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写小说写进监狱(写作坊美文朱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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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刑记

人到中年,就如半新不旧的机器,总有零件会出故障,那该保养就保养,该维修就维修吧!最早出现腰痛已经是七八年前了,感到好像三天四夜没睡觉,腰背酸困,说不上来的难受。站着酸,坐着困,躺着痛,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到医院一检查,拍了片子,说是腰椎间盘3—5膨出,需要住院治疗。有生以来还从没住过院,平时喜欢运动锻炼,潜意识里大概觉得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岂能因一点乏困就住院。也许医院为了挣钱,会夸大病情吧!现在想起来也好笑,明明就是自己讳疾忌医。不过当时也就请假歇息了几天,贴上麝香止痛贴膏,服了止痛药,很快又照常上班。

那以后不久,自己又参加了县里的黎明脚步团队,每天早上天不明就起来跑步,夏跑三伏,冬跑三九,甚至风雨无阻。前年还到古城西安参加了世界马拉松比赛,引得同事朋友一片惊讶赞叹声。可身上的痛只有自己知道,腰痛的症状多年来时轻时重,如影随形,噩梦般挥之不去。也曾倒走吊单杠,到街上诊所复位按摩,却总不见效。近段时间愈来愈重,坐卧不宁,在家里电脑上写文章只好趴在床上操作。前些日子单位组织体检,腰部CT的结果是2—5椎间盘膨出,还有5-骶1椎间盘髓核突出,显然比原来严重了。医生建议中医理疗,犹豫了几天,终于选择了住院。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平时无论上班、逛街还是出游,享受着清风丽日的美好,哪里能想到有这样多的病患呢?医院里走着的、坐着的、躺着的,搀着的、抬着的,一个个病人若霜打的茄子,憔悴无力,满脸忧色。隔着一个大门,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外面是春光灿烂,鸟语花香,里面是秋风落叶,寒霜冰雪。我住在六楼,颈腰腿痛科病房。城市太小了,没几天就碰到好几个熟人,在外面有的是同事,有的是跑友,现在统一起来了,病友。和我一个病房的两个人都比我年轻,一个四十出头,是个保安,另一个三十多岁,建筑工地安装门窗的工人。保安腰痛的厉害,走路也弯着腰,一步步艰难地挪。医生给他开了止痛药,又给他拿来一副拐杖。他妻子在商场里卖衣服,每天中午下班给他送饭。保安猫着腰趴在床头柜上吃饭,他妻子拿出手机开始拍抖音,还要拉老公的头面对手机镜头。保安对此十分排斥,妻子只好悻悻作罢。

那个安装门窗的工人一点不像个病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每天下午做完理疗就回家去,有天中午接了朋友电话还去赶酒场。他住院这几天接到老板几次电话,问他治疗情况。我说,老板对你挺关心啊。他说,哪里是关心,老板没明说,其实是催他赶快出院,活不等人啊。保安说看你也没事,还是别看了。他说腰一阵子疼得厉害呢,要不谁来医院。本来只准备住上七八天,可医生说他非常严重,还有腰髓滑脱现象,没有二十几天不能出院。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也会得这病。他也不清楚,只说自己十六七岁刚开始干安装门窗的活不久,一次从二楼摔了下来,幸好被半空的脚手架管子挡了一下,才落到地上,没有摔伤。当时只是碰到管子的腰部感到疼痛,爬起来就继续上楼干活了。后来十多年腰部一直时断时续的疼痛,直到最近疼得受不了才来住院。保安说那你今后就基本告别安装门窗的活,不要干了。他说那怎么行,多年一直干这个,一天能挣几百元,不干了谁给发钱。

腰椎间盘突出说起来是个“富贵病”,平日干什么似乎都不影响,发作起来却能令人痛不欲生。单位有个同事说这病有个好处,那就是从此告别了家务活。那只能说他幸运,有个勤快的好妻子。要是我,老婆一准会骂“懒筋抽的”。言多必失,就此打住。看,漂亮的小护士款款走过来了。护士手上端着一个小木盒子,中有两孔,插着两根点燃的艾条。烟雾袅袅,在小小的病房里弥散。红袖添香来,瑞脑消金兽,一瞬间恍若沐浴唐风宋雨,穿越到西厢红楼。“趴到床上,衣服撩起来”,护士一点没配合我的意思,在我背上放置一条毛巾,将艾灸器放在上面,转身离开了。不过这似乎没影响我的兴致,意识里仍在古代徘徊。中医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以艾灸治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很流行。烟火烧灼治病,外国人估计理解不了,就如我们也很难理解西方的水蛭放血疗法一样。先不说别的,艾灸疗法比放血疗法要诗意文雅的多,看上去没有那么惨不忍睹。不过,想到烟火炽热的粗大艾条就放在背上,而且明显感到了温热,心情还是有点紧张,一动都不敢动,这简直就是“火刑”嘛!

