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借芭蕉扇音频故事(三姨太临死前唱了一晚的戏)
三姨太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额前一缕乌黑的卷发顺着额角波浪似地披垂下来。她用目光追随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几个孩子,突然,那束光停留在了我身上,她冲着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从记事起,这个被大家称呼为“三姨太”的女人,就住在邻居家的那间店房里。平日,不苟言笑的三姨太,打扮得很精致:一头乌黑卷发,用两只暗红色的发卡别在耳后,有些松弛的脸颊上画着两条又细又长的眉毛,柔软鲜亮的花色丝绸大襟夹袄,纯色丝绸裤子,紧绷在她微微发福的身上。
很少出门的三姨太,偶尔被我们撞见,一群孩子追着看稀奇。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关注,继续迈着柔软的步子,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无趣的我们只好各自散了。
我推门进去时,三姨太背对着门,正坐在梳妆镜前发呆。
干净整洁的屋子,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几件陈旧的老家具,擦得油光铮亮,八仙桌上的香炉里,一根正在燃烧的香烛,雾气氤氲,旁边金色喇叭口的留声机,正在轻声唱着含混不清的调子。
见我进来,三姨太示意我过来坐她旁边。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了点东西,用手攥着拿了出来。
“家宝”,她用绕嘴的南方口音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阿姨没有亲人,没有儿女,你能帮阿姨做点事吗?”
我有些迷茫地点点头。
三姨太伸出手,一块用翠绿绣花手帕包裹的东西被打开,露出三只黄灿灿的金戒指。
“你叔叔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现在粮食这么贵,外面查得又紧,大人兑换抓住不仅没收,还要蹲班房,你把这三只戒指拿上,到市场给我兑换些粮食,你看行吗?”
难得有人这么信任,十岁的我虚荣心瞬间膨胀,像个男子汉一样,我爽快地答应了三姨太的请求。
出了门,思前想后,还是不敢私自做主,回家就把这事说给父母和奶奶听。父亲还没开口,奶奶就开始咒骂:
“这些该死的男人,把人家女子骗来,没过几天好日子,自己倒是先跑了,举目无亲的女人以后咋活且。”
“她不是一天用火钳子烫头,杏仁泡水把个头抹得光亮,怎么卖起东西来了?”
母亲小声嘀咕着,奶奶回头瞪了她一眼,母亲急忙低头纳鞋底,那几针,走得苍劲有力。
从奶奶那里得知,三姨太是国民党副官的一位姨太太,国民党战败后,这位副官从固原仓皇逃跑,把三姨太一个人留在了这家店房里。原本穷人家孩子出身的三姨太,在战乱中早就与家人失散,她回家无门,就在这间店房一住好几年。
有人说,她是在等副官回来,怕他回来找不见她;也有人说她是从不干净的地方偷跑出来的,早就断了回去的路。
“三姨太也是个可怜人,又没害过谁,家宝——”盘腿坐在炕头的奶奶吩咐道:“和你姐去市场给三姨太兑换些粮食,你俩放机灵点,别让人抓住。顺便再看看市场啥动向,咱家的粮食也不多了。”
一块银元换一口袋(细长型的袋子)洋芋,一只金戒指换三口袋洋芋。三年困难时期,我和大姐从三姨太家拿出过银元、翡翠手镯、留声机、檀木家具……再从南河滩市场先用架子车,后来只用手拎着,换回来一些洋芋和杂粮。
日子越来越艰难,家家都开始用值钱物品兑换粮食。三姨太一天天的消瘦下去,白皙的脸颊和她柔软的丝绸衣服一样越来越松垮,空荡荡的屋子多了黄土砌成的“桌椅”,爱干净的她,用灰灰菜把“桌椅”擦磨得黑黝黝的,没有了香炉,淡淡的香味却一直残留在那间屋子里。
时间一晃到了1966年,学校全部停了课,学生都去拉练上北京,十六岁的我也开始蠢蠢欲动。作为家里八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母亲听说我要去北京拉练,死活不同意,为防止我出逃,家人把我锁在了房间里。
听说我要去拉练,三姨太借着送好吃的过来,帮着母亲做我的思想工作。困难时期建立起来的友谊,三姨太早就把我们当成了一家人,她和母亲也成了好姐妹。现在的三姨太,已不是当年的三姨太,她和地地道道的固原女人没啥区别,花白的头发,一身宽大的黑色大襟衣服, 白皙的脸颊被高原的寒风吹得粗糙、黑红,为了生存,这些年她下地劳动、去市场背煤,能干的粗活基本都干到了。
她把自己放低到了尘埃里,可尘埃里却没有开出希望之花。
作为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她首当其冲。面目全非的三姨太,被五花大绑,弯着腰,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巷里。她的嘴巴被涂成了夸张的血盆大口,纸糊的高筒帽上写着: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大奸细、卖国贼、资本家,胸前还挂着两只男人的破鞋,鞋下面吊着砖块。
我挤进狂热的人群,三姨太从我面前蹒跚走过,下坠的砖块扭曲了她的颈椎,变形的下颌深深抵在胸前,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几天下来,三姨太已经神情恍惚了。
一天,三姨太后半夜回到店房,突然唱了一夜的戏,作为多年的老邻居,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她唱戏:
苏三离了洪洞县,一路起解赴太原。
阳春三月花似锦,我见花伤情心悲惨。
久居监禁不知春,骤见春色更辛酸。
一阵飞鸟头上转,鸟儿啊,你能否为我把信传?
传言南京王公子,就就苏三遭祸端。
此生难与君相见,再要团圆已无缘……
清悠委屈、无奈无助的声腔,在夜深人静的夜空久久回荡。
第二天,房东敲门时,发现门没锁,穿戴整齐,化着淡妆的三姨太,已经没有了气息。
邻居帮着整理时,在她的枕头下发现压着两块“龙元”。大家可怜三姨太,就用这两块龙元买了口薄棺材,在近郊一块荒地,简单安葬了她。
当年的我(家宝)——我的表叔,好多年后他才知道,三姨太唱了一夜的戏,是流行于浙江、上海一带的越剧。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雨晴,宁夏固原人。喜欢阅读的丰富,运动的健美,但更喜欢书写文字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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