祥把阮上灶绑在柴堆旁一棵树上,然后点燃了火堆,所有的士兵全往垭后跑。他说:阮上灶,如果一会儿炮不朝这边打,你就是好的,我会来给你解绑。说完,一群人迅速从崖底往过跑,还没跑过去,炮弹就打了过来,当场炸飞了五人。井宗秀刚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土哗哗地落在身上,又落下一块大的砸在怀里,看时,是一颗人头。陈来祥扑了过来叫:旅长旅长,你受伤了?井宗秀一翻身滚进一个草丛,喊道:往后撤,快往后撤!炮还在打着,却也听到了垭口下有了号响,陈来祥领人往后跑了几丈远,又领人跑回来,吆喝着敌人要攻上来了,都给我用枪打!顿时枪声就乱了。夜线子也带人跑了来,叫喊着机枪手,机枪手趴在一块土地上,并没有开枪。孝线子骂道:打呀,打呀!机枪手说:还看不到敌人。夜线子说:往右边去,跑快些,把机枪保护好,人就是被炸了,机枪不能损失!

  又是一颗炮弹,爆炸声特别大,陈来祥跳进草窝要拉井宗秀,空中掉下来一个人,偏不偏巳掉进了草窝。井宗秀说:他死了。陈来祥背起井宗秀就走,问了句:谁?一回头,掉下来的那个人没头没腿,身上还穿着马褂。

  所有人又都跑回到杜鹃林,炮是不打了,垭口下的枪声却越来越近,差不多能听到敌人的叫喊声。井宗秀问夜线子:你听这枪声,他们能攻上来多少人?夜线子说:管他多少人!垭口前边有个土峁,咱都到土峁上去,他们就难攻上来!井宗秀说:不行,咱被打乱了,一时集中不起来火力,还是先撒出这里。夜线子说:要撤你们先撒,我断后。就带了三个人,还有机枪手,去了土峁。井宗秀和陈来祥指挥大家撤到后沟了,一查人数,只有一百多人。不一会儿,前边的梢树林里跑出一伙人来,把大家吓了一跳,才都趴在了石头后,看时却是杜鲁成他们。杜鲁成满脸是血,身上的衣服也少了一个襟,他背着一个伤员,跑过来说:谁带着绳子,快给路营长扎腿!放下了路营长,路营长的双脚被炸断,小腿的断口就张开着,皮肉像棉絮一样吊着。但谁也没带绳子,陈来祥就在树上扯葛条,旁边人说:不扯了,人早都死了么。果然再叫都叫不应,一摸鼻子,没有气息。杜鲁成就骂上了阮上灶的当,他娘的,阮家没有个好东西!又骂夜线子不该领路走垭口。井宗秀制止了他,说:夜团长还在垭口断后哩。杜鲁成就让大家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受伤的,受伤的都要带上,不能少了一个,说:跟着旅长从沟里上对面山!他却往回跑去接应夜线子。

  井宗秀带人到了山上,梁林里的野兽乱跑,成群成群的鸟往空中飞,还没到山顶,枪声又响了。上山上能看到夜线子杜鲁成他们从土峁上撤下来后,跑上来三个敌人,他们回头把三个敌人打死后,过去捡了两杆枪,还想再按另一杆枪,又是一炮打了来,炮弹落在路上,烟尘散后,没见了机枪手,也没见了机枪。井宗秀眼泪哗哗流下来。

  李明成、夜线子也撤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杜鹃林和沟道里还收拢了被打散的三十人,等全部到了山上,炮是再没打,敌人也没有追来,安全是安全了,可再次查人数,缺了二十八人。预备旅的所有人,井宗秀都是认识的,也都知道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这些兄弟一下子没了二十八人他抬手就扇自己脸,说:都怪我,都怪我!陈来祥眼泪长流,他说:这不怪你,是我不该留下阮上灶。井宗秀却面朝垭口跪在了地上,磕了三个头。

  井宗秀跪下来磕头,所有人全都跪下来磕头,天空上的云就像干涸后的水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先是惨白,再变红,红得要起火。

  已经是到了下午,他们顺着山那边的沟底走,谁也不说话,只有喷气声和脚下偶尔踩翻的石头声,仙鹤草有半人高,没有花,果实成熟,但果实都是两头尖芒,就沾在人身上,就如射来的箭头。沟底的小岔沟很多,走着走着不知该进哪个岔沟,正好遇见一个人,那人蹴在树下拉屎,冷不丁看见一群背枪的,吓得屁股不擦,一提裤子就往一堆磊磊石的缝里钻。

  陈来祥拉出来问是干啥的,那人说是放蜂的,陈来祥骂放蜂的你的蜂呢?

  那人才说他在野外一旦发现枯树窟窿里有野蜂,就用泥糊了树洞,仅留一个小孔,野蜂就在里边酿蜜,他是过十天半月了来扒开泥土割蜜的。井宗秀一听说是放蜂的,就说多半天没吃东西了,让割些蜂蜜来。放蜂人就扒开个树洞,割了蜂蜜给陈来祥,陈来祥吃了一口,递给井宗秀,井宗秀没吃,说:还有多少蜂蜜?全割了,每人吃一块。放蜂人不敢违抗,带人走丁两条小沟,把他发现的树洞全揭开泥巴,掏了蜂蜜。蜂蜜果然又甜又香,吃下似乎身上也有了劲,但每次割蜂蜜,都抢着去吃,蜂就蜇了许多人,有的手上腿上起了红包,有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缝儿了。放蜂人说:没一点蜂蜜了,这可以放了我吧。井宗秀说:从这个岔沟出去是哪地方?放蜂人说:是七里峡。井宗秀说:七里魇离银花镇多远?放蜂人说:十五里,出了七里峡就是镇南头。井宗秀说:你还是给我们带路。天空全黑了,放蜂人带路从岔沟进去又进人另一个岔沟,没想一路上又有三人被蛇咬了。夜里寻不见治蛇咬的药草,只好把被蛇咬的腿用葛条紧勒了腿上部,拿刀子在咬伤处划十字,使劲往出挤血。陈来祥怕蛇咬了井宗秀,要井宗秀在他和放蜂人身后走,放蜂人说:蛇是不惊不伤人的,前边的人走过了惊动了它,它要反击,正好就咬后边的人。陈来祥又让井宗秀在前边走。但害怕放蜂人走在后边了会逃跑,他就在后边,说:你要跑,我就打枪的。放蜂人说:我不跑,你在后边拿个棍儿,不停地打着两边的草啊!这么走出了七里峡,隐隐约约能看到峡谷外的馒头山。馒头山并不高,孤孤零零,样子像个馒头,夜线子说他以前来银花镇在馒头山下的饭店里吃过饭,绕过去就是镇子。便介绍镇子是南北两条街道,窄得不如涡镇的巷子,中间的房子又都是前后门通着,两条街实际上算一条街。井家秀说:谁还有纸烟,给我一支。杜鲁成和夜线子有纸烟,但都吃完了,陈来祥把他的旱烟锅在胳膊肘下擦了擦那玉石嘴儿给了井宗秀,井宗秀接过来并没抽,说:哼哼,阮天保以为打退咱们,他哪里能想到咱们杀了个回马枪!才要把队伍分为两拨,进镇后一拨走街北,一拍走街南,两头夹攻,却突然发觉馒头山有人影晁动,忙问杜鲁成:你眼睛好,山头上是人还是树?李鲁成看了,说:是人,还背着枪。井宗秀估摸那肯定是岗哨,既然是岗哨,进镇就必须先拔掉,立即命令队伍分散开藏好,让陈来祥带人去拨点。陈来祥选了四人,其中就有张安。张安说:要我去,就把我那四个老乡一块带去,能相互照应。陈来祥说:你们没打过仗,去两个就行了。加了张安的一个老乡,又加了另一个人。

