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长于百年创作时间（它仍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质感）

作者：陈熙涵

在“造化弄人，交换人生”的黑色幽默外壳下，电影《人潮汹涌》和它所翻拍的日本原作《盗钥匙的方法》其实是想讨论：我们应该怎样面对人生？

春节档电影市场制造了奇迹，也有遗珠之憾。作为一部质地尚可的电影，《人潮汹涌》在强敌环伺的竞争中，最初并没获得足够的机会。但在假期结束后，它却悄然逆袭，截至发稿时该片总票房已破6.8亿元，单日票房甚至反超过《你好，李焕英》，连主演刘德华都惊呼“出道40年没见过这种情况”。说起该片的后劲，荣获过“日本奥斯卡”电影学院奖最佳编剧奖、入选“日本电影旬报十佳影片”的日本电影《盗钥匙的方法》，作为它所翻拍的原作应该说功不可没。在各种桥段已被写尽，观众口味愈发刁钻的今天，该剧本仍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质感。

◆《盗钥匙的方法》剧照

《盗钥匙的方法》是一部日式冷幽默风格极其浓郁的作品，讲了两个人互换人生的故事。小剧场演员樱井（堺雅人饰）事业停滞，情场失意，人生潦倒，在垃圾堆一样的家里想要了断自己，上吊时绳子断了人没死成，连寻死都这么失败。无意中，他发现自己有一张澡堂的票，索性准备洗洗干净再死。职业杀手近藤（香川照之饰）衣冠楚楚，刚“办完事”的他开着豪车，听着贝多芬堵在了澡堂的门口，整理袖子时发现了之前留下的血迹。于是他停好车也来到了这家澡堂……一个极度失败一无所有，一个成功但却身不由己，这两个人的人生因一块肥皂交错在一起……

事实上，交换人生的故事并不新鲜，好在《盗钥匙的方法》透出了新意。它通过演员的精妙表演和剧本环扣的设计，最终让观众领略到剧作的精妙，如果用一句话评论《盗钥匙的方法》，那就是“螺狮壳里做道场”：大量扎实的细节，使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不仅接了地气，而且特别有说服力。

这部片子探讨了一个很严肃的命题：人的命运到底是由什么来决定的？片名《盗钥匙的方法》，这个“钥匙”，指的其实是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大部分人都有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观点，认为只要换换环境，人生便会有起色，不过，也许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吃了很多教训后才会明白，命运的吞噬和命运的馈赠一样，都不在于变化的部分，而在于不变的部分。

我们常听人用“阶层固化”这词来安慰自己：意思是没有好出身、好学历、好起点的人，混到现在这样，也算不错了。在他们的心里认定，没有赢在起跑线，根本没可能成为“人生赢家”。这部电影就让这个假设先得以成立：樱井拿到了一把很好的钥匙，近藤拿到一把糟透了的，结果却是怎样了呢？樱井和近藤互换了“钥匙”，却并没有成为对方原来的样子。落魄的樱井依旧走向落魄，依旧一事无成，干净的房子变得乱糟糟，近藤原有的大笔财富也几近被花光，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他仍旧活成了一个Loser；但近藤却相反，他是个喜欢一切有条有理的人。出院回到樱井乱七八糟的住处，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家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为了更好地认识失忆的自己，他备了一个小本本，从头开始记录观察到的生活细节和有效信息。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个演员，他开始认真学习表演：跑剧场、当龙套、参加培训班，还从图书馆借了两大摞的书，理论实践一起抓。充满干劲，努力生活，是近藤的处世态度。人生重来这件事儿，虽然刚开始也令他很崩溃，但他很快厘清了思路，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樱井的废柴人生经营得有了起色，还收获了意外的爱情。

人的境遇和人生，其实都是“盗”不来的。《盗钥匙的方法》其实用了一个荒诞的故事，提出了一个再现实不过的真理。精英之所以是精英，最根本的原因是来自个人的自律及修养。同样由堺雅人主演的《金色梦乡》中有句台词：最厉害的武器是习惯，即便一个人失去记忆，失去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他还能够通过习惯来改变命运。

