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娥的真实爱情（一部失贞女求爱记）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在《男人这东西》中说：“男人的处女情结与其说反映了男人们在性爱方面的敏感和脆弱，不如说是那些不成熟的男人，从一己私欲出发所制造出来的畸念。”

其中提到的“处女情结”可谓由来已久，但正如渡边淳一所要表达的，这既是一种敏感与脆弱，也是一种畸形。

作家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秀》的女主人公王玉秀，正是这样了一个饱受“处女情结”折磨的女孩。这部小说以村书记王连方的三女儿王玉秀为线索，讲述了王连方倒台后玉秀被村中男青年报复性糟蹋后，从乡村流浪到城市中所遭遇的种种悲剧故事。

作家毕飞宇

有人把玉秀比作《红楼梦》里的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她是天生的风流种子，漂亮、热情、机敏，虽然遭人蹂躏，但却不甘沉沦，试图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命运。

但在乡村权力意志与人们“处女情结”的侵蚀下，玉秀却最终造成悲剧，并走向了未知的命运。

一、“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玉秀的处境暗示国人根深蒂固的贞操观念

玉秀在王家三姐妹里最漂亮，书中对她是这样描写的：大家扎两条辫子，她也扎两条辫子，却偏要在鬓角那儿分出一缕，缠在指头上一方，一缕头发就一圈一圈地绕着耳边，虽说小小一缕，却特别招眼，骚得很。

在中国的文化观念中，美似乎是一种原罪。假使一个女人十分美，那么她一定要安分守己、朴素温婉，才能得到众人的原谅；假如她偏偏要表现这种美，风流高傲、不卑不亢，那么她将会被指点被孤立。

所以这条“美女蛇”只扭到了1971年的春天。父亲王连方倒台后，玉秀一家在村子里的处境大不如前，无论老幼，都对他们避而远之。

那天晚上玉秀去看电影，本想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但还是出了意外。一群男人突然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将她强拉到一个烂草堆里：

四周突然又混乱了，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厉声说：“不要乱，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玉秀听出来了，有点像财广家的，只是不能确定。虽说还是个姑娘家，玉秀已经透彻地觉察到下身的危险性了。

受到侮辱之后，玉秀就知道，自己在村子里再也抬不起头了。玉秀躺了整整两天，终于在大姐玉米的鼓励下吃了点东西，走出了家门。玉米要求玉秀把辫子剪掉，她认为这是罪魁祸首，如果玉秀不那么招摇，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玉米说：“留着做什么？要不是你妖里妖气的，怎么会有那样的事？”

在乡村社会中，美是原罪。人总是会趋向美，这是出于本性。但当美给我们带来安慰与愉悦的同时，也会让我们这种凡人自惭形秽，最终要去毁灭美，这也是本性。

直至今天也是如此。娱乐圈的美人无数，有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坊间却依旧流传关于她们的种种绯闻：这么漂亮，又这么有钱，一定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吧。

而真正击垮玉秀的，还是自家姐妹玉穗骂她的一句“尿壶”。玉秀天生漂亮，会撒娇，父亲宠她，所以姐妹们平常也都不敢与她争些什么，但自从被欺侮后，姐妹们都似有若无地看轻了她。

玉米嫁给高干成为续弦后，留下一件衣服，玉穗和玉秀抢夺，玉穗抢不过，便骂了一句：

给你！神气个屁！多少男人上过了！——尿壶！茅缸！

能给自己带来最深伤害的，永远是自己熟悉的人，尤其是亲人。玉穗此言一出，马上传遍了村子，玉秀得了一个外号：尿壶。村里的无知小儿竟当成儿歌童谣，唱到：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

极好面子的玉秀，最终被迫离开了乡村，投奔了嫁到城里的大姐玉米。

乡村社会是个奇异的世道，一方面视男女偷情为家常便饭，一方面又极其重视妇女贞操。玉秀的悲剧，正是源于这种诡异的观念，也源于她处女贞操的丢失。

二、两次恋爱失败，皆源于“贞操被夺”的原罪

来到城里后，玉秀下定决心要重新做人，找回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在新环境中，没有人知道玉秀的过去，所以玉秀才大胆地向机关干部们献殷勤。

玉秀“瞄准” 了秘书小唐，想和小唐阿姨搞好关系，然后学到她的手艺。起初玉秀很好学，小唐也很耐心地教她，但时间一长，玉秀就发现小唐的目的不止于此了。按玉秀的话来说，就是：“其实小唐的网张得更大，从一开始便钻进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

小唐有意无意地向玉秀暗示自己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儿子高伟，什么时候去看一下就太好了。有一次，小唐终于逮住机会，向玉秀挑明，把她带到家里去了。

小唐借口去买西瓜，让玉秀和高伟自己聊。高伟很腼腆，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发出沉重的呼吸。这样一来，却勾起了玉秀的恐惧：她想起了大草垛旁边的喘息声，想起了自己被侮辱的那个晚上。

高伟看到门开了，想去关门，但他刚一起身，玉秀就大喊大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然后下意识地跑出去，不断地捶着墙，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这下子可吓坏了腼腆的高伟。

正好小唐买西瓜没走远，看到此情此景，瞬间明白了什么。小唐知道自己的儿子是绝对不敢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因此玉秀反应如此激烈就只有一种可能：

小唐坐下来，跷上腿，一巴掌把手里的尼龙网兜拍在桌面上，说：“别理她！我早看出来了，这丫头有癔症！——农村户口，还到我家里来假正经！”