  陈来祥六人到了馒头山下,山是土多树少,层层梯田,有一条羊肠小道弯来弯去可以上去,但弯角处从山头能看到,只好猫腰跑过一阵就离开路,从梯田插过。梯田塄都高,张安手脚利索,首先爬上去了,伸手再拉别人。终于摸到山头,趴在塄沿一看,一边竞是平场子,场子中间有一土坯房,房门开着,里边燃着一堆火,两个兵一边喝酒一边烤土豆吃,而另外三个兵背着枪顺着场子四周转圈儿巡查。他们等着那三个兵又转了过来,一声咳嗽,扑上去摁倒,拿刀子就扎。两个兵不出一声死了,男一个是被张安的老乡摁倒了,但他力气小,又怕叫出声,抓了把土往嘴里塞,那兵就势翻起来,竞把他压在身下。陈来祥忙过去一刀扎在那兵的肩膀L,那兵才重新倒在地上。这边一响动,屋里出米一个人,问:啥响?张安忙说:尿哩,滢根了。那人说:把舌头摆顺!陈来祥知道坏了,人家怀疑张安的口音了,果然那人拿了枪往过走,陈来祥就开了一枪。屋里另一人也跑出来,已经是三支枪同时响了。六个人都冲进了土坯房,里边只是还有一支枪,再没有了人。出来查看所摁倒的五个兵,四个是死了,肩膀上挨了一刀的那个没有死,从昏迷中醒过来,还要补一枪时,陈来祥说:留着留着,抓一个俘虏回去。就对张安说:你力气大,你先押了他下山,我们到后边再看看。这时天麻麻亮,张安端着枪押了俘虏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四人分开从左右往土坯房后包抄,房后也再没有了敌人。陈来祥笑着说:我以为多厉害的,顶不住收拾么!话未落,轰隆一声,是手榴弹爆炸,便见刚走到平场子下边的张安和俘虏被炸得飞在半空。六个人忙跑过去,发现塄边的一片黄麦菅草丛里趴着一个人,裤子溜在腿脖上,手里还拿着手榴弹的拉绳儿。张安的老乡往小路上跑,而三支枪全指着那人。陈来祥说: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班长。陈来祥说:你扔的手榴弹?那人说:我的兵不能当俘虔!陈来祥一刺刀戳过去,骂道:你炸了我的兵!刺刀戳在那人肚子上,血水流出来,那人却冷笑道:我要是不出来屙屎,不是身上就这一颗手榴弹,我不会让你们活的!陈来祥朝他脸上打了一枪,又打了一枪,那脸就不是脸了。

  跑下了平场子,小路上张安的老乡坐在一具四肢不全的尸体边。陈来祥问:张安死了?那老乡说:死了。陈来祥说:唉,我咋就让他去押俘虏?!那老乡说:这也是他的命。

  井宗秀听见馒头山有了声响,知道行动暴露了,就不敢再迟疑,下令攻镇。杜鲁成夜线子就先带了二团去了街北,他带四团走到馒头山下,陈来祥他们也刚撵上,就往街南来。两条街都已经有了红军,而日街口用沙袋筑了工事,便从街东边一户人家进去,迅速地钻进两条街中间的民房里,红军发现了,就拥了过来,而这些民房前后两边都有门窗,双方就你出我进,我藏你寻,出出进进,藏藏寻寻,搅和在一起了,打着乱仗。这时候太阳冒花,霞光还嫩,镇街被染成粉红,住家户有的刚刚起来,有的还没起来,一时间枪声像炒了豆子,鸡飞狗咬,啥人都在乱跑,穿黄的穿黑的,披了褂的也有光着身子的,菜下油锅似的尖叫。双方都是能在街巷里民房里打仗,又都一样的如狼似虎,却没有了战术,没有了指挥,只是比力气,看谁手脚麻利,运气好还是不好。有时候推墙,推倒了墙从这间屋可以直接到那个院,你刚一推倒,墙那边却是敌人先跳过来,能开枪的开枪,来不及开枪的就扑上去夺枪,纠缠在一起抓眼睛,咬耳朵,踢交裆。有时候我跳过窗子去撵你,他又从门里进来撵我,我的战友把他打死了,你和你的战友跑过来打死我的战友,我再去撵打死我战友的,撵呀撵呀,又回到我跳窗子的那间房子,有时候在墙上挖个窟窿,把手榴弹撂撂过去,对方又把手榴弹撂过来,手榴弹还没炸,在地上冒着烟地转,再抓起来撂过去,就把对方炸了。

  反正是打了一个晌午,预备旅先还一南一北往镇街中间打,打着打着,红军却把预备旅分隔成了三截,后来又形成预备旅集中在了街南,红军占据了街北。双方就在东西两条街上穿插着,你进了我退,我进了你退,像是在拔河和扯锯。井宗秀把东边街上的兵力分出一半到了西边街上,加强了进攻,西边街上就连续向街北推进。夜线子看着一处房子地基高想去占领,才冲过去,前边就钻出了六七个敌人,他刚一举枪,嗖地一颗子弹便打了过来,他一晃,打着了身后的一个班长,他一下子腾空扑进了房子。倒地的班长受了伤还拿枪在打,而也同时身上被打得满是窟窿,血水就顺着街面流。房子里有张柜子和凳子,桌子上携着辣子罐和醋瓶子,知道是一家饭馆,夜线子就进厨房提了两麻袋大米堆在了门口,趴下来打倒了要跑过娄的三个敌人,陈来祥帝人趁机也冲进房,于是在墙上掏枪眼往外打,再占领另一处房子,再掏枪眼往外打,再占领另一处房子。

  到了后晌,红军被压迫在了镇西北解,预备旅的人从两条街上往西北角会合。那里有个大院,旁边是个土台子,可能以前是个土地庙吧,庙已经没了,只有石刻的土地爷和土地婆还在,那里安着一门土炮。双方又在那里对峙,陈来祥腿上受了伤,半个裤子都染红了,他自己还不知道,杜鲁成说:快包扎一下。陈来祥说:我不疼,可能是沾了别人的血。突然见一队人从大院出来都往土台子跑,杜鲁成史道:狗日的炮在这里,不让他们上土台子!双方又一阵激战,预备旅人靠不近土台子,夜线子给陈来祥啦:绕过去从后边上!土台子上的敌人掉过枪口朝陈来祥他们打,夜线子先把三个撂倒在土台子沿,人没掉下去,帽子却飞在空中。陈来祥带人绕到土台子后,那里土台子还是高,一时爬不上去,便后退十几步来个冲刺,但还没冲刺到土台子下就被子弹射中了四人。而夜线子这边已趁机搭了人梯,扑上去了四五个。土台子上的敌人注意力一分散,那边陈来祥也上了,两边开打,就把敌人全打死了。夜线子说:狗日的咋没打炮,啊哟打炮咱就攻不到这儿了。一看,土炮已经没了炮弹。

  镇子上没有了枪声,突然间的安静使许多人都愣了一下,说:咋不打啦?四处张望,是再没见到敌人,就哇哇地喊着仗结束了,打赢了!井宗秀却觉得敌人不可能就这么全干掉了,让预备旅二返身回到镇街,从北向南再过一道。这时侯镇街上起了黑烟,黑烟还越来越大,夜线子带人就往镇街跑。果真还有着一伙敌人,一边往南跑,一边烧房子,街上的黑烟罩得啥也看不清,放了一阵乱枪,等烟稍稍散开,追到街南口,远远看见残敌已绕过馒头山下,往七里峡逃走了。预备旅并不混备追赶,井宗秀说:多放一会枪,把他们送远!所有人都举枪往天打了一通,然后往回撤,陈来祥猛地觉得腿疼,还踩了一下,竟疼得倒在地上,挽右腿裤子,腿肚子上一个酒盅大的烂口子,肉都翻了出来。他大声说:哎呦,我真的受伤了!几个兵赶紧过去包扎,还是走不成路,只好让人背了。

