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愚公移山故事(廖静文故事随奔马而去)
徐悲鸿画笔下的廖静文
《大师的背影》摄制组敬献的花篮
2014年夏,侯晓明(左)、 王燕光采访廖静文
廖静文,湖南长沙人,19 3 9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19 4 5年与徐悲鸿结婚。曾任徐悲鸿纪念馆馆长、徐悲鸿画院名誉院长、中国书画家联谊会主席、“北京荣宝画院”名誉院长、上海海事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名誉院长。2 0 1 5年6月16日晚,廖静文在北京的家中逝世,享年9 2岁。
光阴的后面
◎谢礼恒
她花了大半生在认真做一件事情:做“徐悲鸿的夫人”,她的大半生感悟,也都是在离开徐悲鸿的日子里参透的。
花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敲开了一代大师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先生的家门。廖先生已近8年没有接受过媒体拜访。没想到,去年3月对她的采访,竟变成她生前最后的一次受访。
2013年年底,她摔了一跤,动了手术,家人不断谢绝亲友和媒体的拜访。2014年4月在成都有一场徐悲鸿大展,她太想回成都看看,无奈身体已不允许,家人也担心。91岁的廖静文,在主办方看来,能莅临成都展览现场,甚至比这价值数亿的画作更为难得。遗憾之外,这次采访,尤显得珍贵。
即将过92岁生日的廖先生,声气健好,思路敏捷,在拜访中,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我很喜欢成都,在那里,我和悲鸿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特别是我,那里是我和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廖先生好客,一看进屋的都是年轻人,忙招呼拿巧克力和点心招待大家,范儿很洋气,一看就带着那个年代特别的风物人情,“你们都好年轻啊,我啊,老啦!”她念叨了两遍,落座,一身黑衣,羽绒裤,很精神,衣服被精心裁剪的纹路理得很清晰,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染过。她的家人说廖先生接待客人前都要化妆,一次一位中央领导给她拜年,她也让领导站在门外等,她化好了妆再让开门,说这是尊重。她那天搭了一条丝质的花巾,很精神,一看就是家人送给她的新春礼物。
话题自然是徐悲鸿。她花了大半生在认真做一件事情:做“徐悲鸿的夫人”,她的大半生感悟,也都是在离开徐悲鸿的日子里参透的。她的口音舒缓,吐词清晰,逢“悲鸿”二字含着特别的情分。在接受拜访前,她花了一周时间,准备提前提交的书面问答,然后由家人精心挑选了数个问题,亲自接受我们的采访。话题涉及她在成都与徐悲鸿的生活、夫妻相处之道、徐悲鸿画作鉴定之难、价值连城的画作捐赠……有那么10来分钟,她谈及了自己在“文革”时被红卫兵殴打的情景,头发被抓住,被打得昏迷,对方泼了冷水,惊醒后再打。众人听得无言,她倒是一如往常,平静而缓慢地讲述着这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她喝口茶,握了握记者的手,继续讲述与徐悲鸿的故事。
访问揭开了众多萦绕在徐悲鸿身上的众多谜团以及鉴定囹圄。这也是近年来廖先生最难得的一次深度访问。徐悲鸿之子、美术史家和画家徐庆平在旁边不断提醒时间不早了,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要不要喝水,廖先生停下来,缓了缓,继续说,中间两三次中断下来给身边人拿零食。
沙发上有几本她写的《我的回忆——徐悲鸿传》,她一一签给来者,字体工整抒情,字体仿佛也带着温度。廖静文从到北京大学旁听的那一天起,就立志为徐悲鸿立传。一大摞初稿毁于“文革”造反派的抄家,此后她又重起炉灶,继续写作,直至写出这部长篇回忆录,1982年发行第一版,首版50万册。如今这部书累计发行近100万册。她试图以自己的角度,解读一位跨越时代的绘画大师,其印数最好地说明了徐悲鸿的知名度。