在这部充满人生况味的电影中，人物塑造为况味铺平了道路。《盗钥匙的方法》扎好了人物内在逻辑这道篱，作为轻喜剧，广末凉子饰演的做事仔细规划、认真到有些古板的女编辑香苗，远比《人潮汹涌》中万茜饰演的有个儿子、以推10万 爆款文的目的接近男主角的单亲妈妈李想有说服力得多。香苗对父亲有着独特的爱，近藤对她有着独特的理解，这些都通过种种细节刻画在电影里缓慢流动，成为细腻动人的一条感情线。

香苗与近藤两个人，对“先结婚再培养感情”，还是“先心动才考虑结婚”这件事的讨论，与他们的人物性格紧紧贴合在一起，并为影片的结局埋下巧夺天工般的线索。她那么一个未找到对象就已定好婚期，最后却自己在本子上划掉了既定的计划的人，在看到近藤笔记里写着“喜欢”的那页纸上，自己的名字被圈出来的那一刻，香苗有了人生第一次因悸动而产生的怦然心动。而另一边，近藤也因为心里再也放不下一个人，调转车头直奔她而来，当车头撞在树上发出“嘟嘟嘟”的警报声时，两人的情感共振在这一刻到达了一个相同的热度……心心相印的中年人，因爱情拥抱在一起的画面，笨拙而美好。这段“不可能”的恋情具有了浪漫底色，少不了人物内在逻辑的支撑。虽然近藤失去了记忆，但一丝不苟、有计划的性格本色，是他打动香苗的原因，正因两人有这一相似的性格特点，才使得这对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般配的男女，相处得异常契合。

反观《人潮汹涌》，万茜饰演的李想，在爱情线的推进上不能不说是有些令人尴尬的。要知道，饶晓志之前在《无名之辈》中彰显了他在剧情上的擅长。他特别会拍底层人物间的爱恨情仇，马嘉祺和胡广生的互生情愫，比一切的豪车游艇表白都要来得深刻。然而，到了《人潮汹涌》中，感情戏和人物的逻辑始终是含混不清的，万茜扮演的单亲妈妈不仅缺乏恋爱的必然性，也没有交代清楚她对爱情的憧憬到底来自何方。而在原版中，广末凉子演的香苗，承担了智慧线和感情线双重剧情的延伸，几乎是一个三主角鼎立的态势，本土化后，这个女性角色已沦为鸡肋，万茜这么好的演员除了扮相俊美，几乎已成工具人，对整条感情线的推动显得毫无帮助。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有房有车有钱有头脑的上海独立女性，就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就立马爱上了一个不久前刚失了忆、一下子跌落生活谷底的群众演员。

“翻拍”作为电影创作的一个重要方式，通常取材于票房和口碑双丰收的佳作。这部诞生于九年前的日本口碑佳作，除《人潮汹涌》外，还有一个韩国的翻拍版本，名叫《幸运钥匙》。它被频繁翻拍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其在“造化弄人，交换人生”的黑色幽默外壳下，讨论了我们应该怎样面对人生这个话题，这与整个东亚文化的某些特质有着同频共振的共鸣。从改编的角度来说，《人潮汹涌》虽对原作进行了一些文学剧本和视听语言方面的大胆创新，但缺陷还是明显的。原作围绕“生活之匙”展开，剧情设计环环相扣、人物刻画步步为营。而《人潮汹涌》虽表达了相似的主题，却在前半程强打毫无说服力的爱情，后半段突出各种对戏剧的喜爱和“迷影”情结，结局又无端地将“人潮中我们是匆匆行走的无名之辈，感谢身边人的支持，更要感谢一直坚持向前的自己”这样的鸡汤式说教作为结束，使荒诞色彩的剧情，显得悬浮无力。（陈熙涵）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