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果案记者披露21天采访历程(一个用笔干掉孙小果团伙的记者)
尘心帆语
“你一个南方周末的小记者算什么,我一月之内让你进监狱!”
24年后,孙小果父母这句威胁的话,依然回荡在余刘文耳边。
这时候,余刘文已经不复年轻了;
青春已逝,热血未凉。
人到中年、沉浮人海、两鬓渐白;
曾经一纸风行、洛阳纸贵的《南方周末》;
在报业的暮影黄昏里、也不复当年荣光。
1998年1月,当《南方周末》记者余刘文、长平在报纸上发表《昆明在呼吁:铲除恶霸》一文;
报道出来当天,孙小果的父母就给《南方周末》打威胁电话。
当时,孙小果母亲孙某某在昆明市公安局某分局刑侦队,继父李桥忠时任昆明市公安局某区分局副局长。
当年全国民警评定授予警衔,孙母被授予三级督查,该局政治处主任只被授予一级警司,比孙母还低一级。
而实际上,当时孙母并未担任任何职务;
没有任何职务的孙母,却在级别上比局领导还要高。
可知幕后的支持势力有多大?
敢于从昆明,跨省电话打到广州,威胁记者。
其实,南方周末新闻线索之一,就是来自昆明市公安局内部,因为办案过程中受到的阻力太大,警方“不敢放人也不敢办他”,具体办案的警察很难熬,于是主动联系记者前去采访,希望借助舆论的力量,来推动查办孙小果。
如果不是南方周末进行报道,案子很可能办不下去。
余刘文采访非常难,昆明市检察院一些负责人也很抵触。最后报道之后,所有内幕捅开,检察院有一些人也锒铛入狱。原来他们帮孙小果修改了年龄,以未成年为由只判了三年,而就在判刑以后,孙依然开着军车和警车到处为非作歹。
在后来的追忆中,余刘文如此叙述他当时的险象环生:
“我被告知,孙小果的同伙尚有七八十人漏网,不知所踪,这条消息很快在昆明市公安刑侦支队得到证实。”
一直到该案过去很多年以后,余刘文安全的隐患,始终存在;
因为该案落马的公安、检察院、法院系统的人很多,而孙小果团伙没有判死刑,刑满出狱的,也多。
无疑,写报道的余刘文,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1990年代末,治安远没有现在好;
道路的监控和小区的监控设备,远远没有完善;
所以1990年代有少许案子成了悬案,现在的交通监控和小区监控很完善,科级手段也多,破案率提高很多,恶性犯罪下降了很多;
在无数个白天后的黑夜;
余刘文一个人走着夜路时,想必,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的。
但是明知道有危险,依然义无反顾,秉笔直书;
是那一代调查记者的风骨。
内敛在心中
文字如刀的锋芒与勇气
2004年,我开始给《南方周末》特约写稿,以台海和国际新闻居多;
第一次在广州见到余刘文时;
他已经离开了《南方周末》,在《南方都市报》任职。
初次见面,我没想到一个用笔干掉孙小果团伙的人,是这样的:
清秀、谦虚、温和,脸上带着笑意。
文字如刀的锋芒与勇气,都内敛在心中;
那张温和的脸上,满是书卷气,带眼镜。
余刘文1967年生于江西农村;
四川大学毕业后,先到《成都商报》,1997年进入《南方周末》。
那天,一起喝了不少酒;
我提起另一篇他去采访的轰动全国的新闻《生者》;
那篇稿子,就文本而言,是最好的新闻文本。
是在孙小果文章见报5个月之后;
1998年6月18日,四川省泸定县发生一起特大枪杀案:
民警赵林,在调解一宗690元欠款的民事纠纷中,与欠债方发生冲突,持枪杀了10人,击伤一人。
起因很简单,杨家在村里杂货店里欠了600元钱没还,双方发生争执。杂货店老板就找来赵林帮他出气,赵骑着摩托车来到正在赶集的街上,用手枪对杨家人进行点射,四川某些媒体居 然报道说,当地执法环境恶劣,民警开枪是不得已。
余刘文与《南方周末》的新闻部主任长平一起去调查;
从早上6点坐车到晚上6点,一路颠簸,才到了泸定县,大渡河边,10座新坟很是触目。
死者中有2个老人、6个妇人(两个孕妇),两个年轻人。
回到广州后,宣传纪律下来,不准报道,余刘文提出换一个角度;
不让写死人,赵林开枪杀人的事一笔带过,专门写活着的人,死者的家属,题目就叫《生者》。
写生者的悲痛。
余刘文采访了每一个活着的家属,都泪流满面的接收采访。
《生者》的第一句话是:
对他们而言,活着是一件很偶然的事……
见报之后,震惊全国;
1999年5月12日;
凶手赵林在康定市被执行枪决。
余刘文还资助了死者家属中的两个孩子。
地方官员受此影响
经常会在报纸监督报道上批示
1998年到21世纪前几年;
正是《南方周末》一纸风行全国的时候;
很多人,因为南方周末监督报道而落马。
《南方周末》的一篇报道:
《红豆杉被毁真相》;
引起了朱镕基的重视;
亲自批示要严肃查处。
朱镕基视察中央电视台时;
还给焦点访谈题词:
舆论监督,群众喉舌,政府镜鉴,改革尖兵。
朱镕基写完后笑着说:
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是昨天晚上想了一个晚上,以至于血压都升高了。
当时的地方官员受此影响;
也经常会在报纸监督报道上批示。
比如我在福建的都市报当记者时;
