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惨遭抛弃的丫鬟（时被猥亵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正如居里夫人的伟大，不是她用地下室做实验室，而是在地下室做实验室那样艰苦的环境下，居然发现了镭一样；忆秦娥的传奇之处，不是她从一个放羊娃成为了一代名伶，而是她受尽种种屈辱，都始终坚持自己喜爱的戏曲事业，即使在贫困低谷时期，也没有因为名利而丢失了自己做人的底线，并且登上了秦腔艺术的巅峰。

忆秦娥，原名易招弟，十一岁时，县剧团的打鼓师，舅舅胡三元，把她从九岩沟带进县剧团时，改名易青娥；唱红北山地区后，省秦剧团将她从县剧团挖走时，编剧家秦八娃给她改艺名，忆秦娥。

自小在山里放羊，她舅舅第一次见她时，对她娘说，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当牛使唤哩，才十一岁的娃娃么。这哪像个女儿家，简直就是个小叫花子，头蓬得跟鬼一样。

当县剧团的胡彩香老师第一次给她拔音节时，惊讶地说道，娃嗓子好着哩！音域宽，还甜得很。学过唱戏吗？忆秦娥说，真的没有。要说唱，那就是放羊时，在坡上乱喊过。跟前没人，着急，不喊能憋疯。可那不是唱戏，那就是山里人胡喊叫的歌子。

忆秦娥终于考上了县剧团，成了国家的人（正式工人），但她舅舅却被抓进了公安局。1976年，在全国人民沉痛哀悼毛主席时，胡三元悄悄用一本书做板鼓，练打鼓的技艺，被人举报了，非法从事娱乐活动。

没有依靠的忆秦娥哭着要回九岩沟，胡彩香老师把她挡在门口：你怕啥，还有胡老师呢。考上剧团不容易，这就算参加工作了。咋都比你在乡下活着强吧。你在乡下，隔一天能吃一顿白馍吗？隔一天能吃一顿面条吗？不行吧。可这里行。忆秦娥留了下来。

舅舅又进监狱了。“四人帮”打倒了，她舅舅被放回来了，但是不能再打鼓了，改行去做了道具师。没想到二进宫，而且被判了五年。排演歌剧《洪湖赤卫队》时，她舅舅为了突出效果，将自己做的道具土炮的药量放得多了，结果将演彭霸天的演员炸死了，自己的半边脸也烧成黑的了。而在此时，有人说忆秦娥当初进剧团时，是她舅舅走的后门。为了反对不正之风，团里不准她再学戏了。鉴于年龄小，宽大处理，去食堂帮厨吧。那年忆秦娥十二岁。

这次逃回九岩沟又被追回来的忆秦娥，记住了胡彩香老师的一句话：啥事都是吵吵一阵子，很快就会过去的。只要你把戏学好，将来站在台中间了，别人照样刮目相看。不定那时，你舅又出来给你敲戏了呢。咬咬牙，挺一挺，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金子迟早会发光的。面对逃回九岩沟的忆秦娥，胡彩香和米兰老师，没有责怪，而是用最上心的话，劝忆秦娥回去。她们坚信，忆秦娥是块唱戏的好料当。说是金子迟早要发光的。她们让她回去，一边帮灶，一边练功、练唱。说不定哪天，她就有重新回到舞台上的机会。忆秦娥知道这两个人在剧团的分量。她们是 两个真正的台柱子。

忆秦娥搬到了讨饭娃住的地方。几十个人大通铺的宿舍里，忆秦娥的床铺被安排在了日夜走风漏气的宿舍门口。就这样，同宿舍的女生还嫌弃她身上有饭味。最后，忆秦娥搬到了食堂灶门口的柴房里，这是过去讨饭娃才住的地方。这里过去能放几十捆柴火，有窗、有门，还靠着灶门口，冬天不冷，又能练功。

古装戏复兴了。过去的秦腔名旦，现在的看门老汉苟存忠。一次去灶房换火种时，一下子看中了正在练功的忆秦娥，并且收她为徒弟，开始悄悄教她学古装戏。并且，在苟老师的帮助下，原来的古装戏名角，武旦周存仁教她武行，“存字派”老导演古存孝给她排练戏曲《打焦赞》。忆秦娥的命运似乎开始出现了转机。但是，一个偶然事件的发生，差点毁掉了忆秦娥的演艺生涯，而且成了她一辈子的伤痛。