廖静文和徐庆平还特别讲到了徐悲鸿纪念馆的几次重建以及目前承载的文化价值与社会功能。提到徐悲鸿,廖静文在1982年初版《徐悲鸿传》里曾写道,“在写作此书时,悲鸿的音容笑貌,宛然在目。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放下笔来,伏案而泣。我对悲鸿的爱是深沉的,永生难忘。谨以此书,作为一束洁白的、素净的鲜花,敬献在悲鸿的墓前。”
而在数十年过去后,当我们问及她对徐悲鸿的感情,她说:“我自己仍然在徐悲鸿纪念馆上班。由于儿女都已成家,不和我住在一起,但常来看望我,我有一个保姆照顾,过着安静的晚年,闲暇时,我戴着老花镜,看报读书。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和严寒的冬日,有时我会靠着沙发打个盹,仿佛看见悲鸿又走进了家,依旧脚步轻快,脸上堆满笑容。等我清醒以后,知道这是一种幻觉,但我仍感到兴奋,因为我终于看到悲鸿回到了我的身边……”
廖静文先生说,夜里睡觉,自己时常还会在梦里喊“悲鸿,悲鸿……”躺在身边的阿姨经常被吓醒。她应该不会明白,这是92岁的廖静文,对一代大师徐悲鸿的爱。
廖静文花了很多的时间,来讲述一种特别的幸福观。她回忆起她和徐悲鸿在华西坝的时光,时间定格,她在金陵女子大学上课,徐悲鸿在教室外的草坪席地而坐等她,春日静好,飞影流蜜。“偶尔看到他在草坪上坐着,我就感觉到很踏实。”
有一种幸福是关于味道的。10多年前,廖静文当时在成都金陵女子大学的同学,在成都浆洗街给她买了一次椒盐酥饼后,她再也忘不了成都的味道,每年都会固定让成都的亲戚或旧友给她带这家饼屋的酥饼。如今这家店还在,不过她最喜欢那口味的酥饼已然停产,品牌也换成了洋气的“玛萨饼屋”。廖先生的家人告诉说,她隔几天会拿出一个,掰开,仔细地放进嘴里,嚼一嚼这个味道,然后笑得像个孩子。
廖先生的曾孙子才几岁,满屋子跑,他总是扭着太奶奶剥糖果,太奶奶笑而不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一行人都很奇怪,她总是很安静地守着这个家,但提及徐悲鸿,却有说不完的话。
廖先生居住的老式别墅位于北京西山外,与都市生活的关系不大,去的这天阳光很好,照进门口的一个阳光房,一点一点透着直朗的光。房子被廖先生称为“怀鸿室”,其含义不言自明。“怀鸿室”的牌匾被精心悬至正中央,下面放着廖先生获得的各种公益奖状。还有几张意义特别的照片,定位着人生的重要坐标——她总是精神熠熠,站着或坐着,一个人也宛若明灯。
我们翻看她的回忆录,她翻看着我们。1945年,接过周恩来托郭沫若从延安带来的红枣和小米,她感动掉泪。她跟着徐悲鸿走进李济深的家,与田汉饭聚聊天。与徐悲鸿的婚礼上,郭沫若和沈钧儒作为证婚人,高声宣布着徐廖相守的誓言。她眼见傅抱石、常书鸿、谢稚柳、黄君璧、陈之佛、赵少昂等画坛大家在家里跟徐悲鸿吃面喝粥,然后纵情挥墨……“那个时候条件艰苦,但大家都很开心,生活的艰辛往往是一种愉快的沉淀和蓄积。”
当然,她的幸福是她清楚记得自己和徐悲鸿相处的细节、悲鸿夜里的咳嗽、生活的琐念和8年相处的瑰丽时光。不忘记,才是长生不老的意义。
讨扰一个下午,临走,徐悲鸿一家四代人走出来送,廖先生也起身,和几十年前送徐悲鸿先生上班一样,扶在门口,挥手道别。没有说话的时候,阳光背过去,没有照到她的脸,我们的摄影记者,匆忙留下几张准备不足的照片……廖先生仿如站在光阴的后面,看我们这些后生,在生活里继续欢愉地扑腾、驱散恐惧、奔向自由。
奔马与马厩
◎全力
廖静文这么大年纪了,一贯地化了妆,坐着也很端庄。她耳背,听不了说话,需要把问题写在纸上。廖静文可以看懂,然后就认真地回答。
“5月4日,95岁的李可染夫人邹佩珠去世,5月29日94岁的石鲁夫人闵力生去世,6月16日晚,92岁的徐悲鸿夫人廖静文辞世。这几位大师遗孀都很高寿,她们活着,画坛就活着。她们走了,留下了画坛美谈,也带走了中国画坛的珍贵记忆……”
侯晓明正在和山西大学美术系同班同学米家山、王燕光拍摄20集纪录片《大师的背影》,他们获悉廖静文去世,立马到灵堂前敬献了花篮。总撰稿王燕光告诉记者:“《大师的背影》不讲画画,讲画画背后的故事。我们想记录20世纪中国画坛那些最感人的瞬间。可是,老人们今天不采访,明天或许就采访不到了……”
2014年夏天,摄制组采访拍摄91岁的廖静文,主要请她讲述徐悲鸿发现晚辈画家的故事,给观众塑造出徐悲鸿画坛“伯乐”的形象。
王燕光说,廖静文这么大年纪了,一贯地化了妆,坐着也很端庄。她耳背,听不了说话,王燕光需要把问题写在纸上。廖静文可以看懂,然后就认真地回答。王燕光记得清楚的是徐悲鸿发现、提携傅抱石的一段往事,廖静文讲得非常生动。