  这一仗,总算把阮天保他们绝大部分都消灭了,镇上的几家富户出来欢迎预备旅,做了饭让大家吃,饿了一夜又饿了多半天,差不多的人吃饭太过饱,都抱着个肚子坐在那里翻白眼。富户们又组织镇上人清理尸体,也不知是红十五军的还是预备旅的,一律装在架子车上拉到镇外的一块地土去埋。井宗秀和杜鲁成在土台子上着人拆那门土炮,怎么拆也拆不下来,杜鲁成说:既然都没炮弹了,拆回去也是废铁疙瘩。就把几十个手榴弹绑在一起,放在土炮底下炸响,土炮就废了。

  从土台子上下来,井宗秀看着镇上人拉着尸体去埋,他一一察看车上有多少死去的兄弟,见一个,叫着死者的名字,用手在脸上拍拍,说:你怎么就死了,就死了啊?!而后边的一辆架子车上,全然只装着七八个人头,要么身子炸得没有了,头颅还连着后背一张皮,要么纯纯是颗头,有的没了耳朵,有的没了半个脸。井宗秀认了认,认不出了哪个是预备旅的,就问杜鲁成:没见到阮天保的尸体?杜鲁成说:我也让人到处找过,就是没有,让这狗日的又跑了。

  预备旅是五十一人死亡,井宗秀没有让镇上人埋掉他认识的人,又着杜鲁成负责去垭口,馒头山,一定要找全五十一具尸体。只有头的就找身子,连头和身子没有的找胳膊找腿,凡是胳腰腿上有着黑布的都找回来。

  再征召了镇上七十人,分两批,第一批三十人由他带队把阮天保他们搜刮的二十担小麦、十担苞谷、十担黄豆、五十卷粗布车拉驴驮运回涡镇,第二批四十人由杜鲁成带队搬尸。

  队伍要离开银花镇时,张安的那个老乡去一户人家拿了副滑竿要给陈来祥用,回来却说他路过土台子,一只狗在土台子后边使劲地叫,近去看了,那里有个窖洞,里边有死人。井宗秀跑去察看,还不是阮天保,而是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和一个妇女。找了镇上人来辨认,说这人姓元,镇上最有钱的掌柜,阮天保就住在他家的。但这六具尸体都没有外伤,衣服整洁,耳朵里眼晴里往外流血,井宗秀说:炸塌洞,把他们埋了吧。转身走开,心里想:这一家人肯定是在看到阮天保他们要打仗呀,为了安全悄悄藏在这里的,没有被乱枪打死,是被打炮时震死的。

45

  涡镇的人先看到回来的每一个兵都背着两杆枪,三杆枪的,又拉运了那么多粮食,敲锣打鼓,欢呼英雄,可是当得知牺牲了五十一人,那些没有看见自己的丈夫或儿子的就呼天抢地地痛哭了。井宗秀让人请宽展师父,要她连夜去白河黑河两岸的大小寺庙里把那些和尚们都召来,准备等五十一具尸体搬回后举办一场焰口,为死者超度。自己又亲自去了杨记寿材铺,询问铺里还有多少棺?杨掌柜说只有十一个,他说得紧急招人再做四十个,杨掌柜叫苦这怎么做得出来,就是发动全镇的木匠都来做,也没有那么多现成的木板。井宗秀从来没有那么急逼过,他腮帮沉陷,双眼赤红,嘴唇上、下巴上有了稀稀的胡子,说:这你得想办法呀伯,所有花销预备旅来付,你一定得想些办法!

  杨记寿材铺平日只雇着三个短工,全涡镇的木匠也就七人,把这七人都召集到寿材铺后院,七人中有三人说家里有木板,他们可以在家里做,做好了就交过来。杨掌柜知道这三人不愿意来是担心以后付钱时说不清,也就没再勉强,剩下的那四人和三个短工便连夜解板,刨的刨,凿的凿,叮叮咣咣做起来。杨掌柜估摸了一下,这七人即便不吃不喝不睡觉地干活,也不可能一下子做出几十个棺的,他就没吭一声,拄了个棍儿,天还没亮出了镇,往黑河岸的毛家村和高家寨去。毛家村和高家寨有六七个木匠,往日他们也做些棺卖给铺里,杨掌柜便谋算着在他们那儿再收些现成的棺,如果没有现成的,让他们加紧制作,或有木板的,把木板能先卖给铺里。

  黎明前的夜特别黑,杨掌柜没有打灯笼,灰的是坑,白的是水,他熟悉这段路,也习惯走夜路,手里的棍儿不停地数打路边的草,防着蛇出来。

  但他咳嗽得厉害,时不时就喘不上气来,要站信撑著棍儿歇歇。走到了虎山崖下,突然风雨大作,他后悔自己出门前没有看天象,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就在龙王庙遗址前的那棵柏树下躲避。柏树又粗又高,却没有多少柏朵,雨仍是落下来,往眼里钻,往嘴里流,但靠紧树身,毕竟能挡些风,不至于被抓了去。想着预备旅去打阮天保怎么就死去那么多人,比阮天保来打涡镇还要死得多?井宗秀和阮天保都是涡镇人,发小呀,咋闹到不共戴天哩,他们不共戴天了,倒使涡镇遭了殃!杨掌柜又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是有着鸡毛,似乎一会儿没有了,一会儿又有了。他想着,井宗秀、阮天保都是他拿眼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们和杨钟,陈来祥都一样地淘气,爬高上低,两个膝盖上总是碰得结痂,又一样地不爱洗脸,不爱梳头,鼻涕吊得多长,可怎么井宗秀、阮天保倒能行了,是能行了才当了预备旅的头儿和红军的头儿,还是当了预备旅的头儿和红军的头儿才折腾这么大的动静?真个是要看什么神就看这神住的什么庙啊!杨掌柜是搞不懂了他们,他们小时候玩占山头,在粪堆上你推我下去,我推你下去,而现在却成了死那么多人,不管是预备旅的兵,还是红军的兵,那些人都是父母生的,都是血肉身子,还都有媳妇和孩子!杨掌柜站起身,要继续往毛家村和高家寨去,他听见了柏树在咯吱咯吱响,朝树一瞅了眼,唉,柏树该是一百二二十岁了吧,也受这么大的风雨!喉咙里再次有了鸡毛,急迫地咳嗽,就是咳嗽不出来,人完全缩起来,在地上蹴成一疙瘩,而同时听到柏树的咯吱声越来越响,还奇怪得像是在呻吟,呻吟里又像是在说话:我随你,我随你。

  杨掌柜吓了一跳,仰头往柏树上看,这时候柏树枝扭折了,轰然倒下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陆菊人在风雨刚起身时也赶到寿材铺,没有见到公公,以为他是去另外的三个木匠家了,并没有在意,可忙活了一夜,半早晨该给匠人们做饭呀,公公还没有回来,心下就有些疑惑。立在桂树下张望,蚯蚓呼哧呼哧地跑着,喊住了要蛎蚓去那三个木匠家看看情况,蚯蚓却告诉了她:听说搬尸回来了!

