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真实故事吗（重读房思琪初恋乐园）

思琪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是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凹陷下去，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街友体味的大锅汤。

那些男人，有的一脱裤子便奇臭无比，有的嘴巴比内裤还臭。这正是晓奇所追求的，她要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辈子才接受了一个恶魔而恶魔竟能抛下她。她才知道最肮脏的不是脏脏，是连肮脏都嫌弃她。她被地狱流放了。有什么地方比地狱更卑鄙、更痛苦的呢？

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雨，走到路口一定湿透了。愈走，衣裙愈重，脚在鞋子里，像趿着造遭了的纸船。像拨开珠帘那样试着拨开雨线，看见路口停着一辆出租车，车顶有无数的雨滴溅开成琉璃皿。坐进后座的时候，先把脚伸进外面，鞋子竟倒进两杯水。李国华倒是身上没有一点雨迹安坐在那里。

老师看上去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问：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门隔了一个朝代啊。他突然爬上前座的椅背，说，你看，彩虹。而思琪往前看，只看到年轻的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钝钝的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们眼中各自的风景一样遥远。出租车直接驶进小旅馆。

头一次拜访时，她说：妈妈不让我泡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来也有深意。思琪伸长了手拿橱柜顶端的磨豆机，上衣和下裳之间露出了好大截坦白的腰腹。细白的像绿格子作文纸上先跳过待写的一个生词，在交卷之后才想起来终究是忘了写，那么大的一节空白，改卷子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都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为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苦，痛苦的很具体，我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草草的说了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

他剥了她的衣服，一面顶撞，一面说：问啊，问我是不是爱你！问啊！完了，李国华躺下来，悠哉的闭上了眼睛。思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到：以前伊文姐姐给我们念《百年孤独》，我只记得这句——如果他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彷佛忍耐他的手这么久，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出错的时刻。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室的门槛绊倒。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

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同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直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发现眼睛竟像鸟儿一样，隔着老师的肩窝，数枝状水晶灯有几枝烛，数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灯是圆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张无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纸没有两样，就想大人聚会的圆桌，老师既在我的左边，也在我的右边，眼睛在水晶灯上绕呀绕，数呀数，不知道从哪开始，又要如何停下来。

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文姐姐，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的一个词，竟然会成为它的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他的小公寓在淡水河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的这岸，夏天太阳晚归，欲夕的时候从金色变成了橘色。思琪被他压在玻璃窗上，眼前的风景被自己的喘息雾了又晴，晴了又雾。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灼整个城市。

她大着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林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快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的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

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垢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绝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

姐姐说，十四行诗最美的就是形状：十四行，抑扬五步格，一句十个音节——一首十四行诗像一条四四方方的手帕。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把我也一定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莎士比亚那么伟大，在莎士比亚面前，我可以用数学省略掉我自己。我现在常常写日记，我发现，跟姐姐说的一样，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一样容易放下。

走进寺庙管理员的门，门半开着，管理员叼着一支烟，正在沥一大桶腌龙眼，手里抱着一个胖小孩似的，把桶子夹在大腿中间。这里人人都跟着烟走，只有他的烟是香烟的烟。一如老师给她讲的贞洁中正的典故，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

她问他平时会不会拜拜，他说会。她用嘴馋的口吻问：为什么今天不？他说心态不合适。思琪心想，神真好，虽然，你要神的时候神不会来，可是你不要神的时候，他也不会出现。

一维坐在桌前，环视四周，每个人高声调笑时舌头一伸一伸像吐钞机，笑出眼泪时的那个晶莹像望进一池子金币，金币的倒影映在黑眼珠里、歌舞升平。

一维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伊文所谓的“不知老之将至”，还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者是“我虽穿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你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