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的风起陇西(马伯庸与马伯庸剧)
◎陈建新
因魏国间谍“烛龙”篡改蜀谍“白帝”的情报,致马谡失街亭,诸葛亮首次北伐失败。蜀国内部政争因而白热化,代表本土益州势力的李严步步紧逼,代表外来荆州势力的诸葛亮局面艰难,蜀国情报机关司闻曹成两派争夺的焦点,“白帝”反遭蜀国追杀……
影视版《风起陇西》终于上线,令人惊讶:它和马伯庸的原著有啥关系?
好在,影视版改动虽多,却较好地再现出马伯庸“历史可能性写作”的风格,特别是还原了原著的节奏感,遂能“变马而不离马”。
创作者们调动了几乎一切“时尚元素”,如:卧底丈夫审问卧底妻子、在杀场外传暗号、露破绽却又抹去(“白帝”的马掌)、在对质中杀掉对方(“白帝”在五仙道中看穿假魏谍)、身份互换(“白帝”与糜冲)、因误会被自己人追杀,加上宫斗(内部倾轧)、蒸汽朋克元素(木鹊、密语雕版、元戎弩)等……但这些专业级别的精致始终没能超越隔阂感,用专业消解了专业度,影视版《风起陇西》的困境带有普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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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故事讲出节奏来,才是真本事
如果我来打分(5分制),至少会给影视版《风起陇西》4分。
影视版《风起陇西》在镜头运用、演员走位调度、细节把握、故事合理性、叙事节奏等方面,甚至在音乐处理、背景光运用上,均极尽精致,属“用拍电影的方法拍影视剧”的代表。最令人拍案处,是它的节奏——快如美剧,且气脉畅通。
节奏是当下国产影视剧的最大短板,体现在三方面:
首先,故事量不够。
一旦节奏加快,往往落入“没什么可讲的”窘境,可依靠场景切换,投入太大,对演员的要求亦高。
影视版《风起陇西》则内容充实,从已播出的10余集看,至少融入了4个“长套故事”:在曹魏内部,“白帝”与蜀国派来杀他的荀诩之间的博弈;“白帝”打入“五仙道”内部,取得信任,成功诱捕魏谍“烛龙”;荀诩持续调查,逼出“烛龙”;司闻曹内部关系纷乱,彼此倾轧。这个“长套故事”都可独立成篇,却被压缩在如此狭小的叙事空间中。
其次,抽象能力不够。
影视创作中,存在着两个时间:一是创作者“讲故事的时间”,一是观众“理解故事的时间”。二者并不同步。当差距太大时,就会出现“看不懂”“节奏乱”等问题。
不同时代,“并轨”方式不一样。
现代人更倾向抽象能力,比如遇到陌生人时,现代人多是“礼貌地疏远”,在现代都市中,这种“礼貌地疏远”每天会上百万次出现在公交车上,写字楼电梯中,格子间不同部门同事交往,与客户沟通中……人们都会使用这种抽象能力——它源于生活经验的概括与提炼。唯有如此,才能应对现实中的海量信息。
而在传统的熟人社会中,人们更渴望看到动情时刻,看到缓慢、细腻、多层次的表达,在信息相对匮乏时代,人们用抒情来逃避无聊。
显然,影视版《风起陇西》更适合现代观众,不煽情,不拖沓,无冗长而油腻的感情戏,无故弄玄虚、穿凿附会的悬念。“白帝”“烛龙”之类,都是该出场就出场、该毙命就毙命,绝无藏头露尾之累。
节奏快,才能匹配现代社会的复杂度,才能激起当下年轻观众的深层审美快感。但节奏快也会形成观看门槛,屏蔽部分观众。可能是担心观众看不懂,剧末特别加入“说书人”,且字幕繁多,反复出现。整体看,影视版《风起陇西》赢就赢在这种在线的抽象能力。
其三,对人物理解不够。
简单性格会取缔节奏的推进力,非黑即白、非善即恶才是节奏杀手,这是许多影视剧想加快节奏,却无法成功的重要原因。相比之下,影视版《风起陇西》中的人物性格更多元:李严处处给诸葛亮拆台,却不乏大局观,仍有念旧、悲悯的成分;主角之一荀诩充满正气,却不乏幼稚;司闻曹首领冯膺足智多谋、有人情味,但宦海中沉浮,因幻灭而生自私……这些复杂人物,让影视版《风起陇西》有了加快节奏的空间。
影视创作应以人为本,随着生活同质化,越来越多的人已变成单向度的人,讲述人的空间日渐逼仄,这使节奏的重要性抬升——在今天,节奏不再只是手段,甚至可能是全部,它也决定着一部影视剧的品质。考虑到今年以来,让人眼前一亮的影视剧并不多,则影视版《风起陇西》值得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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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了原著的“戏谑气息”