剧团的大厨廖耀辉的脚被猪咬肿了，坐在床上不能动了。晚上下班后让忆秦娥给她洗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受着人家管的忆秦娥给廖耀辉洗完脚后，又让给他捏捏腿。捏着捏着，廖耀辉却一把拉着忆秦娥的手往他的两条肥腿交叉处塞。吓得忆秦娥大喊住在外间的二厨宋师。宋师操起一把椅子就砸在了廖耀辉的光脊背上，才让忆秦娥逃过了一劫。然而这件事情的伤害，伴随着她今后的几十年中的每一次成功。传的谣言是：大明演忆秦娥，其实十四岁时，就被一个做饭的糟蹋了。那做饭的，还是一个鼻流鼾水的老汉。这成了忆秦娥一生的梦魇，甚至危及到了她的爱情和婚姻。

终于，原来一直压制着忆秦娥的剧团团长调走了，原来的副团长扶正了，她舅舅胡三元因狱中表现好，提前一年刑满释放了。忆秦娥的古装剧《杨排风》一经推出，立马引起了大爆炸一样的轰动效果。宁州剧团火了。尤其是忆秦娥，连自己都没有想到，一个戏能有如此大的魔力。她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了宁州县的大名人了。那一年，忆秦娥十八岁。

戏火了，忆秦娥的人也长开了。用她的同学楚佳禾的话来说，当初进团的那个瘦鬼忆秦娥，脸是二指宽一溜，用一根指头沾点唾沫，就把脸洗了；还连屁股都没长，两根麻杆腿是端直插在腰眼的。然而现在的忆秦娥，在戏迷的眼里是，十八岁，个头一米六八。瓜子脸形，鼻梁高挺。眼睛明丽动人。双眼皮，长睫毛，嘴唇棱角分明。胸部隆起，腰身紧束，臀部微翘。忆秦娥是电影《罗马假日》女主角奥黛丽赫本的翻版。忆秦娥的这个同学楚佳禾（臭家伙），在以后省秦剧团几十年和她争主角的过程中，总有办法把忆秦娥搞臭。

然而，为了练好戏曲武打中将各方投过来的枪准确反击回去的技巧，忆秦娥浑身伤疤，从头到脚，几乎是遍体鳞伤。但是，无论哪儿的伤、哪儿的痛，她都不会告诉人的。告诉了，无非是证明了你比别人活得更窝囊、更失败而已。一切都是需要自己去慢慢忍耐消化的。痛苦告诉别人，只能延长痛苦，增添痛苦，面对痛苦的减少，是毫无益处的。

封潇潇是第一个走进忆秦娥感情世界的那个男人。在戏剧《盗草》中饰演许仙的封潇潇，给饰演白娘子的忆秦娥配戏。不喜张扬的忆秦娥，总能在道具包袱里，或者后台的某个地方，看到封潇潇给他买的吃的、喝的。封潇潇把对忆秦娥的那份关心和爱，把握得让她感到十分得体自然。当封潇潇对她说道，秦娥，你真美呀，我愿意给你配一辈子的戏时，忆秦娥觉得这就是自己可以依靠终生的那个男人。

调到省秦剧团后，封潇潇去找过她一次，恰好遇上了一直对她死缠烂打的副专员的儿子刘红兵。刘红兵那番忆秦娥早就成了他的人了的表演，让封潇潇头也不回地走了。二人的再次相逢是在三十年之后。封潇潇走后，终日酗酒买醉 ，一个秦腔的好苗子从此与戏曲无缘，忆秦娥的初恋破灭了。

与封潇潇截然相反的是，刘红兵对忆秦娥的爱是那样的高调张扬，似乎要向全世界宣布，忆秦娥是他的女人。剧团不让找对象，自己一个山里娃，刘红兵又是副专员的儿子，忆秦娥觉得自己和刘红兵的爱是那样的不真实，她对此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和反感。但自己身边的亲人都在说刘红兵的好话。终于，忆秦娥在自己戏曲唱得最火的时候和刘红兵结婚了，在自己觉得演戏压力最大的时候生孩子了，虽然团里的领导一直劝她，你现在正火，离开舞台可能就再也做不了主角了，但她还是坚持了，觉得生孩子可以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到休息。