虽然请假了,但一个萝卜一个坑,昨晚偷着回了趟家,戴上护腰带趴床上操作电脑,又是年终报表又是总结材料,几乎忙了个通宵,因而大早上的竟然有点困。“朱海红,过来牵引”,床头的呼叫器里忽然传来护士的喊声。“好”,我赶忙答应一声,翻身而起。只听得“啪嗒”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我下了床,站在地板上正找鞋子,就感觉脚底发烫,接着就是钻心的疼。仔细一看,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艾条被我踩着了,袜子都烫了个窟窿。不对,应该是两个艾条啊。我四处寻找,坏了,另一截艾条正不动声色在床上烧得正欢,医院专为理疗配发的大毛巾烧了两个窟窿,雪白的床单也烧着了,窟窿一直深入到床垫里。我手忙脚乱一通收拾,收艾灸器的护士也赶过来了,帮着清理。原来自己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被呼叫器惊醒,忘了背上还负着火种呢。当天是2021年的元旦,看来新的一年里我是要火的节奏啊!

领略了“火刑”的厉害,对牵引也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地躺到一张冷冰冰的床上,护士过来不由分说用一道道绑带将我固定起来。这下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护士一按键,牵引床的上层便分为两部分,一股劲得越分越开,身上的绑带也愈来愈紧,如蟒蛇缠身一样勒得人喘不过气来。随着牵引的力量,身子也被撕扯着向两头拉。这不是古代的“车裂之刑”吗?是不是太惊悚了,还是换个说法,“拔苗助长”就不错。我身高1.68米,要是出院的时候能够长到1.75米就够了,再长就太费衣料了。牵引室里有十余张床,都躺满了人。一个做颈部牵引的女子说,她发现这里男的腰椎出问题的多,女的则颈椎出问题的多。男的是弯腰搓麻造成的,女的是低头干活累的。她的话一下子活跃了牵引室的气氛,男的说我们是弯腰干活劳损的,你们女人是低头玩手机受伤的。一旁的医生也表态了,是干活还是搓麻不知道,我就看有没有不玩手机的。大家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躺着做牵引的男男女女,虽然面朝上绑在床上,但能够活动的双手几乎都高举着手机。

刚做完牵引,护士又喊了,你过来蒸。“蒸”是熏蒸,护士天天重复这些字眼,便进行了最大程度的简化。我撩起衣服,亮出背部,躺在熏蒸床上。护士按下熏蒸锅的开关,调好温度,便听见呼呼的声响。一会儿水热了,蒸汽舔舐着皮肤,空气中弥漫着浓浓中药味。温度上升到设置的最高点,蒸汽喷涌上来,皮肤感到了发烫,痛得我把身子尽量拱起,如一座石拱桥。这时,熏蒸锅自动停止加热,温度回落,我又可以短暂摊平身子。一会儿拱起,一会儿摊平,热水中的大虾一般痛苦地扭动。虽然看不到,但我清楚,背部已经和熟透的大虾一样红艳。真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啊!小时候看西游记,总不明白妖怪将唐僧师徒放进蒸笼前,为什么不先杀死呢?现在明白了,是要让他们多受点罪,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啊!

然而,跟电针比起来,上面这些刑罚都是小巫见大巫。扎针以前也见过,细细长长的针,一枚枚扎在病人的肚子上,密密麻麻的,扎成了刺猬般,对我这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来说,每想起来都感到不寒而栗。那么细的针,或许不会疼吧?我趴在理疗床上为自己壮胆。医生在我背部、臀部这里那里按按,寻找着穴位。每按到那里,我就知道这里要遭殃了。随之而来钻心的疼痛,皮肤一个激灵,刚想平缓一下恐惧感,就感到那细长的针在皮肤里旋转着游走,很快又是一阵麻麻的疼痛,那是扎到穴位上了。这种感觉异常难受,令人叫苦不迭。一次次重复着这种惊惧的痛苦,直到医生大赦般说一句“完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浑身已经冒了一层汗。针是扎完了,但还要通电,要不怎么叫电针。医生调着通电的挡位和频率,很快感到背部突突的跳动,好像那里多了若干小小的心脏,而每跳动一次,感觉那些不怀好意的针又借机深入了一层。保安扎针前反复给医生说他晕针,将扎未扎时便紧张得浑身战栗,不时抖动身体,让医生难以下针。医生无奈地说给你扎针,我倒要出一身汗。门窗安装工人在一边看着直笑,打趣保安太胆小。等到他趴在理疗床上时,还和大家有说有笑,不就扎个针嘛,搞得和小孩子打针一样。话未说完,猛然“啊”得一声惨叫,牵引的、电摩的,所有理疗床上的病人都抬起了头观望,医生也吓得放开了手中刚扎进去的针。