  是搬尸回来了,杜鲁成和五个兵背着枪,浑身的泥水,先进的北城门洞,拴着的两个狼崽子就拽着铁链子,使劲地叫唤。杜鲁成的气色不好,拿枪托子打了一下,狼崽子安静下来,后边的两辆车也进了门洞。

  门洞里有槽道,车卡在那里,每辆车都跟着五个妇女,连抬带推,车上蒙着的白布就鼓起一个一个圆包,似乎装着西瓜或者葫芦,一会滚到车厢这边,一会又滚到车厢那边。井宗秀在那里迎接,问杜鲁成:尸体呢?杜鲁成说:都在车上。将车上的白布一拉,是一车厢平摆的人头。人一死,五官全变了形,一个个人头血肉模糊,不是斜着眼,就是张着嘴,惨不能瞅,所有迎接尸体的人哇地就失声大哭。井宗秀说:咋都是人头?杜鲁成低声说:是费了好大劲把尸体都找到了,召雇的那四十人每人一具,人背或者驴驮,天黑到桑树坪,他们把驴放了,人都逃跑,只抓回来了十个妇女。这十个妇女没办法把尸体搬回来,路又那么远,只能搬回来人头。井宗秀再没说多余话,脸阴着,再把白布盖了人头,让拉到庙前照壁下设灵堂公祭。

  设了灵堂,一一安放人头,数了数,也只有四十七颗。井宗秀又问杜鲁成:牺牲了五十一人呀,怎么不够?杜鲁成说:是少了四颗,要么是什么都没有了,要么是只有半个脑袋。幸好少的四颗头都不是涡镇人,陈来祥找了四个葫芦,用面粉揉了一层,画上眉眼。宽展师父和十三个和尚尼姑在那里做法事,上香,转圈,再上香,然后在尺八声中反复念诵经文。井宗秀第一个穿了白布长衫,所有人都穿了白布长衫,跪在那里烧纸。雨仍然在下,雨浇了他们全身,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还是雨,但雨没有灭香,香一直旺旺地燎,而烧起的纸更是火势熊熊,纸灰冲天,再落下来,脚下的稀泥就成了黑色,每个人的白布长衫全成了黑泥片子。

  五十一个阵亡人有二十一个是涡镇人,其中五户人家在灵堂上哭大闹,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拉也拉不起。而巩百林的本族叔,已经八十六岁,拄着拐杖也来了,盯了看儿子的脑袋,儿子的眼睛一直睁着,陆菊人用手抹,眼皮不合,把湿手帕在烧纸的火上烤热再敷,眼皮还是不合,老头儿说:儿呀,早死早托生!儿子的眼睛竟然慢慢合上了。他走到井宗秀面前,说:宗秀,给这么多人办焰口,从来没有的事啊!他们和你是一辈或还比你小,就不必穿白长衫啦。井宗秀突然号啕痛哭,说: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啊!

  井宗秀一哭,那几户人家也都不再哭闹了,他们只要求着能把死者厚葬,周一山杜鲁成就答应每一个死者配一副棺,棺头上还要竖一块碗,然后在镇中建一座塔,塔上刻上连同以前攻打老县城、保卫涡镇时所有阵亡者的名字,让他们英名永世流芳。再给每个阵亡人家发放十个大洋的抚恤金。

  但是,在埋葬五十一位阵亡者时,杨记寿材铺抬来的现成棺是十一具,连日连夜新做出来还没上漆的是八具,一共十九具,还有两具已做成了半,这正好是二十一具,井宗秀就让先把本镇亡者先殓人土,至于剩下的三十具,当然还要加紧制作。他就喊:杨伯,杨伯!没人答声,人群里也没有杨掌柜的身影。陆菊人就慌了,急忙往家里跑,担心公公身体不好又劳累了在家里歌息,但跑回家,家里还是没有。剩剩和几个孩子在巷道里跳绳,她又问看见爷爷了没,剩剩说没看到,她脑子里轰轰响,在院子里火烧火燎地打转,而门楼的瓦槽猫还卧着。她说:我爹呢,我爹呢?

  猫没有反应,仍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等陆菊人再返回照壁前,杨掌柜被人背了回来,人已经死得僵硬。

  整整一夜风与雨,虎山崖驻守的一班士兵些没有听到柏树扭折倒地的轰声,第二天后晌他们轮换下山,经过龙王庙旧址,打老远没见了柏树,跑近去,才发现柏树倒在那里,树底下还压着杨掌柜。

  五十一具尸体还没埋,却又死了杨掌柜,人们像遭了电打雷击,瞬间失去知觉,半天缓醒过来了,想杨掌柜怎么就死坊龙王庙那儿,多粗多高的柏树怎么就折了,又偏偏压在他身上?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使劲地踩脚,拿了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膛。郑老头来了,康艾山来了,马六子来了,陈皮匠患了连疮腿,拄了根拐杖也来了,见陆菊人用手帕在擦拭着公公鼻孔耳孔里流出的血,血似乎没有凝固,还往出渗,就撕了手帕,搓了个布条儿塞进鼻孔耳孔,又为公公整理衣服,从怀里掏出一个豌豆面馒头来。陈皮匠说:这馒头是我给的,可怜老哥还没有吃啊!陆菊人说:你给他的馒头?你啥时给的?陈皮匠说:昨日天黑了多时,我正端了碗在店门吃饭,你爹急急忙忙经过门前。我说你这是到哪儿呀,他说到毛家村高家寨去,还有馍头没,我说有是有,都不好,是不豌豆面的,他说豌豆面馒头有嚼头,就是屁多。揣在怀里了,还给我笑笑走了的。陆菊人说:毛家村高家寨有几户木匠,常卖棺给我们铺的,我爹肯定是去要找人家呀,半路上在柏枣下避雨,让扭折的树伤了命。井宗秀感叹了半天,也要把杨掌柜安顿着一块公祭,陆菊人不,说她爹不是阵亡的,后事她自己料理,就背了杨掌柜回去。刚把杨掌柜扶起,杨掌柜嘴里流出一大捧血,已经发黑,像糨糊一样。花生说:姐,让我把杨伯的嘴包一包。陆菊人说:不包,你在后边扶着。她背起了杨掌柜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爹,我还没背过你哩,你让我背,咱回。杨掌柜的身子似乎就轻了许多,而脸挨着陆菊人的肩,他再没流出一滴血在陆菊人的衣服上。背回了家,按习谷在外边咽了气的人是不能停尸在家里的,陆菊人偏把公公背进上房,卸下门板停放在当堂。紧随而来的有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和一伙乡亲,他们帮忙给杨掌柜洗身子,换老衣,而杨掌柜的七窍和肛门又开始往外出血,就一一用棉花塞了,街摆灵堂,点蜡上香、烧纸。陆菊人让井宗秀他们都快去照壁那儿料理,那里毕竟是全镇的事,这里有花生在,需要了,花生再去叫你们来。

  井宗秀他们一走,花生看着陆菊人拉了剩剩跪在灵堂前,说了声:爹,爹,你就也不管我们娘两了!黑猫从门楼瓮槽里下来,悄没声息就进了屋,站在了杨掌柜的灵床边,突然地,杨掌柜却坐了起来。花生啊地叫了一下,杨掌柜又倒下了,陆菊人忙过去察看,叫着:爹,爹!杨掌柜没有气息,人是死的。花生说:姐,这是昨回事?陆菊人低头看到了猫,她说:以前听人说过,人死了猫是不能到跟前来的,来了会诈尸的,真的就有这事。

  她对猫说:你看过了,你去吧。猫就又回到了门楼的瓦槽里。

  二十一具棺先将本镇的二十一人埋葬了,再制作三十具棺几天里根本不可能,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的木板了,马六子年长,他建议找些装粮食的板柜,把四条腿锯掉了当棺来用。井宗秀采纳了,就出钱在全镇收购板柜,一定要好木料,厚木料的板柜,很快也就把三十具尸体体体面面地埋营了。杨掌柜是最后埋葬的,他卖了一辈子寿材,到头来自己竟没了个棺,陆菊人哭着说:没有木料,那就伐树解板吧,宁可多停放几天,必须要我爹睡个最好的棺入土。她在镇子里寻树,镇子里多是柳树榆树和槐树,这些树木质都不好,木质好的树又都不粗,井宗秀说,要么把十字街口老皂角树伐了,要么在130庙里伐那株老柏,陆菊人都摇头。陈来祥说:压死杨伯的不是龙王庙旧址上的柏树吗,把那柏树拾回来看行不行?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便去了十六个人把柏树抬了回来,人们才发现柏树之所以能被风雨扭折,是下半部全空了心。树空了心无法解板,陆菊人却跪在杨掌柜的灵堂前,说:爹,这柏树活该是你的,最好的棺是四页板,给你的这是一页板啊!她就让把树截成了筒,更加掏空了里边,两边装了挡头,然后刨光雕凿,果然是一具极其豪华的棺。陆菊人就把杨掌柜下葬到了杨家坟地里。