节奏赏心悦目之外,影视版《风起陇西》对原著精神的把握,也是亮点。
《风起陇西》原著的语言颇具特色,即不动声色的戏谑气息,这是以往马伯庸剧都未能传达出来的风格。在我看来,马伯庸叙事有三大特色:
其一,用海量的短线悬念,制造出凌乱、纷繁感。优点在于吸引阅读,缺点在于收线有时不完整,易出现“撒个大网,捕条小鱼”之憾。真正头尾完整、针脚绵密的佳作,其实不算多。
其二,设置硬核知识点,创造“异世界”。
其三,戏谑性叙述,提醒读者,用第三者视角去俯视叙述对象,从而强化了“历史可能性”的氛围。
三者之中,后者最难用影视还原。第三者视角是反沉浸的,与影视剧所擅长营造的沉浸感截然不同。影视版《风起陇西》采取了有趣的处理方式:强化了司闻曹内部倾轧的戏份。
表面看,司闻曹是蜀国重要情报机关,制度严密,人才济济。可像所有现代科层机构一样,一旦制度化,它便脱离了设立时的初衷,走向自利,从而在不断膨胀中自我消耗。于是,司闻曹反而成了最没秘密的机构,它的真正敌人不再是魏谍,而是人性的懒惰、拖延和放纵。在它们的缠绕下,是非判断反而被排斥在外。
李严以司闻曹为突破口,加剧了司闻曹原有的裂痕。努力平衡各方势力的冯膺、才具不足却自视甚高的孙令、有才干却贪腐的阴辑、心胸狭窄的李邈……他们之间的争斗不在全剧主干上,也非剧情转折的关键因素,属于可有可无的另一个故事。为把这条线硬性并到主线上,《风起陇西》中荀诩的行为迹近添乱,包括点火给“白帝”示警、伪造手令夜闯阳平关、被当成间谍审讯等,可这些“复杂行动”对结局并未产生影响——在捕获“烛龙”过程中,荀诩几无贡献。这些貌似华丽的操作,属于典型的“枝蔓情节”。
然而,内斗故事未让观众产生“跑题感”,因为它“有趣”,不仅不冲戏份,反而激活了“谍战”,为“谍战”找到了“在场感”。
这是因为,“司闻曹内斗”的故事最契合“戏谑性叙述”。
当影视无法传达马伯庸的“笔”时,可以用故事来传达马伯庸的“味道”。改编不是照搬,而是创造性复制,至少在还原马伯庸写作的“不动声色的戏谑气息”上,影视版《风起陇西》比此前的马伯庸剧更成功。
弹
“高度不够靠节奏”仍是死胡同
在细节上,影视版《风起陇西》赏心悦目,可在整体上,却有巨大漏洞:高度不足。
铺垫了这么精彩的细节、结构出这么繁密的故事、塑造这么多的人物,可没有高度,就成了“为讲故事而讲故事”。如果说,影视版《风起陇西》初期还有合理性——“白帝”如不能抓住“烛龙”,自身生命堪忧,可“烛龙”落网后,“白帝”突然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只好强制并到“司闻曹内斗”的线上,他原来是李严的高徒,这就带来难以挽回的逻辑混乱:有李严这样的强靠山,司闻曹当初怎能毫无忌惮地追杀?李严早不出手,非等“白帝”历经万险后,才突然叙起旧交?
最终,只好编造出第二个“烛龙”,赋予“白帝”价值。
不必绝对否定“为故事而故事”,但与“为人生而故事”,前者总是落于下品。
没有高度,则影视版《风起陇西》未找到“白帝”的性格立足点——他为什么忠于蜀汉?为什么如此多谋?为什么能赢得敌方信任?本应先有后者,再有“白帝”,可剧中正好掉过来,成了因为他是“白帝”,所以……
于是,“白帝”成了没有血肉的“死美人”,成了一个符号。
符号是无法驱动的,只能用故事转折来推动,为让推力足够,影视版《风起陇西》加入太多似曾相识的情节,不惜成为《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风声》《潜伏》《一地鸡毛》等的精华文摘版。可线性的情节再曲折,也无法形成立体感。从结果看,影视版《风起陇西》在同一平面上来回挣扎,与节奏恰成互耗:再复杂的悬念,再离奇的故事,都会被叙事的快节奏拖垮,为避免重复、雷同,只能匆匆收尾。
确实,影视版《风起陇西》也加入了一些壮烈殉国的场景,以及感情戏,做出“要拔高”的姿势,但这种佐料式的添加意义不大:在现代民族国家观念尚未诞生的时代,忠君更重要;个体尚不独立,何谈现代意义的独立人格、爱情……这些硬找高度、硬性抒情的部分,反成全剧的海拔最低点。
总之,影视版《风起陇西》未承担起探索人性的责任,它表面精致核心空洞,随着人被故事驱逐在外,影视版《风起陇西》成了一架玩具——好玩,但也只是好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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