大约是在1933年,徐悲鸿在南昌发现了傅抱石的才华,约好次日去傅抱石家里拜访。那时,傅抱石非常穷困,他的妻子罗时慧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徐悲鸿穿着白色的长衫来了,有点羞怯又觉得衣衫不够体面的罗时慧就急忙躲进大衣柜里。可是,她哪里想到,客主聊得投缘,不觉过去很久。罗时慧在柜子里呆着实在难受,也顾不得衣衫问题了,悄悄地推开柜门出来,轻轻地为两位先生捧上粗茶。这时,徐悲鸿才发现家里还有一位女主人,自是一番寒暄。傅抱石和徐悲鸿有说不完的话,罗时慧看着到了饭点,就去外面买了包子和玫瑰饼,就着粗茶,算是招待了徐大师。
徐悲鸿边吃边夸“好吃,好吃,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饼子”。多年后他告诉廖静文,真是为了安慰两位年轻人才这样说的。为了答谢罗时慧的款待,徐悲鸿临别时画了一幅《鸭子》送女主人。
徐悲鸿认定傅抱石是可造之材,就亲自跑去找江西省政府主席,请他公费派遣傅抱石到法国留学。可是主席说,到法国的名额已定,不好挤占。徐悲鸿就画了一幅画,据说这幅画在当时可卖500大洋。一向对徐悲鸿画作求之不得的政府主席就安排傅抱石留学日本了。这为傅抱石日后技艺精进打下了坚实基础,有论者说:“没有徐悲鸿就没有傅抱石。”
一样,蒋兆和也得到过徐悲鸿的帮助。蒋兆和留学前,白天画画,晚上就住在徐悲鸿家里。后来,徐悲鸿设法安排蒋兆和留学法国。蒋兆和回国后创作《流民图》成了一个时代的经典。蒋兆和的儿子对王燕光说:“没有徐悲鸿就没有蒋兆和。”
廖静文说,徐悲鸿不仅关心年轻人的成长,而且对主流画坛排斥的独创性前辈艺术家给予肯定。在徐悲鸿主持北平国立艺专的时候,就请齐白石这样的画家来教书。后来徐悲鸿被排挤南下,齐白石也干不下去了。到解放后,徐悲鸿主持中央美术学院工作时,力邀齐白石出山教课。那时,齐白石快90岁了,怕讲不了课,就推辞,徐悲鸿说:“你来,在学生们面前比划比划也算。”
徐悲鸿给齐白石在讲台上装了电扇,而且给的工资比他这个院长还多。
齐白石看徐悲鸿对自己这样好,就对徐悲鸿说:“我老了,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儿子你得管!”他把儿子托付给徐悲鸿,是对好朋友的最大的信赖。
没有想到,1953年徐悲鸿突然去世了。廖静文怕齐老受不了,就没有说。廖静文经常去看望齐白石,齐白石每次问起徐悲鸿时,廖静文都说:“忙,出国了!”一直到一年后,齐白石觉得蹊跷,亲自坐了人力车找到徐悲鸿家。可是一看,已经写着“徐悲鸿纪念馆”了,齐白石顿然明白了。他抱怨廖静文:“悲鸿死了,你怎么能不告诉我?”接着问:“设灵堂没有?”廖静文说:“没有。”齐白石就到房间里,在徐悲鸿像前,沉默良久,然后对着遗像大声说:“悲鸿,我是齐白石,我来看你,来迟了!”说着,老泪纵横……
91岁的廖静文把画坛掌故,耐心地讲给《大师的背影》摄制组。实际上,摄制组里的侯晓明,他的父亲侯恺是荣宝斋经理,母亲是美术编辑,他对画坛掌故并不陌生。侯晓明1951年出生,或许在母亲的襁褓中见过徐悲鸿。到“文革”时,他已经是美术专业的学生了,在荣宝斋资料馆,他见过廖静文。
荣宝斋号称“靠徐齐起家”。侯恺曾回忆说:“一天,徐悲鸿先生拿来一幅《奔马》,说他的一位英国朋友看上了,非要不可,但他自己也喜欢,送出去,自己就没有了。他问我,荣宝斋能不能复制一批,他自己留个副本,其余还可由他签名出售。我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为荣宝斋获利不小。”
《奔马》大的通过荣宝斋,小的通过邮票已经进入千万人的视野。而徐悲鸿以他奔腾向前的性格,影响了中国20世纪画坛的格局。如果说徐悲鸿本身就是一匹“奔马”的话,那么,廖静文就是那精致安逸沉静的厩。即使“奔马”走了,只要还有厩,世人便可感受到“奔马”的存在,因为厩里全都是“奔马”的故事……
而今,廖静文走了,她和中国画坛的故事随着“奔马”四处散去,或者随着“奔马”精神而留在每个爱美的人心里……
这一次,这个“大师的背影”,凝固在2015年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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