  安埋了所有的死者,那十个雇来搬尸的妇女,杜鲁成并没有放她们走,让嫁给预备旅在这次作战中有功的光棍,妇女中有三人是结了婚,在银花镇都有了孩子,哭着一定要回,杜鲁成没强留,而另外七个同意,就由她们选,各自选了一个,可已经给七个光棍准备了房子,也说好第二天办仪式的,当天晚上,突然七个妇女就失踪了五个。那些光棍去追,远远看到五个妇女在河岸上狂奔,追不上,鸣枪吓唬,三人钻了山林没有找到,两个跑不及了跳河,光棍们跑到下游水里去挡,捞上来了都昏迷不醒。在邻近村里借了一头牛,把妇女横着搭在牛背上,拉着牛走动,妇女的口里鼻里是流出很多水,但人还是没活过来。村里人把尸体草草埋在河岸的荒地里。七个光棍只有两个成家,剩下的五个心总不甘,又去拖阵亡的那些兵的媳妇,有的是托人说合,有的就自己直接上人家屋里使强用狠,惹出一些是是非非。这些情况井宗秀都知道了,井宗秀没有管,他是把自已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了两天一夜,出来的时候,两个鬓角都有了白发,而嘴唇上、下巴上的稀疏的胡子却三指长。蚯蚓一直坐在门口,说:你出来了,想吃啥?他说:先把便桶提出去,把主任给我叫来!

  井宗秀向周一山了解去银花河后的这些日子里镇上的情况,周一山当然说了如何监管阮氏族人的事。井宗秀说:阮上灶是不是逃脱了?周一山说:是逃脱了,至今下落不明。井宗秀说:他是去给阮天保通风报信了。惊得周一山目瞪口呆,扇了一下自已脸,后悔他只是监管了防止在镇上捣乱,没想到阮上灶竟能去了银花镇。井宗秀说:我这次出去没弄好,太惨啦,是太惨啦!之所以没有抓住阮天保,又死了这么多人,都是吃了阮上灶的亏,我是把阮天保和姓阮的区别对待的,倒没料到打断的骨头还就着筋!周一山说:现在死的人都埋了,埋了也不是一了百了,死的人不瞑目,活的人也得出冤气啊。井宗秀说:你说咋办?周一山说:这次诱害了五十多人,以后谁知道还会出啥事,既然是埋在镇上的炸弹,只能留不得他们了吧?井宗秀问:一共有多少?周一山说:五户十八人,没了阮上灶,还有十七个。井宗秀说:是不是人多了?周一山说:斩草就得除根。

  井宗秀说:给我点一支纸烟。十七个,咱死的是五十一人啊,还不算杨伯。

  八个光棍又有了四人和阵亡兵的媳妇配了对,剩下的四个一有空就在酒馆里喝酒,喝空的几个酒坛子你歪我倒地也都醉了,正骂着:×都叫狗日了!店掌柜说:周主任咋在街上?他们才闭了嘴,赶紧从门后溜走。周一山是到了中街上,站在老皂角树下,干皂荚掉下了三个,但他没理会,拿眼看着几个兵从三道巷拉来了一条绳拴着的七个阮族的人,又看着从四道巷也拉来的用绳拴着的三个阮族人,就等着古井巷的动静。不一会儿,狗在咬,古井巷的七个姓阮的都拉出来了。周一山并没有说话,转身往北门口走,又上了城门楼,他身后是一溜十七个姓阮的男女老幼,两边的士兵都端着带刺刀的枪,阳光就在刺刀上跳跃。消息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人们见面再不是往日问候吃了吗,而是:你知道不,姓阮的都被抓到北城门楼上了!听到的人要说:抓姓阮的干啥?说话的人用手做一个砍的动作,说:这话不敢给人说!都在见人就说,都在说过了叮嘱不要给人说,而最后就成了:为什么预备旅要抓姓阮的,是他们在这次攻打银花镇时派阮上灶去通风报信,才死了五十多人。被绳索拴了到城门楼上去,知道他们竟然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原因吗,那是五十一个冤魂在拽着推着他们走的。姓阮的这一下死定了,鸡犬不留,周一山已经去涡潭察看过了,要把他们像下饺子一样全投进去。有人就开始琢磨起那五户姓阮人家的房子了,是卖吗,能买吗,古井巷的那两个屋院可是个好宅子。

  这一天,杨掌柜的头七,陆菊人拉着剩剩去公公坟上祭奠,走到街上,有一家放鞭炮,一打问,是蒋高富给儿子结婚。陆菊人觉得奇怪,蒋高富的儿子是阵亡了,结什么婚?旁边人说:是结阴婚。陆菊人这才哦了一声。涡镇以前是有过结阴婚的事,家里若死了年轻男人,如果谁家也正好死了女儿,媒人作合,让两人孩子埋在一起,就是结阴婚。陆菊人才要问女方是哪里人,是怎么亡故的,便见那四个光棍兵又喝了酒去找蒋高富,双方就吵起来。一个说:我儿连个啥啥都没见过,就死了啊!一方说:我们还活着,见过女人的×吗?一方说:别闹,今日是我儿的喜日子,我不会打你们,快走吧。一方说:你儿子的喜日子?你把分配给我们的媳妇从河滩挖出来给你儿子办喜日子?!!一方说:分配给你们的,成家了吗?胡搅蛮缠,滚!一方说:不滚,咋?!你要给你儿子配婚也行,你得拿买钱呀!

  围观的人就起了吼声,有人喊:打这狗日的!一时就乱打了起来。陆菊人不好去劝解,拉了剩剩绕道就走,却有人在叫她,回过头来,是白起。

  陆菊人没有理白起,白起却说:嫂子嫂子,我没得罪你呀你也不理我?

  陆菊人说:你啥时叫过杨钟是哥,却叫我嫂子?白起说:那我叫你总领,总领嫂子!陆菊人说:你有事?白起说:是有事,现在古井巷那两处屋院听说都在争,可三道巷那屋院和我家紧邻最适合我买么。陆菊人说:那你就买呀。自起说:我说的是阮家的屋院。陆菊人说:阮家的屋院又咋啦?白起说:这你还瞒我?谁不知道要杀姓阮的,那房就被预备旅没收啊。陆菊人说:杀姓阮的?谁杀姓阮的?!白起说:你还真不知道!就把阮氏族人如何通阮天保,预备旅又如何抓了十七人,一一给陆菊人说了一道,陆菊人说:哦。但她不信,白起还说:预备旅杀人收房,你去找井旅长么。白起又说:我不是和井旅长有过节吗,我才求你给说个话么。陆菊人却已经走了。走到130庙前,碰着陈来祥,问:是不是抓了姓阮的十七人?陈来祥说:嗯。陆菊人说:要杀呀?陈来祥说:血债就得血来还。陆菊人心一下子紧起来,脑子里闪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咋能杀人呀?杀十七个人?这是谁的主意,是井宗秀决定的,井宗秀咋敢有这种决定!陆菊人就把装着香烛烧纸的篮子交给陈来祥,又让剩剩就跟着陈来祥不要乱跑,她就急急地往城隍院去。城隍院里正好井宗秀骑了马往出走,看见了她,下了马,说:今日杨伯头七,你没去坟上?陆菊人说:才去呀。刚才在路上听到些话,我不知是真是假,过来见见你。井宗秀说:嘿嘿,你现在能一个人来城隍院寻我了!陆菊人说:你咋成了这佯,胡儿马查的!井宗秀就拿手摸下巴,下巴上的胡子多长,他拔下一根,说:我知道是面目全非了,有啥事?

