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纳难题,布鲁克纳之谜通透

布鲁克纳难题,布鲁克纳之谜通透(1)

瓦格纳大号

布鲁克纳难题,布鲁克纳之谜通透(2)

安东·布鲁克纳与评论家爱德华·汉斯里克,剪纸画,奥托·伯勒尔作,现藏上奥地利州博物馆

布鲁克纳难题,布鲁克纳之谜通透(3)

指挥台上的布鲁克纳,剪纸画,奥托·伯勒尔作

布鲁克纳难题,布鲁克纳之谜通透(4)

奥托·伯勒尔创作的关于布鲁克纳钢笔画

布鲁克纳难题,布鲁克纳之谜通透(5)

◎王纪宴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早春时节的3月中旬,连续两个夜晚的音乐会以“十载嘉音”命名,意在致敬指挥家吕嘉到任国家大剧院十周年的艺术历程。两场音乐会以典型的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音乐会曲目格局构成:上半场曲目不同,下半场以同样的大部头交响曲压轴。这一次,下半场的曲目为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

并非所有纪念色彩的音乐会都能够同时在艺术上达到高水准,而这一次,在笔者看来,却毋庸置疑地真正实现“双赢”。在没有机会听到欧美一流乐团现场演奏已逾两年后,吕嘉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是一次可贵的精神之旅。

通透的世界还是粗壮的“大蟒蛇”

即使对于世界顶级乐团,在演出中抵达艺术高峰也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等诸种因素,其中既有主观的,也有客观不可控的偶然因素。指挥大师卡拉扬在晚年与维也纳著名音乐评论家弗朗茨·恩德勒的对话中,回忆他早年在维也纳的求学岁月时就曾谈到,对于他这样一位来自萨尔茨堡的年轻学子,音乐之友协会大厅(即我们所熟知的金色大厅)就是“上帝之厅”,他当然欣喜地认为在这里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会,但事实上,日复一日的专注倾听让他发现,即使维也纳爱乐乐团也会演出水平不高的音乐会。这种情形适用于全世界任何一个交响乐团。回顾过去十年中听吕嘉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音乐会,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刻,这是与“十年如一日”的赞誉不符合的实际。但衡量一个乐团和一位指挥家的水准,重要的根据之一是二者的合作能够达到的高度,如同体育比赛,也如同登山。

而在所有的偶然因素中,一定存在着成就一场精彩演出的必然因素。对于吕嘉,除了他作为指挥家的才华、技巧、经验、投入,还有他对布鲁克纳音乐的热爱与理解。吕嘉曾有一著名表达:布鲁克纳的音乐是一个通透的世界。这是众多对布鲁克纳的音乐难以亲近甚至终生不解其妙的人无法理解的观点——在布鲁克纳的厚重密集声响中,何来“一个通透的世界”?

确实,对于还未能走进布鲁克纳音乐和精神世界的听者,当鼓号齐鸣全奏一次又一次如同巨浪般铺天盖地席卷而至,当布鲁克纳的同时代人和同行(冤家)勃拉姆斯讥讽为“交响乐的大蟒蛇”的粗壮音乐一眼望不到终点时,通透,还是不通透,这确实是个问题。相信很多人和笔者一样,有挥之不去的“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布鲁克纳交响曲聆听记忆。而类似心态也不限于普通听众。比布鲁克纳晚出生11年的圣-桑,也就是以《动物狂欢节》和《第三“管风琴”交响曲》而为音乐爱好者钟爱的法国著名作曲家,对布鲁克纳的交响曲说过一句戏谑而传神的话,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像勃拉姆斯那句刻毒,却也与描述对象十分符合:“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不过这就是持久!”

“第九魔咒”

吕嘉选择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演出版本是三乐章的未完成版,而不是有的指挥家和乐团采用的根据布鲁克纳留下的手稿续写出第四乐章的版本。

布鲁克纳这部交响曲也属于传说中的“不祥的第九”或“第九魔咒”的例证:贝多芬、舒伯特、布鲁克纳、马勒、德沃夏克,都是在完成他们的第九交响曲后辞世的。马勒出于对“第九魔咒”的担心,有意没有将他的《大地之歌》列入交响曲序列,以为就此成功摆脱了这一魔咒,因而在继续创作下一部交响曲时失去警惕之心,写出了第九交响曲,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战胜这一魔咒——第九交响曲成为他完成的最后一部交响曲。而马勒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老师布鲁克纳,在第九交响曲中也未能抵达终点。在写完前三个乐章之后,按照他的传记作者卡尔·格雷贝所写的,“当医生和周围的人已经发现他意识混乱,衰老的迹象已经无法掩盖的时候,他仍然以顽强的音乐意识在写第九的终乐章。”虽然布鲁克纳立下遗嘱时说“我相信死亡不会夺去我的笔”,但终乐章最终没有完成,使得这部交响曲如同舒伯特的那部一样,成为交响音乐文献中另一部“未完成”杰作。