相比较而言,最轻松的刑罚要算拔罐了。随着车轱辘摩擦地面发出的“骨碌”声越来越近,护士推着小推车翩然而至。小推车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透明玻璃瓶,非常精致的样子。上面球形,下面有一个圆柱形的颈部开口,球形四面还有凹进去的平面,正方形的磨纹如同绘制的古典窗户,整体看和天宫一号返回舱倒有点神似。我照例趴在床上亮出背部,护士不客气地把我臀部的裤子往下再褪了一截,一手拿起瓶子,一手将酒精点燃的火苗塞进瓶口又拿出来,迅疾将瓶子按在我的背部、大腿上。被瓶子按到的地方立马有了紧绷的感觉,强劲的吸力似乎要将我带离床铺。拔罐在民间非常常见,小时候就经常看到母亲拔罐。不过那时不叫拔罐,称之为“抓”。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许多人家也舍不得花钱看病,每当有了头疼脑热的,就会“抓”一下。母亲有时让父亲给她抓,有时也和邻居大婶互相抓。用火柴点燃废纸张,扔进瓶子里,赶快按到要“抓”的部位。技巧是很重要的,按得快了火熄得早,瓶子漏气“抓”不紧,按得慢了火燃的旺,有可能烫伤皮肤。尽管经常被烫,母亲也乐此不疲,好像“抓”一下是难得的享受,令年幼的我大惑不解。后来长大来到城市看到好多理疗馆,甚至足疗馆里都有拔罐服务,才明白那真是一种休闲保健的享受啊!可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已经在十多年前患病过世,享年不过五十余岁。她没有见过这种不需要将火团放进去,不怕烫伤地“抓”,也没有见过家用的真空拔罐器,她甚至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瓶子,她使用了多年的只是一个黄色的药瓶。

除了上述“刑罚”,还有推拿复位、电疗等等,我戏称为“十大酷刑”。每一种“刑罚”都不好受,但为了治疗腰痛,也只能忍受。中药是良药苦口,以毒攻毒,而中医疗法呢?大概应该称之良法苦身,以痛止痛。

治疗了七八天后,腰部的疼痛感减轻,明显感到轻松多了。可谁知没过两天,又有加重的迹象。医生安慰说“病去如抽丝”,不要着急。见效慢也就罢了,关键还经常反复。保安治疗了近二十天,轻一阵重一阵的,渐渐失去了信心。他腰腿疼得厉害时,拄着拐杖也难以行走,护士又给他推来轮椅,理疗时也由请了假的妻子推着去。他妻子一手推轮椅,一手拍抖音,笑容灿烂,好像不是推老公治病,而是推着拉杆箱观光,一时成了病区一景。保安腰突有些严重,“十大酷刑”不见效,医生也没更好的办法,建议他动手术。听说动完手术要在家里躺一年,效果还无法保证,他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出院,在家里养一段时间再说!门窗安装工也要出院,虽然医生一再反对,可他说自己感觉完全好了。医生拗不过他,只好给他办理了手续。我知道他的老板在催他,再不去就下岗了。

在医院呆了将近一个月,我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出院那一天,我喜不自胜,步履轻盈,犹如出狱的囚徒,总算解放了。走出医院大门,丽日当空,冬天的小城暖洋洋的。生活真好,健康真好!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论贫穷富贵,谁也摆脱不了。从青葱少年到垂暮之人,中间不过短暂的光阴,奈何还有病痛的袭扰,留给我们的快乐日子又有几何?在佛教看来,世间的一切存在皆是苦,而要脱离苦海,唯有离苦得乐。按照尘世间的理解,其实就是能够以苦为乐,苦中作乐,方能苦尽甘来。人生是苦,苦就是福。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吧,无论是苦是乐!

责任编辑 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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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海红,山西省作协会员。在《九州诗文》《长江诗歌》《交流》《河东文学》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首)。出版有长篇小说《你是一朵美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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