  陆菊人说:要杀姓阮的人是别人胡传呢还是真有这事?井宗秀说,有这事。陆菊人说:那我给你提醒一句,这人命关天,可不敢任着气头了,你没想想,才死了五十多人,现在又要死十七人,那涡镇成了啥啦,屠宰坊也从来没一次杀过这么多猪和鸡呀!井宗秀说:你知道阮上灶通敌的事吧,就是他通敌才死了预备旅五十多人的。陆菊人说:看,这真是做盆子罐子如果有一个缝儿,必将以后要漏水的!当初周主任看管阮氏族人,我就给他说这会把这些人推到阮天保那儿去,绳怕细处断,果然就坏在阮上灶手里。先头是杀了阮天保父母,和阮天保结了死仇,看管了阮氏族人,逼得阮上灶通敌,现在再杀姓阮的十七人,这后果怎么得了?!井宗秀说:事情已到这一步了,杀了他们,就一了百了。陆菊人说:这怎么能了?杀一个人,这人父母儿女、兄弟相好,亲戚朋友一大群就都结了死仇哩!井宗秀说:好了,这事咱不说了,到坟上替我也给杨伯磕几个头。骑上了马,往街上去了。

  陆菊人从来还没有过给井宗秀说话他拂袖而去的,到了杨掌柜的坟上,她说:爹,是不是我不该去找他?我是不懂预备旅的事?剩剩磕过了头在坟前的地上拔捆仙草,抓住一根扯起一片,叫着说:娘,娘,拔这草编个花圈供坟上?陆菊人说:那草的名字不好。剩剩说:娘,娘,那边长的什么草?剩剩指着一种草,那草有一丈多高的茎,项部开着小白花,聚结着像个圆球,而茎根长着六七层肥厚阔大的叶。陆菊人说:鬼灯擎。剩剩说:是鬼在给爷爷和爹擎着灯吗?陆菊人说:是呀是呀,有灯你爷爷和爹就不摸黑了。给剩剩说完,她又看着坟头,说:爹,我说话他不听,你说我咋办,管不了就不管了?她跪在那里呆了很久,说:不管就不管了!起身就往回走。剩剩撵上来,说:娘,你不管我了?陆菊人说:又咋能不管啊!

  剩剩说:那我要吃凉粉!进了镇,陆菊人在凉粉店买了凉粉,叮咛着吃完了就去茶行找你花生姨去。然后顺街往南走,剩剩还在问:娘你到哪儿呢?她没有回答,心里说:坟里的人不给我请主意,我找陈先生去。

  安仁堂里,陈先生给人治外伤,陆菊人一看,正是预备旅那四个光棍兵,鼻青脸肿,胳膊腿上流着血,有一个手里还拿着一颗牙,说:先生,牙是不是骨头?陈先生说:是骨头。那兵说:好么,你姓蒋的,把我打成骨折了?!陈先生说:姓蒋的不是打你,是打鬼的。那兵说:他就是打的我!陈先生说:鬼在你身上,他不打,你去阴婚去!那兵想了想,说:哦,哦,我才不阴婚呢。就笑了,另外的三个兵也笑了。陈先生把四个光棍兵送到了院门外,转身回来,陆菊人说:你还送他们呀?陈先生说:要送的。陆菊人就说起预备旅抓了姓阮的十七人的事,问该不该杀。陈先生说:别人来问过我这话,你也来问我?人在这世上要了解自己的角色和现状,我是个看病的,又是瞎子,我这里不说别的,只说病。陆菊人一时倒词噎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先生倒来了一杯茶,说:你喝。陆菊人说:是不是我脑子也有病了,不该操这份心?陈先生说:人么,你孝敬了你的父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可我就敬重你,同样,你不孝敬你的父母,不孝敬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我就鄙视你。陆菊人说:是呀,我是为预备旅着想哩,井宗秀又不听我的,当然,他为啥要听我的,我又不是预备旅的人。陈先生说:他不是让你当总领吗?陆菊人说:我只是经营茶,别的我不熟悉。陈先生却说:我跟我师父学医的时候,我还是个小道士,我是把不熟悉的东西尽量地变成熟悉,把熟悉的东西不断地重复,在重复中不断体会道教的东西,然后把我最拿手的东西进行发挥。陆菊人说:你这话我记住了,我还要给花生说,让她也记住。起身就要告辞。陈先生说:你不再坐啦?陆菊人说:你又不让说别的。陈先生说:好。陆菊人出了堂门,才到院子里,陈先生说:你把院子里晒着的那些荆芥、半边莲和灯心草帮我放到台阶上,麻县长说要来看些草木的,这多天了都没过来。陆菊人在那里站住了,突然说:我知道了。陈先生说:知道了好。

  陆菊人回到了茶行,花生和剩剩在玩,陆菊人给化生叽咕了一阵,两人就包了几封上等茶叶,和剩剩一块去了县政府。在县政府门口喊王喜儒,王喜儒出来,陆菊人说井旅长让来给麻吴长送茶叶,王唐儒带着进去,陆菊人却让剩剩就待在门口,剩剩嘴噘脸吊,陆菊人说了句:听话!陆菊人和花生见了麻县长,送上茶叶,麻县长就问了茶行的生意怎样,又问起镇上的情况,陆菊人就把预备旅要杀阮氏族人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请麻县长出面制止,说:这事只有你现在能制止!麻县长说:这年月人活得不如草木,但人毕竟不是草木呀,你们妇道人家还有这般善良,实在令我感动。这事我压根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得过且过,可现在我知道了,我心里也放不下。能不能制止,我不敢保证,但我得去过问。陆菊人再没多说,退出来,剩剩是在门口,却在门口尿了一泡。陆菊人骂了几句,用干土撒了尿溃,花生说:姐,我又高看你呀!陆菊人说:咋啦?花生说:你竟然就直接说出请县长制止的话。陆菊人说:和县长不能拉家常,只有几句话就得说明说透么。你姐是不是变了?花生说:说话硬了。陆菊人笑了,说:我也觉得我说话不顾忌了,话硬其实不好。花生说:县长会给他说吗?陆菊人说:这我不知道。花生说:我看不一定说,说了他也不会听。

  两人再没说话,回到茶行,陆菊人却说她想喝酒,关了门真的就喝起来。

  喝了,陆菊人还说我现在能晓得杨钟当年为啥要喝酒了,后来她自己就喝醉了。这一醉,第二天晌午都没醒来。

  麻县长是当晚去见了外宗秀,他们说了很长的话,井宗秀同意不杀阮氏族人,却坚决要把阮氏族人赶出涡镇。第二天早晚,预备旅仍是一条绳拴了十七人,押着从130庙出来到了中街往南游街示众。镇上人全挤来观看,指着,唾着,咒骂着他们罪该万死。游行示众到柿子街口老皂角树下,许多人提前往城南门口外河边跑,要占个好位置了等着看把十七人投下涡潭。但是,游行示众到了城南门口,又游行示众着返回到城北门口。

  出了城北门洞,一直过虎山湾,到了十八碌碡桥,押送的人群站定了,夜线子、陈来祥当着十七人的面杀了三只狗,警告道:从今日起,涡镇没有了姓阮的,如果发现有进来的,见一个杀一个!十七个人便跪在桥上,眼泪汪汪地向着涡镇方向磕头,然后一个搀扶一个上了黑河岸。人群里巩百林突然喊了一声:役西南!往西南,指的去四川的丰都,那里是阴曹地府所在地,以前涡镇人诅咒谁就是说:你往西南不!巩百林这么一喊,好多人都附和说:好!巩百林就逞了能,竟顺口编词,他喊一句,众人跟着喊一句:姓阮的,十七户,往西南,去地府,这里没了你的土,涡镇不是你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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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菊人醉了,醒不来,她没有见到游行示众的场面,等她后晌醒来,听花生说十七人不杀了,被赶出了涡镇,陆菊人说:县长到底是县长!走出门来,太阳西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忙着生计,见面在打招呼:吃啦?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燕子比平日多了许多,在空中变着花样飞。燕子是最亲近人的,但它又不肯像麻雀落在门榭上,台阶上,它的巢筑在门顶上和前檐下,超然独处。而远远地过来了蚯蚓,有人在问:吃啦?

