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的归隐诗(范成大在石湖的归隐生活)

淳熙十年(1183)的秋天,范成大得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疾病。他自幼一直体弱多病,但这场病却让他郁郁寡欢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五次上表求归,但均未获批准。又过了一段时间,因政事与宋孝宗意见不合后,他心灰意冷,顿生报国无门之感,索性卸了资政殿大学士一职,到临安府洞霄宫挂了一份闲差,也不用上班——当然,这是南宋王朝政策许可范围内的事,绝非现在的吃空饷——然后,他就回到了家乡,在石湖之畔开始了心慕已久的退隐生活。

范成大的归隐诗(范成大在石湖的归隐生活)(1)

这次回到石湖,直到绍熙四年(1193)九月五日去世,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范成大在石湖之畔种梅、养菊、会见朋友,写诗、编纂《吴郡志》,度过了一生中最为平静从容又风雅有致的日子。

《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是范成大的代表作。诗前有小序,云:

淳熙丙午,沉疴少纾,复至石湖旧隐。

既然是“复至”,说明此前也返回过石湖,甚至不是一次两次了。事实上,从绍兴二十六年(1156)赴任徽州司户参军算起,他在仕途生涯中有过多次回乡小住的经历。乾道二年(1166),他在杭州升任吏部员外郎时,有人诬陷范成大有越级提拔的嫌疑,于是,他在一片指责声中领祠实禄,回到苏州,在石湖边小住数日。当然,这次遭到排挤,可能与徽州期间曾经赏识重用过他的老领导洪适的岗位调整有关。这一年,洪适从宰相兼枢密使的要职上退了下来,范成大的仕途也因此受到了排挤。

十几年后,范成大再次回到石湖,也算是了却了回乡隐居的心愿。庆幸的是,这一次他终于卸甲归田,开始了心慕已久的归隐生活。正是这个原因,有好多人就想当然地以为他的石湖别墅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建造的。其实,早在乾道七年(1171),他就在石湖之畔破土动工修筑别墅了。这一年三月,宋孝宗欲用奸臣张说,范成大拒不草制,这让宋孝宗既尴尬又为难。几个月后,张说一事持续发酵,范成大顿觉在朝廷难以立足,遂提出请辞,以集英殿修撰的身份担任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一职。赴任之前,他先折返苏州,直到次年十二月七日才从苏州出发,前往桂林。

石湖别墅,大抵就在这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修筑的。

范成大的归隐诗(范成大在石湖的归隐生活)(2)

▍石湖别墅寿栎堂一角

应该说,石湖别墅的修筑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只是这一次,他开始了真正意义的破土动工。现在是一个别墅流行的年代,而在范成大看来,他告老还乡,更是一介书生,他得把自己的房子弄得像模像样。他选了一块地,地就在越城之南,随地势高下而设堂、馆、轩、亭等,相继有“北山堂”“玉雪坡”“锦绣坡”“梦鱼轩”“盟鸥亭”等建筑横空出世。

以他的别墅为核心的这个古老村落,因其名望而称为范宅。

范村是范宅之南一圃,原是他人七十间房舍,范成大购置后将房屋全部拆除,以其地三分之一植以梅树,构以亭台堂榭,并将此圃命名为范村。

在成书于1173年的《骖鸾录》里,范成大叙及他于丰城观赏芗林、盘园之后,顺势补记了一笔:“始余得吴中石湖,遂习隐焉。未能经营如意也。”据此可知,他当时对石湖别墅的修筑并不满意,但在他的好朋友周必大看来,则已经是“登临之胜,甲于东南”。

所有这些,都佐证了这样一个事实:早在南宋,石湖别墅就已经是一座名闻江南的私人园林了。

1183年,回到石湖的范成大,算是真正安稳了下来。他徜徉于石湖山水间,不问时事,写诗,编纂地方志。诗是《四时田园杂兴》,地方志就是《吴郡志》。

《四时田园杂兴》是范成大隐居石湖后陆续创作的一组大型组诗,时间跨度大,内容齐全,分为 “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辑,每辑12首,共计60首。范成大在古代诗坛的地位,也正是这组诗来确立的。大学者钱锺书在《宋诗选注》里不无夸赞地说,“这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成大者”。这组诗的诞生,固然是范成大大半生的积淀,但石湖之功也不可忽视,因为诗里既有石湖的湖光山色,也有石湖一带的风俗民情,它们经由范成大以一个诗人的敏锐捕捉,构成了一幅南宋的田园生活图。其实,范成大在石湖,除了《四时田园杂兴》60首之外,还写了一组《村田乐府》,这些诗生动呈现了石湖一带乃至吴地文化的各种风俗,灯市、田蚕等这些日渐消失的生活习俗都在他的诗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吴郡志》是流传至今的苏州史志上极具权威的一本书。