两年后，忆秦娥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智力有问题。在外地巡演一段时间后，因为天气原因，主办方取消了最后一场演出，忆秦娥提前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但是，当她打开房门时，看见刘红兵正和另一个女人躺在她家的床上。她的第二段婚姻结束了。刘红兵后来也找过两三个女人，但都没过下去。一次车祸，刘红兵的一条腿截肢了。忆秦娥也开始了给傻儿子的漫漫求医路，此时的秦腔也被新兴的歌舞挤压，进入到了低谷时期。

画家石怀玉的爱情攻势，彻底动摇了忆秦娥永不再婚的决心。与刘红兵相同的是，石怀玉对她的爱也是那样的高调；不同的是，石怀玉的才情和幽默，让忆秦娥佩服和开心。长期的压抑和性格内向，让忆秦娥在石怀玉这里得到了天性的释放，这也是她最为快乐的一段爱情和婚姻。

这段婚姻的一个意外收获是，石怀玉促成了忆秦娥对烧火女孩宋雨的收养，为忆秦娥的事业培养了一个优秀的接班人。但是，因为石怀玉以爱的名义强留忆秦娥迟迟不能回家，以至于忆秦娥的傻儿子思母心切，从六层的阳台上坠亡楼下。忆秦娥的第三段婚姻结束了。

石怀玉在自己的画展上，未经忆秦娥同意，就将以忆秦娥裸体为素材的画作《秦魂》在省城展出了。让人们对忆秦娥这位家喻户晓的名角又谣言四起。内心传统的忆秦娥终于愤怒地用一瓶墨汁将这幅画毁了。而人们第二天发现，石怀玉在那副被毁的画作前自杀了。

五十岁的忆秦娥又回归到了单身时代，丧子、婚姻失败，几乎将她打入万丈深渊。编剧家秦八娃劝她。记住：能享受多大的赞美，就要能经受多大的诋毁。同样，能经受住多大的诋毁，你也就能享受多大的赞美。你要风里能来得，雨里能去得，眼里能揉沙子，心上能插刀子，才能把事干大，干成器了。

忆秦娥走进了尼姑庵，出家了。剧团进行改革，让忆秦娥组成一个团，巡回演出，走市场。在黄河岸边的一个古会上，听说秦腔名角忆秦娥带着唱红的原创剧目《狐仙劫》来演出了，周边村子里的百姓都来了。据后来有人统计，那天看戏的总人数有十一万左右。忆秦娥的戏曲在农村地区又火了。但是，唱戏临时搭的台子却被挤塌了，压死了三个在台下玩耍的小孩，忆秦娥也从台上跌倒了台下，浑身是血，大小便失禁了。她回到了九岩沟，回到了九岩沟的那个尼姑庵。每日诵经，进行忏悔。内心一天天静了下来，忆秦娥觉得出家可能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但是，尼姑庵的主持却坚持让她必须离开。“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没必要住庙剃度了 。要不然，这世间的庙堂也是住不下的。”忆秦娥带着主持的这番话，念着《大悲咒》离开了九岩沟。

煤老板要花一千万让忆秦娥做一个月的情人。随着流行歌舞的兴起，秦腔走入了低谷。剧团的演出越来越少，为了生活，忆秦娥不得不去走穴，给一些婚丧嫁娶的家庭去唱戏。随着秦腔茶社的兴起，忆秦娥又开始去茶社唱戏。但是，不论生活怎样变化，忆秦娥都保持着一副不事张扬，不枝不蔓的谦和、内敛相，直到有一天遇上当上煤老板的刘四团。这个当年剧团导演古存孝的跟班，一直把忆秦娥当作自己的梦中情人。现在有钱了，想回来娶忆秦娥。纠缠无果后，刘四团提出给一千万，让忆秦娥做他一个月的情人。“请永远都别让我再看见你。你也永远都别提忆秦娥这三个字。让你提起，对我是一种侮辱。滚！”忆秦娥狠狠地将刘四团推出了门外。她懂得，演员，就是大众情人而已。不过你得牢牢守好自己的底线。