但布鲁克纳与前辈舒伯特的“未完成”在音乐规模上大相径庭:舒伯特的B小调第八“未完成”交响曲演奏时间通常不及30分钟,而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的第一和第三乐章的一个乐章的演奏时长就接近舒伯特的全曲,第二乐章虽相对较短,但也超过10分钟。因而,演奏布鲁克纳交响曲,即使较快速度,也至少要65分钟,而在以宽广缓慢著称的指挥家切利比达克的演奏中,时间逼近1小时20分,也就是说,与布鲁克纳最长的第五交响曲相差不多了。

这样的时间,足以让挚爱布鲁克纳音乐的人在“通透的世界”中尽情徜徉,也能够让音色璀璨的交响乐团充分展现力量与光彩。正如指挥家奥托·克伦佩勒在1967年3月维也纳爱乐乐团庆祝建团125年前夕给乐团的致辞中所写下的:“富特文格勒有一次在和我谈到贵团时说,‘除非你听到他们演奏布鲁克纳,否则不可能获得对这个乐团的正确印象。’他说得非常对,因为当我1933年5月在维也纳指挥布鲁克纳的第五交响曲时,我感觉到了这个团体奏出的声音所具有的无与伦比的美。”

但对于实力不那么强大的乐团,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也极容易让铜管乐器随时“以压倒性优势”占据主导地位的全奏,给听者留下声嘶力竭之感。作为布鲁克纳热爱者的吕嘉,对布鲁克纳的音乐有着深刻理解,同时也有足够的感召力与技巧率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呈现出一个为布鲁克纳所具有的“通透世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能够做到在密集强奏中既让乐团爆发出雷霆之力,又始终最大程度地保持管弦乐的音色之美,体现了一位诠释布鲁克纳音乐的指挥家在“调配”管弦乐音色方面所具有的艺术造诣。当布鲁克纳的音乐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噪音,而是被赋予布鲁克纳式瑰丽色泽的响亮之音时,步入布鲁克纳交响曲的壮丽恢弘之境,对于听者而言,也就成为可能。

在吕嘉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中有着无数难忘的时刻,而印象最深的,是每个乐章结束时那种即使在世界顶级乐团发挥最好的演出中也并非总能遇到的灿烂余音,那种极难以语言加以描述而又真实存在的感受,高度契合乐评家哈罗德·C.勋伯格在《伟大的指挥家》一书中对富特文格勒指挥风格的描述:“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他赋予一个和弦的那种声音,他使之充满色彩和清澈感……在空气中延留,生辉。”

瓦格纳大号

“‘台下十年功’的辛勤,换来的是德奥晚期浪漫派作品的恢弘之声。”由乐评人张听雨在“十载嘉音”音乐会综述中写下的这行文字颇切中肯綮。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去年3月20日演出的“布鲁克纳密码”音乐会,对布鲁克纳A大调第六交响曲的阐释已经显示出我国乐团与指挥家在布鲁克纳演绎领域的新高度。无论就乐团各声部的整体表现,还是难能可贵的乐队音色美,都令人赞赏。那一晚的演奏同样具有指挥家斯托科夫斯基所说的优秀演奏所具备的特点:“乐队演奏员彼此默契,感受一致,和指挥一起奋力提升音乐的表现力。这种理想的乐队演奏是充满灵感的。”

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迄今已演奏过布鲁克纳的第二、第四、第六和第九交响曲,其中第二、第六和第九为吕嘉指挥,第四为吕绍嘉指挥。虽然就布鲁克纳交响曲的总体数量而言尚未过半,但积聚起演奏布鲁克纳的经验,找到了布鲁克纳的正确风格。而且,乐团于2017年购入的瓦格纳大号,也为演奏布鲁克纳后期交响曲解决了乐器上的问题。在宽广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到来之前,当圆号声部八位演奏员中的第五至第八席位的演奏家放下圆号、拿起对于不少音乐会听众而言颇为新鲜的瓦格纳大号时,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这也意味着一种新的音色将融入即将奏响的这个深情的终乐章。

这件虽顶着“大号”之名,却并不由大号演奏员吹奏的乐器,是瓦格纳的发明,他希望将心爱的大号低沉音色与圆号演奏旋律的能力融于一体的大胆想法,居然真的被出色的德国乐器工匠变成了现实!于是不仅在拜罗伊特演出《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幽暗乐池中出现了一种新的乐器,而且后来在演出布鲁克纳第七、第八和第九交响曲,理查·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以及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音乐会舞台上也需要用到它。

在德奥之外的很多地方,瓦格纳大号的拥有都需要些时日。我们从《牛津简明音乐词典》的“Wagner tuba”即“瓦格纳大号”词条中能够读到,在伦敦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管弦乐团,“直到1935年比彻姆才从美因茨弄来了一套瓦格纳大号”。也就是说,全世界演出歌剧的主要歌剧院之一,也是在《尼伯龙根的指环》首演近60年后才“弄来了”瓦格纳在总谱上要求的这件特别乐器!