作为一介归隐的官员,范成大有着对故土立传的伟大梦想,这也是古代文人的写作立场。况且,他本身就是一位优秀的博物学家,早在广西任上就编纂过《桂海虞衡志》,详细记载了岭南一带的物产与风土人情。而且,他于辗转流离的仕宦生涯中相继写下的《揽辔录》《骖鸾录》《吴船录》,为他后来写作《吴郡志》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培养锻炼了他志书写作的敏锐性。

范成大编纂《吴郡志》,一定比以往任何一部志书更加用心、卖力。毕竟,这是给故乡编志。他汇辑唐代陆广微《吴地记》、北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等旧籍,广采史志,补充新事,于绍熙三年(1192)终于完成这部皇皇巨著。《吴郡志》的显著特点有二,一是艺文没有单独列出,而是将其分附各门之下——这种志书的写法得到了首肯,后人纷纷效仿;二是强化了地域特色,将虎丘单立一门,与山并列,开方志门目“升格”之先河。完成编纂《吴郡志》的第二年,范成大就去世了,尽管这是一件令人无比遗憾的事,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广泛传播。

如果从方志学的发展史来看,《吴郡志》得到了方志学者和目录学家的认可,就连编纂过《姑苏志》的王鏊都称赞“范志竣而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是赞不绝口:“征引浩博而叙述简核,为地志中之善本。”不得不承认,《吴郡志》对中国地方志事业的贡献也是巨大的,它承上启下,是宋代方志体例定型化的扛鼎之作,也是研究苏州地区历史及其经济、文化发展的重要文献资料。而且,倘若从区域文化学的角度来考察,范成大修志看似是一己之为,实则影响深远,开启了石湖一带文人世家对吴中胜景人文渊薮的不停追寻。到了明代,世居石湖的卢氏和莫氏两大家族,其子孙为了“不使先贤故实隐而不彰”,纷纷效法范成大编修志书的文化行为,流传至今的就有卢襄的《石湖志略》和莫震的《石湖志》。其中,前者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后者收入《续修四库全书》。

隐居下来的范成大,在石湖别墅跟新朋旧友诗酒酬唱,品茗赋诗,度过了一段快乐而浪漫的时光。

这期间,他与后来同被尊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唱和之作最多。淳熙六年二月,杨万里调任广东,任广东东路提举常平盐茶公事一职时,在待阙回江西老家时专程来到苏州,与范成大相游石湖,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他从常州经望亭到达苏州后,当即写了一首《泊船百花洲,登姑苏台》。两人相见之后,范成大白天陪着他闲逛石湖,一览山水美景,晚上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留下一段佳话。

姜夔,也是造访石湖较多的一位文人。

他第一次来石湖,是1187年初夏。这一年,经杨万里介绍,他持诗来到石湖,范、姜两人一见倾心,分别后情谊更深。姜夔本是一个不甘贫穷、向往着过上富裕日子的浪荡之人,他依萧德藻在湖州生活下来后,经萧介绍,到杭州认识了杨万里。杨万里苦于无力帮助,就把他推荐给了范成大。两人一见如故,范成大特别喜欢这个比他小20多岁的诗人。这段历史,在夏承焘的《白石辑传》里也有描述,“尝以杨万里介,谒范成大于苏州,成大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此后十年间,姜夔一直往返与苏湖之间,也留下了不少有关石湖的诗作。

