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最奇葩的群体 金瓶梅最奇葩的群体
凤落禾下鸟飞走,马到芦边草不生。
正是“秃驴”二字。这可能是《金瓶梅》里最奇葩的群体了。
《金瓶梅》里怎么形容这个群体?“一个字就是“僧”,两个字就是“和尚”,三个字是“鬼乐官”,四个字是“色中恶鬼”。由此可以窥见,书里的僧众大都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想起唐代诗人李涉的一首《题鹤林寺僧舍》,大家耳熟能详,“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是衰人,能做通李涉的心理工作,足以证明这老僧道行之高。
后代诗人莫子山,有次游览寺庙,却和李涉的体验全然不同,住持庸俗浅薄,不学无术,临别时,住持还请他作诗留念,调皮的莫子山想起了李涉的这首绝句,留下了一首诗:
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
住持绷着一张慈悲和善的脸,心里却已经问候了莫子山无数次,住持心理阴影面积可能已经大过了如来佛的手掌心面积……彼时读到这首改变诗,简直要笑到喷饭。
《金瓶梅》里的僧尼,来得比“终日昏昏醉梦间”更要让人“惊喜”,读《金瓶梅》,需要发达而又敏感的神经,只有这样才不会麻木,才不会让“惊喜”变得平凡。
一
武大死了快有百日,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人欢愉无度,端的是如胶似漆,用来清除口气的“香茶木樨饼”已经可以当成主食来吃,“银打就,药煮成”的银托子怕也已经磨得锃亮。直到某天,听说武二已经快要回到清河县,这西门庆不听则已,一听万事皆休,顿时慌了手脚。
还是隔壁王干娘有办法,“大娘子请上几位僧众来把这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未到家来,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他敢怎的?”西门庆早就是无可无不可,拿了些银子,教王婆去报恩寺请六个僧来,超度武大。
法事自古都一样,操作的和尚们却各有各的神奇。
这几个和尚见了潘金莲,一个个都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儿,看看兰陵笑笑生怎么说这几个和尚: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误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忏罪阇黎,武大郎几念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弥情荡,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和尚们可能都不读《金瓶梅》,不然兰陵笑笑生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大宋国错称大唐国也好,武大郎快要念成武大娘也好,都没关系,对于西门庆和潘金莲来说,超度无非走个形式,对于这六个和尚来说,法事只是赚点银子,乔模乔样的武大老婆,比做场法事要重要得多。几个和尚寺里午休回来,有个和尚先到,听见房里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这和尚站住脚,听了个不亦乐乎,之后一个传一个,一群和尚乐了个七荤八素,丑态毕露,集体登上精神高潮。
兰陵笑笑生从不无的放矢,从《金瓶梅》里的和尚表现,大致能看出明朝中后期的佛教发展状况。朱元璋在年轻的时候做过和尚,也知道宗教可以产生多大的能量,所以他登基之后,为了维护统治大力征召儒僧,以致僧人参政,使得和尚原本超凡脱俗的形象大打折扣。
此外,明代官方将僧人划分为“禅”、“讲”、“教”三类,明代官员葛寅亮在其《金陵梵刹志》里写道:“其禅,不立文字,必见性者,方是本宗。讲者,务明诸经旨义。教者,演佛利济之法,消一切见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想。”简单来说,“禅”是真信徒,“讲”是学者佛,至于“教”,则专门负责提供宗教服务,当时政府也有明文,规定了每一项服务的花费,比如“《华严经》一部,一万文;《般若经》一部,钱一万文……”。这六个给武大超度的和尚,就是标准的“教僧”了。
对于佛教徒的割裂,使得佛教加速世俗化,僧人提供的宗教服务也变成了一种商业行为,教僧的门槛低,经济回报又丰厚,僧团纯洁程度可想而知。《金瓶梅》里西门庆说: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了嫦娥,和奸了织女,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了我泼天的富贵!”