米兰老师希望在美国能看到忆秦娥唱主角的秦腔。在茶社的听众中，还有当年在县剧团照顾过忆秦娥的米兰老师。十几年前已定居美国，近期回国，偶然路过茶社，听到了久违的秦腔。当她看了一场忆秦娥主演的外事部门选的出访节目时，震惊了。她对忆秦娥说道，舞台上的任何严肃演出，一定是要让主角尊严出场、尊严表演、尊严谢幕的，观众面对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满怀谦卑、满怀恭敬，甚至是要高山仰止的。你这样优秀的演员，这么精湛的表演技艺，怎么可以在茶馆这样的地方，让一些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狎玩态度来观看呢？我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在美国看到秦腔。是忆秦娥主演的秦腔。

欧洲演出的失败，让忆秦娥再次把自己的重心转移到了向传统老艺人的模仿学习上。秦腔的再次复兴，外事部门开始了文化出访，巡欧演出。但是在这次巡演中，欧洲的观众似乎更喜欢忆秦娥《游西湖》中的吹火表演，《白蛇传》中的盗草技艺，直夸中国的杂技好，功夫好。到后来，一些地方就完全要求只演出这些，而对于其他的唱念作打全取消了。

这种现象引起了忆秦娥深深地思考，我们表演的是戏曲还是杂技和中国功夫？不能把戏曲的根本弄丢了。回国后，忆秦娥开始到处走访那些散落在民间的老秦腔艺人，认真学习整理那些濒临失传的传统戏曲曲目。在大家都忙着挣钱的市场经济环境中，忆秦娥却做起了好多人不屑去做的拯救传统秦腔的工作。

正如编剧家秦八娃对忆秦娥所说的那样，“大家都说你傻，你还不喜欢听。其实你就是傻。正因为傻，你才成就了这么大的事业；也因为傻，你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有时甚至狼狈不堪。可你对秦腔事业的贡献，是谁也抹杀不了。你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也是人人心里再明白清楚不过的事。”

美国百老汇的演出成功了，忆秦娥的主角位置却被别人取代了。在米兰老师的帮助下，忆秦娥终于将秦腔唱进了百老汇，而且唱火了。临行前，大家还担心美国人能不能看懂秦腔，编剧秦八娃说，美国人能看懂《罗密欧与朱丽叶》，就能看懂秦腔。

但是回国后，秦八娃以忆秦娥的亲身经历为素材的新戏《梨花雨》的主角却没选忆秦娥，而是忆秦娥的养女宋雨，这个学了十几年戏，已经崭露头角的年轻人。正如娘对忆秦娥说的那样，宋雨这孩子心很深，一天到晚几乎没有一句话。忆秦娥理解，那是自卑。这个烧火丫头和自己太像了。

不负众望，宋雨的演出成功了。但宋雨的亲生父母上门来认宋雨了，要把宋雨领走。“去年花旦鳌头鳌，斗转星移添新骄。添新骄，春来似早，一地寂寥。”

几乎是流着泪一口气读完《主角》这本书的 。这是同名电视剧《装台》的作者，作家陈彦2020年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读过一本书了，连续五十多个小时，中间除了稍事休息和简单的吃饭充饥，几乎没有停顿地读完了这本书。这本书讲述了一代名伶忆秦娥从放羊娃到秦腔艺术家历尽坎坷的奋斗过程。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地创造美，毁掉美，再创造美，毁掉美的过程。忆秦娥的那份憨痴和笨拙，可能是她宠辱不惊的根本所在。掩卷沉思，戏曲的主角如此，人生的主角又何尝不是如此。最后，让我们以《梨花雨》中的一段唱词结束这篇文章吧。

主角是聚光灯下一神奇；主角是满台平庸一阶高；主角是一语定下乾坤貌；主角是手起刀落万鬼销；主角是生命长河一孤岛；主角是舞台生涯一浮漂；主角是一路斜坡走陡峭；主角是一生甘苦难号啕；占尽了风头听尽了好，捧够了鲜花也触尽了礁。

参考资料：刘彦《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