绍熙二年(1191),姜夔冒雪复来石湖,停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姜夔踏雪访友,温一壶酒,赏梅写诗,多么风雅的日月啊。略有遗憾的是,这一年,“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畏寒不出”——范成大因为身体欠佳,无法作陪,都是姜夔一个人在园林里玩,像是玩自家的园子,随意且自在。姜夔的《暗香》《疏影》深得范成大喜欢,遂让家中的乐工和歌女演奏。其中,歌女小红特别喜欢这两首词,唱得甚是深情。是年除夕之夜,姜夔要返回湖州,范成大顿生成人之美之意,将小红嫁与姜夔做妾。宴罢,姜夔携小红从石湖行舟启程,途经吴江垂虹桥时姜夔触景生情,百感交集,又得一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自此以后,姜夔谱曲,小红吹唱,在湖州留下一段佳话。

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中,谱录作为依事物类别而系统编撰的书籍,是一个光彩熠熠的独特门类。谱录的写作体系大约至唐代已基本形成,而宋代则是一个大放异彩的时代,尤其是与园林花卉、市井生活息息相关的谱录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出现,颇有卷帙浩繁之势。当然,这既与宋代休闲生活的发达、市民生活的深刻变化有关,也与宋代文人的心态有关,从而形成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范成大退居石湖后,广收梅、菊品种,植于所居之范村。同时,他也自觉投入到谱录写作当中,著有《范村梅谱》《范村菊谱》各一卷。

范成大一生爱梅,咏梅、赏梅、记梅的事迹早就见诸于字里行间。据不完全统计,他的诗集里大约有近两百首的诗词跟梅花有关。范成大著《梅谱》,也是性情使然。他对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叶梅、绿萼梅、百叶缃梅、红梅、鸳鸯梅、杏梅、蜡梅等12种梅的名称、形状及其生长规模和观赏价值,作了较为具体的记述。作为我国和世界上的第一部梅花专著,《范村梅谱》反映出范成大丰富的植物学知识体系,当然,这也是他在长期种植梅的生产实践中经过深入细致的观察积累而成的。应该说,《梅谱》对研究我国古代的生物发展史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对我国梅文化的发展也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除了《梅谱》,范成大还著有《范村菊谱》。

古代菊谱的开山之作是刘蒙的《刘氏菊谱》,在菊谱史上另一本比较重要的著作是晚年寓居苏州、自号“吴门老圃”的史正志的《史氏菊谱》。而范成大的《范村菊谱》比前者简略,但弥补了《刘氏菊谱》对菊花栽培技术语焉不详的缺点,又比后者详尽,恰到好处地对范村的36种菊花“悉数谱之”,还分析了世人爱菊的原因。而《范村菊谱》最重要的价值则在于,一是记录了吴下老人的艺菊之法,二是记录了菊花摆出造型以供观赏的风雅之事。

——梅和菊,仿佛范成大石湖时光里的两个丽人,有红袖添香之美,抚慰着一个沧桑老人的心。

故园,永远是游子的乐土,或者避难所。

无论是日常返乡,还是遭遇弹劾,范成大只要来到石湖,就会沉醉于石湖的湖光山色中。而这一次,真正隐居下来,他一定做梦都在想,无论外面的时局多么动荡,人事多么起伏,他都要在这里安度余生了。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和友人荡舟石湖,尽享逍遥人生。他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中秋泛石湖记》,另一篇是《重九泛石湖记》。尽管两次出游的宾客不尽相同,但文中都真诚地记录了纵舟石湖潇洒旷达的快意人生。不仅如此,他还在石湖边上放下曾经位居高官的身份,下田耕作,和当地的农民一起享受劳作的愉悦与快乐。他甚至一副农民的模样,在诗歌里振振有词地说,田地里的活,够自己忙活大半年了——他的诗作《检校石湖新田》,记录的就是这段经历。但是,归隐田园的人生理想终究还是被南宋王朝的政事牵绊着,盘绕不息。淳熙十五年的十一月,他就接到了朝廷的一纸诏书,命他起任福州知州。

这一年,他已是一位63岁的老人!