信仰在世俗化的过程中已经被金钱解构,宗教不再高高在上,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金银,这远比信仰的缺失要更加可怕,内心没有敬畏,行为就会肆无忌惮。
二
回到《金瓶梅》,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超度武大的这六个和尚,而是经常来西门府里讲经的薛姑子,这可真真是一个奇葩。
薛姑子生在小户人家,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十几岁就找了一个会蒸饼的手艺人嫁了。嫁夫随夫,薛姑子也跟着在广成寺附近卖蒸饼,和尚们出来买饼,见了这么个“蒸饼西施”,早就心猿意马,薛姑子也乐得与他们调口弄舌,趁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就混进寺里,和僧人们一起玩耍。
她勾搭的和尚,没有一拿小米数儿,也有一把石子数儿。
和尚们为了报答她,也经常去光顾她们家的生意,寺里的吃食、布匹、银两等等经常给她,薛姑子的丈夫可以说是非常单纯了,根本没想到她老婆套路那么深。等到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做了尼姑。
书里写她:
专一在些士大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和尚进门,他就做个马八六儿,多得钱钞。闻的那西门庆家里豪富,见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频频往来。
原来风姿绰约的一个美人,现在变得“魁肥胖大”不说,而且满嘴跑火车,没事儿还好讲几个“公公”和“儿媳”的荤段子,这样的尼姑,西门庆看见都想打人。
西门庆虽然也不干什么好事儿,但却也知好歹。这尼姑把陈参政家的小姐吊在地藏庵里,和一个小伙子偷奸,事发之后正是西门庆受理。西门庆打了她二十大板,并着令她还俗,没想到这薛姑子不仅没还俗,而且还到西门庆家讲经,西门庆看见她以后大发雷霆,打算把她押金衙门里再来它几十大板。
只是吴月娘已经被薛姑子和王姑子“一服药即可生子”的许诺迷乱了心性,沉湎于自己炽热的欲念之中不能自拔,西门庆的言之凿凿在她这里与空气无异,说是“信佛”,实际上却是佞佛、迷信,世俗化佛法的虚妄、信徒的愚昧,都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明代中后期的尼姑们,已经不像是教徒,更像是披着宗教外衣的世俗之人,或者叫“职业讲经人”更加合适。读佛经、讲佛经,无非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信仰可言,彼时阳明心学盛行,“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被摒弃,人们开始肯定“人欲”的地位,而佛教的世俗化恰好迎合了这股潮流,也成功地在这股潮流中将自己淹没。
但归根结底来说,当宗教被纳入政治体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世俗化,而世俗化,无疑就代表了没落。
三
接下来,说一个非常有趣的“非重点”。
提起张居正,第一印象是“大明首辅”、“一条鞭法”以及“万历太师”等高大上的名词,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正史《神宗本纪》里只有一个“卒”字,《张居正传》里则说:“亡何,居正病。帝频颁敕谕问疾,大出金帛为医药资。四阅月不愈,百官并斋醮为祈祷。”至于到底是什么病,没有说清楚。
幸运的是,还有很多野史,足够我们窥探一二。陈宝良在《明代社会生活史》叙述,明代中后期士大夫圈子里淫风炽热,张居正因为使用方士给的春药,纵欲过度而死,传闻他死亡之时“肤体燥裂,如炙鱼一般。”
西门庆同样是纵欲过度而死,而且也是因为多吃了春药,唯一有点不同的是,他这春药不是一个方士给的,而是一个胡僧给的,这个胡僧,是《金瓶梅》里长相最奇特的人,或者换一句话说,这个人的长相很哲学。
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点点,头上有一溜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还说这胡僧在禅床上坐定,垂着头,把脖子收到腔子里,鼻口中留下玉液来。
众位看官,你说这胡僧长得像个什么?这时,你也许还不能完全确定。
等西门庆叫了他几声,这胡僧在禅床上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打挺”、“伸腰”、“独眼”、“跳将”,几个词汇描摹了他更多的特征,这下应该很容易想象出这个胡僧是什么形象,当然,也许你年纪尚浅,涉世未深,没有那么多“知识”。
没关系,胡僧是念过小学的人,他会接着引导你。
这胡僧说:“贫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齐腰峰”,“密松林”,“寒庭寺”,事实证明,你学到了新的知识。
你看,兰陵笑笑生又调皮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器官,转生变成了人类,这人恰巧有了宗教信仰成为一位僧人,奇怪的是他还保留着前世不可描述的面容,笑笑生先生,我就想问问你和佛教有多大仇……
西门庆精明无比,一听这胡僧“酒肉齐行”,可能就针对性地点了一桌子菜,主食是裂破头的高装肉包子;酒是腰州精制红泥头封着的滋阴摔白酒;汤是“一龙戏二珠”汤,两个肉丸子夹着条形的滚子肉;小菜是一碟肥肥的羊灌肠,又一碟光溜溜的泥鳅;水果是一碟子癞葡萄,并一碟流心红李子,之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从头到尾,满满的套路,吃这么一桌子菜,胡僧想不知道西门庆什么意思都难。
胡僧给了西门庆一种春药,从此西门庆战无不胜,却没想到将来会死在这春药上。记得《娱乐至死》的序言里写过一句话,《1984》的担心在于人会毁灭于自己恐惧的东西手上,而《美丽新世界》所昭示的,是人类终将毁灭于自己喜爱的东西手上。
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因为对于恐惧的东西,有勇气就能反抗;而对于自己喜爱的东西,耽溺还不够,又怎么会抵抗?《金瓶梅》的世界,就是“美丽新世界”,对“酒色财气”的耽溺,将是毁灭的第一推动力。
四
《金瓶梅》里也有大德高僧,比如在结局时出现的普静禅师,作为得道高僧,他能够预言未来,施展佛法,最终点化吴月娘。他的形象太过完美,在《金瓶梅》里起到的,主要是结构性的作用。
兰陵笑笑生对世俗化佛教的鄙夷,同他对佛教思想的尊崇并行不悖,纵观金瓶梅,从玉皇庙热结十弟兄开始,到永福寺出家而终结,从入世到出世,由世俗到超拔,同《红楼梦》一样,佛道思想也贯穿《金瓶梅》始终,你一定记得《红楼梦》里曹雪芹的那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但从现在开始,你也应该记得兰陵笑笑生的这句话:
“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归了根,结了底,《金瓶梅》和《红楼梦》讲得是同一件事。
回到佛教上,不只明代的佛教世俗化、商业化、政治化,当今美国佛教可能更有甚之。在现代美国,任何宗教都要为资本主义让路,这已经宗教最大的悲哀了,如果有一天让释永信说,“马斯克是和释迦牟尼一样伟大的人。”
你们猜他会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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