  蚯蚓说:没吃!那个人说:那快去吃呀!蚯蚓说:去你家吃呀?你给吃呀?!他走过来,头低着并没有看到陆菊人,经过一棵树,踢一脚树,经过谁家门口的石狮子,踢一下石狮子。陆菊人说:人家一句问候话,你就当真让你吃啦?!咋啦,谁打了你啦,这蹭的!蚯蚓说:旅长。陆菊人说:他咋打你啦?蚯蚓说:他痔疮犯了还喝酒,喝高了,还让我去取酒,我在酒坛子里灌了水哄他,他尝出是水就把坛子摔了,瓷片子蹦起来打在我腿上,腿上青了个疙瘩。陆菊人说:他一个人喝?蚯蚓说:这些天都是自已在屋喝。陆菊人说:心里不美,喝闷酒了。蚯蚓说:仗都打赢了,有啥不美?陆菊人说:这你不懂。蚯蚓说:他也骂我啥都不懂,我要是啥都不懂,还能不让他喝酒?陆菊人说:要喝就让他喝么,别掺水哄他,你能哄了他吗?他就是打你骂你,你就坐在他那儿,啥话不说,看着他喝呀,你倒自己跑出来!蚯蚓说:他睡着了,倒在地上睡着了。陆菊人说:那快回去,让他睡平,别窝住了脖子,用热手巾给他擦擦脸。蚯蚓拧身要走,陆菊人又叫住,说:他痔疮犯了?蚯蚓说:十男九痔。陆菊人说:你会知道这些!回去让他睡平了,他还没醒来,你就去你杨爷的坟上,你能寻着你杨爷的坟吧,坟地那儿有鬼灯擎,挖些根了,捣烂给敷上。这是陈先生教的偏方,顶用哩。

  蚯蚓一走,陆菊人拿眼又看起一家门脑上的燕子巢,巢里还卧着一只燕子,呢呢喃喃地说什么,她心里就想,几时燕子也在茶行的门脑上筑个巢就好了。

  第二天,敷了药的井宗秀撅着屁股给预备旅训话,当场下令将那四个闹事的光棍关了禁闭。蚯蚓又跑来给陆菊人说这事,阻菊人不听,说:我忙着哩!陆菊人确实是忙,她收看着龙马关分店的报表。陆菊人认得的字不多,常常有些字她看着字,字也看着她,谁也叫不上名字,她就得把账房叫来认。但是,她能把所有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用算盘,仰起头,口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或加或减地计算出来。蚯蚓受了戗,从院子里往出走,看见天井下的花坛上有十几棵指甲花,顺手拿了一下,花生正好进来,说:啊你手恁骚的,那花惹你了,你把它往疼里掐?蚯蚓说:妖婆子!花生说:你骂谁?蚯蚓说:昨日恁热惦的,今日就认不得我啦?!陆菊人在屋里听见,笑着说:花生,给小军爷拿块茶点:他脾性还大哩!花生把一块绿豆糕拿来了,却只掰给蚯蚓了一半。

  龙马关分店的报表上来后,桑木、麦溪、平川、三合各个分店的报表陆续都送来,总的生意不错,比上一季的收入多出了两成。花生说:是不是把这些情况给他说说,好让他高兴高兴。陆菊人说:偏不给他说,钱一多他脑子就又热了,吃些亏让他冷静冷静。却又问:你近日没见到他吧?花生说:在街上碰见过两次,但他明明是看见了,却像没看见的。陆菊人说:这一段时间,你也不理他,运远看到了就避开。花生说:这……陆菊人说:你听我的。咱把荼作坊扩建了,他会来寻咱们的。

  扩建作坊,陆菊人当然看中的还是安仁堂附近的那个大土坑,那也是她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地方。但怎样把坑塔起来,陆菊人并不想动用银钱去雇工,而让伙计在坑中竖了一根椽,椽头挂个小旗子,在坑边搭个草棚,盘一道炉,摆几张泉子,就对外宣布:茶行不再设粥棚了,设茶棚,任何人都可以来喝茶,条件是谁用石头掷中椽上的旗子,便喝一杯茶。老魏头来掷石头,掷了三个没有掷中,他还是第一个喝了茶,他从此提了锣满镇子宣传。于是,镇上的人没事的时候都来掷石头,附近巷道里的石头全被搬完,有人就用竹筐或木轮推车去河滩运石头。黑河白河岸的人来镇上买卖,更是顺路在河滩里捡那么些石头来,买卖完毕了,就喝三吆五地以喝荼招呼人了。大土坑也每天都十分热闹,半个月过去,坑里的石头就积了二尺多厚。陆菊人就专门派了伙计一天到黑都在草棚里熬茶,她和花生倒不常去,在茶行忙活。

  这一日,麻县长到安仁堂看挖药人送去的药草,也到大土坑边来,说:把这么大个土坑填了干什么?伙计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该怎么接待,慌忙跑去茶行叫陆菊人。花生说:别人都以为咱这设的茶棚只是喝茶的,麻县长就看出咱这是要填土坑?!陆菊人说:要么他怎么是县长!两人赶到大土坑时,麻县长已经去了安仁堂。她们也就去了安仁堂拜见麻县长,如实地说了自销售黑茶后,茶行的生意兴隆,是多赚了银钱,而方瑞义也快从平原回来了,自己制作黑茶,就得再建一个作坊,但苦于寻不到地方,才打算填大土坑要盖些房子的。廉县长嚯嚯地笑,说:好啊,好啊!这种填坑的招数是井旅长的主意?陆菊人说:井旅长忙他的大事,既然茶行让我和花生经营,为了省钱我们得自己想办法。麻县长说:哦。生意要做大了,商号还是“涡镇茶行”吗?陆菊人说:是没有个响亮名字,不知我该不该讲,现在你能给赐一个吗?麻县长说:桃花得气美人中。陆菊人咹了一下,她没听懂麻县长说什么。麻县长就说:我说了一句古人的诗,就叫个美得裕吧。陈先生先拍手说:好,这名字好!陆菊人就给陈先生说:你这儿有笔有墨的,让县长题写了,我就做个匾去!麻县长却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在老县城的时候去过清油乡,乡里有个财东,几代都富,他对财东说你领我去你祖坟相相是什么原因,财东领了他去祖坟,大老远看见祖坟旁的柿树上有孩子在树上摘软柿子,财主说先等一等,等孩子下了树再去,不然孩子见主人来了,一急容易从树上掉下来。他就说,不用去了,他已经知道为啥富了。说完,对陆菊人说:你明白我的话了吗?陆菊人倒一时脸色粉红,说:我女人家的,又是一个寡妇,井旅长能让我和花生经管茶行,我们尽着力量折腾,再没别的能耐,还都是县长指点了销售黑茶才有了起色。麻县长越发高兴,当即就写了:美得裕。

  陆菊人着人把麻县长的题词刻了匾挂在茶行门上,又在茶捆、茶箱、茶盒和每一个茶饼的包装纸都写上“美得裕”,发往各地分店。同时,给每个分店的大掌柜做了一身新衣:黑丝绒瓜皮帽,帽檐正中缀一块鲜红的四方形的珊瑚饰品,天青色的长袍,酱紫色的锦缎马褂,黑裤子,白底高腰鞋。这身新衣随着“美得裕”牌黑茶一块送去了各分店,陆菊人也趁机给娃和花生各做了一套新衣,但她们没有穿,压在了箱底。涡镇四季分明,但春天和秋天都短,不觉进入十月,南北二山的杜鹃花刚开败,漫山遍野的枫树栲树叶子又泛红,连翘一片一片地黄,松树更绿,桦树又这儿一棵,那儿一簇,五颜六色的丰富。大土坑差不多要填平呀,井宗秀突然心血来潮,提出要来看望。蚯蚓通知了在草棚烧茶的伙计,伙计立即汇报给陆菊人,陆菊人和花生在茶行里收购一批高山顶上的野菊,正在席上摊晾,说:哟,他要去就去么,倒有了派头先通知,是要我们准备着接待吗?