“好的演奏永远有益于对音乐的理解。”舒曼的这句朴素之言适用于任何一位作曲家的音乐,包括布鲁克纳和马勒的作品,它们代表了人类在复杂音乐领域的探索在19世纪下半叶达到巅峰。

在去年3月的“布鲁克纳密码”音乐会上,一个令人有些不解的现象是,上半场演奏的莫扎特降B大调第33交响曲四个乐章间出现了少数听众稀稀落落的掌声,而在下半场的四个更长的乐章之间,却再未响起掌声,直至全曲终了。这样的音乐会足以令我们欣慰地认识到,我们国家已开始拥有人数可观且足够安静的听众,即使没有那些关于音乐“表现内容”的子虚乌有的标题,没有八卦轶事和心灵鸡汤故事,也能够随着演奏的进行而解读“布鲁克纳密码”。

时隔一年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再次印证了这一点,对于不同年龄层的听众,布鲁克纳的复杂深奥音乐正显示出真正的吸引力。这种现象无法以惯常的对高雅艺术的“附庸风雅”心理得到解释,而应该是音乐听众欣赏能力和理解力提升的体现,是否可以说,在布鲁克纳的“波涛汹涌的和声的汪洋”(瓦格纳语)中,我们的听众因感受到这种音乐所表现的一种独特的壮丽感和鼓舞力量而渐入佳境?

“智力”与成就相悖?

几乎所有布鲁克纳的传记以及关于他生平的记述都会写到这样一种矛盾现象:这位1824年9月4日出生于上奥地利州安斯费尔登村的一所朴素房屋、不到13岁就失去父亲的贫穷孩子,在林茨的圣弗洛里安教堂童声合唱团中演唱,在教堂接受音乐教育,担任过助理教师和教堂管风琴师,世事不谙,思维幼稚,即使在成为闻名音乐之都的名人,仍被认为保留着满身的乡下土气,举止着装从不得体,却为何天赋异禀写出世间最壮丽雄浑的交响乐?奥地利音乐理论家曼弗雷德·瓦格纳在他的《安东·布鲁克纳——生平与创作》一书中甚至抑制不住愤怒地写到世人对这位有着旷世之才的伟大音乐家的丑化:

如果对一位作曲家的想象仅止于他的剪影的话,是多么令人气愤。实际上,奥托·伯勒尔用特殊的剪纸勾勒的布鲁克纳形象给人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致所有的布鲁克纳肖像画、雕塑以及照片都无法再有同样的效果。

奥托·伯勒尔对布鲁克纳的剪纸中,布鲁克纳的身体比例完全失调。他的身高只是他宽度的两倍,有一个硕大的光头,一个典型的鹰钩鼻,几乎没有脖子,五短身材,或者穿着肥大的裤子,或者做出无助的手势。

而第一位为布鲁克纳写传记的弗朗茨·布伦纳,在恶毒程度上有增无减,他居然称布鲁克纳为上奥地利的“果子酒脑瓜”!“这位有着圆圆秃脑瓜的、大腹便便的人是成功抵御肉价上涨的光辉标志,他让人想起有着两条腿的巨型梨。”即使像唐纳德·托维这样以洞见独特著称的音乐家,也写下这样的文字:“至于布鲁克纳,他虽曾构思过宏伟壮丽的开端,以及《诸神的黄昏》式的高潮,可是他一生只能抱残守缺地守着那一套乡村管风琴师所理解的古典奏鸣曲式。”乐评家爱德华·唐斯在为纽约爱乐乐团撰写的乐曲解说中,关于布鲁克纳的交响曲本身的阐述混杂着对这位作曲家不敬的逸闻趣事,比如布鲁克纳在一次聚会时收到恶作剧者的电报,称某国要拥戴他做国王,他居然激动得坐立不安!还比如他出于娶一位“合适的可爱女士”为妻的愿望,在第一次与女士见面时就发出求婚请求等等。

凡此种种,构成“智力”与成就相悖的“布鲁克纳之谜”,以至于《牛津简明音乐词典》在“布鲁克纳”词条中提醒广大读者:“创作出组织如此精密的复杂交响曲(大多数交响曲长1小时以上)的作曲家决不是头脑简单的人。”而曼弗雷德·瓦格纳的分析可能更有说服力,也更能解释包括布鲁克纳在内的很多看似愚笨、实为大才的“帕西法尔式”(《帕西法尔》为瓦格纳的最后一部乐剧)人物的共同特征,那就是有创造性的人因其创造力的潜能而会显露出与普通人不同的性格举止,而这一切又随着他们成为名人而更引人瞩目,更多地被谈论,被夸大。而只有真正深入到作曲家的音乐中,才能由衷地认识到其创造者的卓越,从而摒弃那些逸闻趣事,对音乐杰作以及创造杰作的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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