玉秀的第一次相亲和恋爱就这样被掐灭在摇篮中了。过去的噩梦不断缠绕着她，玉秀自轻自贱，不敢面对以前的自己。身体“不完整”的玉秀，始终认为自己配不上城里人高伟，“尿壶”外号不仅是村里人给她强加的牢笼，也是她自己难以化解的心结。

不久，姐夫郭家兴的儿子郭左回来了。按理说，玉秀应该是郭左的小姨子，但二人在长期相处的过程中，竟然暗生情愫。

玉秀和郭左第一次见面时，玉秀让郭左猜自己叫什么名字，郭左猜不出，她提醒道：“我大姐叫玉米，我肯定叫玉什么，总不肯能叫大米吧！”一句话把郭左逗笑了。玉秀很好奇郭左在看什么书，于是凑过去询问，二人逐渐混熟了。

从那天起，郭左就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子，“郭左已经发现这个女孩子不只是漂亮，还透出一种无知的聪明劲，一股来自单纯的狡黠”。

玉秀的抱负是当女特务，因为女特务“多妖道，多漂亮啊，谁不想做？”但是，这些话她只对郭左说过。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话无疑是危险的，但郭左却答应为她保守秘密，从此二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一步。

玉秀像《红楼梦》里的晴雯，风流灵巧。玉秀从来没有刻意去勾引谁，但她的美丽却使她背上“勾引人”的骂名，而最终也就只能落得个和晴雯一样的下场，被“王夫人”们杀死。

文化的惯性延续千年，无论是“女子守拙”的观念还是“贞操”情结，都在无形中毁灭了很多超脱世俗的女孩子。

玉秀与郭左的亲密很快就暴露了。玉米觉得“这丫头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惹是生非的货，骨头轻，一见到男的就走不动路”，为了不让二人的感情再发展下去，为了王家和郭家的脸，玉米把玉秀被糟蹋的实事告诉了郭左。

玉米说：“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的春上。”郭左的嘴巴慢慢张开了，突然说：“不可能。”

正如《金锁记》中曹七巧恶意揭穿女儿吸食鸦片，令女儿与恋人最终劳燕分飞一般，玉米也快刀斩乱麻地掐断了玉秀和郭左的大好恋情。

郭左终于怀着暧昧的不甘把玉秀睡了，这里面虽有对玉秀的爱，但更多的，却还是男人的“处女情结”。而痴情的玉秀就此怀孕，一个人面对这苦难的人生。

《金锁记》曹七巧

三、打胎失败遭人冷眼，揭开苦难人生的本质

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婚前性行为”这一说，玉秀怀孕后肚子越来越大，她忍受不住周围人投来的尖酸刻薄的眼神，因此决定自杀。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她才开始珍惜周围的一切。

玉秀终于睡上安稳觉了，吃得也特别地香。米饭好吃，面条好吃，馒头好吃，花生好吃，萝卜好吃，每一口都好吃，什么都好吃，喝开水都特别地甜。

毕飞宇很善于把握女性微妙的心理，这段描写把临死之人对世间的留恋展现地淋漓尽致。玉秀“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每一天都努力地活着，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对“生”的留恋，又让人对玉秀这样一个“将死之人”产生无限的怜悯，同时也感叹作家的残忍。

玉秀决定投湖自尽，但玉秀却是一个怕死的人，刚走到湖边，又因忍受不住寒冷回来了。玉秀的自杀计划也失败了。但与此同时，却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她：全镇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而玉秀却不知道他们知道。

一次踢毽子，玉秀摔倒了，但肚子太大爬不起来，只能四脚朝天像一只母乌龟一样慢慢翻过来，玉秀嘴里不住地说“胖了胖了”，但周围却没有人接话茬，她们只是微笑，笑得玉秀心里发麻。

小唐最先散播的消息，是她让玉秀的处境如此难堪。其实，一拥而上围攻玉秀的女性们，实质上却是男权的帮凶。

女性们围攻玉秀的理由无非是这样：太骚、勾引人、不自爱……没有法律规定这是错的，甚至玉秀的“罪名”也是强加给她的，然而当人们对玉秀口诛笔伐时，她却无法辩驳。

毕飞宇小说《玉米》

最后知道这件事的是大姐玉米，而此时玉秀的产期也快到了。玉米面对玉秀的哀求，终于答应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然而生下之后，孩子却不知所踪。玉秀哀求玉米让她看看孩子，玉米却说：“玉秀，你要点脸吧！”

玉秀的故事在一片迷雾中结束，玉秀以后的命运将会如何，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又在哪里？这些，作者毕飞宇都没有解答。

《玉米》中包含了三篇小说：《玉米》、《玉秀》和《玉秧》，每篇中都刻画了一个极具特色的女子形象。

作者在此前也写过另外两篇的书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这两篇文章：《玉秧》：女学生沦为“间谍”，背后是“权欲交换”下的扭曲人性 《玉米》：少女自破“处女身”的背后，是乡村“权欲”的肮脏交换

三姐妹中，玉米作为长女，是翱翔于天空的雄鹰；玉秀是美人，有一种不甘认命的张狂与灵气；玉秧虽然平庸，但却在憨厚中闪现狡黠。

而时代的陷阱与命运的囚笼，却一次又一次地使她们身心俱疲。不管是三姐妹中的谁，作者毕飞宇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结局，也给读者留下无限遐想。关于她们的未来，是一团无法预料的迷雾，正如古希腊诗人荷马所说：

命运将苦难编织在生命的丝线上，甚至，人从降生起就无法与苦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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