  花生说:他现在才记起咱们啦?姐,你说见不见?陆菊人说:隔的日子久了,你不想他了?花生说:姐!陆菊人说:见呀!

  但陆菊人并没有立马就去大土坑那儿,竟和花生不厌其烦地收拾打扮起来,足足过了一顿饭时,才包了一盒野菊出门,陆菊人穿的是镶综着黑色边儿的月白衣裙,北生穿的是镳绩着白色边儿的桃红衣裙。陆菊人是蓝裤子扎着黑带子,一双白布面儿的绣花鞋,花生是绿裤子扎着白带子,一双红布面儿鞋,鞋尖上绣着一疙瘩花。两人都是绾了个牡丹式发髻,陆菊人插的是根白簪子,花生的是红簪子。一到街上,惹得所有人眼睛都发亮,迎面碰着点头招呼,走过去了,又都扭头回看。而那些预备旅的兵,训练结束了在小铺子吃面皮或在酒馆喝酒,这边的目送她们走过了,哇哇地叫,加夹了尖锐的口哨声,那边的迎着她们嘿嘿的笑,笑着起哄,花生就不会走路了,说:姐,姐,咱是不是穿得艳了?陆菊人说:头拾起来!花生就抬高了头,仍是身子僵硬。到了大土坑附近,一出巷口,树上拴着一匹马,花生看见了,陆菊人也看见了,花生说:姐,他早来了。陆菊人说:不要往那儿看,咱直接到草棚。井宗秀是在大土坑边转悠了一圈,又背起手用步子丈量东西长多少,南北宽多少,听见马在响鼻,回过头来,看见了陆菊人和花生摇摇摆摆从巷子里出来,他怔了一下,随即面带了微笑等待着她们看到他。但陆菊人和花生都端端进了草棚,他也就走了过去,进草棚口,大声地说:听说你们掷石填坑哩,没想还真把坑填起来啦!陆菊人说:啥呀,你咋来啦?!只说完全填好了,要给你个惊喜的,你倒先来了!井宗秀说:这已经让我惊喜了!陆菊人说:是不是?听说你要来,我们紧跑紧跑地还是来迟了。你觉得这里能盖十多间房子吗?方瑞义虽说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但得早早把茶作坊扩建啊。井宗秀说:你想的倒比我远!陆菊人说:不早早打算,到时候你又该骂茶行没经营好。井宗秀说:是不是听说我爱骂人了?骂别人也骂不上你们啊!陆菊人说:当旅长么还能不添个脾气?好些日子没见了,人还精神,陈先生说人有了权身体也就好,也真是的!井宗秀说:好啥呀,这几个月又招了些新兵,忙着训练,也没过来看望你们。哈,今日都打扮得这么光鲜!陆菊人说:没打扮呀,是你久不见了的缘故吧。井宗秀说:光鲜,光鲜。眼光看着陆菊人,又滑向了花生。花生才要拿眼看井宗秀,却看见井宗秀正看她,脸一下子红起来,就又低头不动了。陆菊人当然瞧见了这些,她说:咋不给泡茶呢?把叫拿来的野菊放上几朵。说话时她眼晴却看着草棚外,突然惊叫:咦,那旗咋没挂上!就势出了草棚,喊:牛宝,牛宝!

  牛宝是专门住在大土坑这里的伙计,他正和蚯蚓在远处逗马,蚯蚓说:马头朝西马尾期哪儿?牛宝说:朝东呀。蚯蚓说:笨啊,朝下!听到陆菊人叫,牛宝应道:在这!陆菊人说:旗子咋没挂?牛宝说:我看坑平了,就把旗摘了。陆菊人说:再挂两天!看着牛宝重新挂旗子。

  草棚里,花生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纸盒,打开了往外捏野菊,野菊指头蛋大,黄灿灿的,她捏了一朵,再捏一朵,井宗秀突然掀了一下她的裙边,说:谁给你做的小红鞋?花生慌张,说:姐做的。井宗秀说:是吗?他还坐在凳子上,却一揽花生,花生没站稳,身子就倒在他怀里,花生忙往起站,嘴唇上已被井宗秀拨了一下,头上的簪子就掉下去。

  一声咳嗽,陆菊人进了棚门,花生站直了,忙拿了杯子去泡水,而井宗秀坐着没动,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陆菊人说:咋还没泡好?弯腰把花生的簪子拾了起来。井宗秀就说:不喝不喝,喝茶不是要掷石头吗,我还没掷哩。陆菊人说:那好,你也掷一下。井宗秀走出草棚,寻石头一时没寻到,顺手就把手枪掷了过去。手枪是打中了旗子,却落下来在石头上蹦了几下。陆菊人和花生都傻了眼,陆菊人说:枪要摔坏啊!井宗秀说:坏了就坏了吧,坏了再问敌人要么!

  三个在草棚里再次坐了喝茶,一切都似乎自然了,井宗秀说:喝了茶,我请你们吃饭。陆菊人说:好么,要请就请我们吃好的。井宗秀说:咱到陈先生那儿吃蒸面去。陆菊人说:去陈先生那儿吃蒸面?井宗秀说:我来后你们不在,我去陈先生那儿坐了坐,他徒弟正做蒸面哩,我说多做些呀,饭钱算我的,说是和你们过来一块吃饭。陈先生也高兴啊!陆菊人说:你也真会请客!问花生:咱去不?井宗秀说:一定去!我现在回去买些卤肉和酱猪蹄,再拿一坛酒来,你们直接先去安仁堂!说完,骑马便走了。

  井宗秀一走,陆菊人把篮子给了花生,说:簪子咋能掉了?花生说:他刚才突然拉我……陆菊人说:抱了你?花生说:唧。陆菊人一时无语。花生说:姐,姐,我是没注意被他拉过去抱了一下,我……陆菊人说:没注意,为啥就不注意?抱了也好,他还是喜欢你么。她看着花生,把簪子重新给花生插在发髻上,说:他越是这样,你越要把持住你白己。他是旅长,他也是男人,男人的秉性我知道。花生说:那吃饭我就不去了。陆菊人说:不去咋行?去!狗撵兔,兔就要跑,跑得太快了还得停下来往后看看狗,兔跑得一眨眼没了踪影,那狗还会撵吗?花生说:这我掌握不了分寸么。

  两人去了安仁堂,院子东南角却新垒了个石头圈,陈先生正在那里把几根劈柴往圈里扔。陆菊人说:陈先生,我这些日子没来,咋垒了圈,养猪啦?陈先生说:养猪了。走近一看花生吓得哇了一声,那猪不大,但嘴特别长,伸着两颗獠牙。说:是野猪啊?!陈先生说:是野猪。一入冬山里的野猪常到住户家寻吃的,寻不着吃的了,把院子拱出多深的坑,住户家就只好晚上要在院子里放些吃食。一户姓郭的,来我这儿看过病,他是在吃食里放了些酒糟,早上起来便抓住了呼呼大睡的野猪。这野猪拉来镇上卖,一时卖不掉,来给我说了,我就把它养了。陆菊人说:我还是第一回见人养野猪,这野猪长得比家猪凶多了!陈先生说:它在荒山野林里长大的,相貌肯定就变得狰狞了么。陆菊人说:这倒也是,可这野猪能养吗?

  陈先生说:能养。只是它不安分,平日给它扔些劈柴,它啃着有事干了,就不会再拱圈胡扑的。陆菊人说:它也啃木头?陈先生说:和老鼠一样,也要磨牙哩。陆菊人就和花生对视了一下,再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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