1998年,写了一篇防护堤的监督报道;
因为那年长江发大水,这篇报道当时福建省委书记陈明义做了批示;
防洪堤得到彻底的整修。
后来做编辑,晚上编辑另一个记者写的一篇监督环保污染的报道;
第二天见报以后;
省委书记卢展工,也做了批示,污染得到解决。
2004年,发生陈水扁枪案;
本来给《南方周末》写了一个整版;
后来稿子被撤了,全部媒体都用新华社通稿。
2006年,连战到福建祭祖;
卢展工会见了连战,之后连战赴厦门大学演讲;
那时有几百个记者一起采访。
记得连战下飞机时第一句话,是引用了一首唐诗:
青山一路共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那天傍晚,晚霞漫天,夕阳西下,充满历史的苍茫感。
2008年,两岸直航;
《南方周末》派了一组记者本想写直航谈判全程;
采访过程不顺利,后来稿子约我来写;
熬了一个通宵……
十载新闻别梦寒;
青灯长夜渐杳然。
看着遍体鳞伤的少女;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拔剑”了
又过了很多年以后;
当余刘文知道孙小果没有死,“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
余刘文总会想起1998年在昆明采访那天:
一个父亲的绝望与愤怒;
一个17岁被蹂躏少女的哭泣。
一根根牙签;
被刺进一个17岁少女的乳房、指甲缝里;
一个个烟头;
在17岁少女的手臂、腹部烙下烫伤的疤痕……
当父亲见到自己的女儿张苑时:
她的乳房被刺穿、大小便失禁、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医院的体检结果证明:
脑内有淤血,胸骨骨折、右额叶挫裂、双腿无法行走;
打伤她的正是昆明黑老大孙小果。
张苑的父亲,是昆明一个老实的下岗工人;
每月只有数百元的收入;
很早,母亲就弃家而去,父女两人相依为命;
张苑父亲听说孙小果的父母,皆是公安背景;
而他是一个下岗工人;
无权、无钱,除了愤怒和伤心,更有面对命运偷袭的绝望感和无力感。
当余刘文问及她乳房的伤时;
少女一下子失声痛哭。
余刘文看着遍体鳞伤的少女;
义愤填膺,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拔剑”了;
不管自身安危如何。
昆明警方告诉余刘文,孙小果团伙还有七八十人漏网。
当晚12点,余刘文在住所难以入睡,电话突然响起,他心想,是不是对方找上门了,这个电话接不接?也许对方就在楼下。最后还是把话筒提起来,甚至连台词也想好了,只要对方威胁,我就说‘你们这下真正把新闻做大了’,结果电话里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先生,要不要服务?’”
那时的调查记者,旅途充满危险性;
调查甘肃天水矿难时;
余刘文曾经装扮成广东老板的马仔;
假装要收购地下金矿;
还参与谈判,在假装要交钱的前几个小时;
满载着新闻资料逃跑。
《南方周末》记者杨海鹏,曾受到黑帮多次威胁。
“希望从来也不抛弃弱者。希望就是我们自己!”
那一代的《南方周末》记者;
是文人、也是侠客;
以笔为剑、铁肩担道;
《南方周末》,给了余刘文一个侠客梦的舞台;
他其实很瘦小。
“你看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在纸上;
你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在路上。”
在一篇文章中;
余刘文写过这么一段话:
我见过的黑暗确实太多。
即使这样;
有些事情仍然超出你的想象力。
画外音
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 愿温暖留在我们心里
当年面对被蹂躏的17岁少女;
不顾自身安危、拍案而起的余刘文;
后来离开《南方周末》;
曾经到上海,参与创办《外滩画报》;
也到过重庆,开了一家商业咨询公司;
终又重回广州,从事品牌推广。
……
曾经一纸风行、洛阳纸贵的《南方周末》;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那一年年的新年寄语,至今温暖铭心;
在报业的暮影黄昏里;
一个纸媒黄金时代,缓缓谢幕。
让我们永远铭记;
那些调查记者奔波天涯的身影;
那些逐渐泛黄的白纸黑字;
记录了一代新闻人悲天悯人的情怀、渐行渐远的青春;
也是这个时代风雨之中;
不断进步、前行的缩影;
而我也记得那些千里奔波、秉烛而书的岁月;
写得尘满面、鬓如霜。
那些青灯长夜、那些家国情怀,终留在记忆的长河里;
匆匆那年,迢迢此生。
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
扬一帆(影视编剧、记者、作家、操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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