范成大已经看惯了石湖的梅花,看惯了石湖的潋滟水色,让他重返官场,继续面对复杂的人事,哪有这样的精力与心思呢。于是,他再三请辞,然而终不得允,于是,次年二月,他动身赴任,庆幸的是,行至婺州(今浙江金华),当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再度请辞时,却意外地得到允许。这样的消息无疑于意外之喜,于是,他原路折返,在石湖边继续归隐生活。

如果说福州之行有惊无险的话,那么,绍熙三年的范成大终究没有躲过一劫:他加资政殿学士,起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出仕了。也许,是因为上次途中请辞,这次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了,于是,咬牙坚持,踏上了赴任之路。上任不久,随行的次女就去世了。一个67岁的老人,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痛苦面前,身体难以支撑,最后,他不得不奉辞返乡。

《范成大年谱》载,是年六月,他复回至石湖边。

绍熙四年(1193)农历九月初五,范成大去世,享年68岁,赠少师,追封崇国公,谥文穆,最后归葬石湖以西的天平山仰天坞中。一介内心赤忱的文人,一个在昏庸的王朝里政声清廉政绩颇佳,仕宦足迹遍布桂林、成都、南京等地的官员,波澜壮阔的一生终于在石湖边谢幕了,留下了视死如归的使金故事以及无数脍炙人口的诗篇。而他的临终遗言是让长子范莘向杨万里求序——给自编诗集《石湖诗集》写序。一个病中的人,一个垂垂老矣不将于世的人,临终之际心心念的还是自己的文章与序言,这是多么热爱自己的文章啊。

石湖一带的子民,一直没有忘记他。

明代的卢雍、卢襄兄弟,一直视范成大为自己的乡贤楷模,他们相互勉励:“他日有余力,当作书院以祀公。”明正德十三年(1518),卢雍为监察御史,决定了却当年心愿,与父卢纲、弟卢襄商议,共同建造书院,祭礼范成大。卢襄在《石湖志略》里谈到,“妙音庵之左,茶磨山之右,通衢下临石湖,与盟鸥亭相直,地凡数亩。故为里民张姓所有,榛莽丛荟。家君以数十金购得之,芟薙垦辟,平旷幽迥,而古木修篁,出于冈陇间矣。”购地之后,作书院一区。郡守永康徐公讃以昆山旧额来揭之。经始于己卯,落成于辛巳。差不多在正德十四年(1519)至正德十六年(1521)三年间,范成大祠堂建成。

范成大的归隐诗(范成大在石湖的归隐生活)(3)

▍范文穆公祠远景(民国)

心细如发的卢雍在书院建造时,一直在四处寻觅范成大的翰墨。功夫不负有心人,1520年冬天,有客自浙东来苏,携带一手卷,乃范成大手书《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卷后有范成大跋语,称于淳熙十三年(1186)手书寄同年抚州使君和仲,以启日后两地间的诗作唱和。经反复鉴定,确为范公真迹,这让卢雍欣喜若狂,遂出重金购得。田园诗碑、宋孝宗御书“石湖”碑和范成大像是祠堂的三大镇祠之宝。但时光流转,唯有诗碑历劫不毁而保存至今。后来被改称为石湖书院的范成大祠,虽然在明代是沈周、唐寅、文徵明等文人才子的读书作画之地,但由于卢氏后人家道中落,无力管理,书院全靠僧人维护。大约在万历四十年(1612),范仲淹十七世孙参议范允临来游时,“得一穹碑于丰草萦蔓之中,宋阜陵手书‘石湖’宸翰岿然在焉。于是始复故址。”后来,崇祯、嘉庆年间均有修缮,但最终却彻底毁于太平天国期间。

范成大的归隐诗(范成大在石湖的归隐生活)(4)

▍范文穆公祠全貌(清末)

现在,世人所能见到的范公祠,系1984年3月重修并于三年后正式对外开放。

2018年的秋天,一个秋雨淅沥的午后,我怀着一腔仰慕之情,第一次走进范公祠。

正门上有砖额“石湖书院”四字,系当代大书家启功笔迹。背后有砖雕门楼,额“越城旧隐”。进门即前院,南侧围墙开有洞门,门外遍植梅花。围墙东北侧呈弧形,嵌有“宠光奕世”石刻。正厅三间,悬匾“范文穆公祠”,中有立屏一块,正面介绍祠堂,背面介绍范成大生平。最后一进悬匾“寿栎堂”,抱柱联曰:“万里记吴船,蜀水巴山经过处;千秋崇庙祀,行春串月感怀时。”联,系邓云乡所撰,字,系顾廷龙所书。正中一石台,范成大的铜质塑像端居于上,他手执书卷,目光清澈。

儒雅风流的他,望着石湖,会想些什么呢?(责编:孙小宁)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叶梓

编辑:杨昌平

流程编辑: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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