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版红楼梦好吗(红楼梦里的那些奇葩脂批)
细读红楼者不可不读脂批。脂批作为红楼梦小说行文中的关键弹幕,有时隐匿了行文的关键伏笔,有时提示了八十回后的情节,通常都被人们认为是十分严肃和权威的红楼梦解读指导。但实际上,如果直接阅读脂评本红楼梦,却不止会看见这样关键和严肃的脂批,且也不乏一些令人会心一笑,甚至忍俊不禁的“地狱级别”弹幕。本文就择其中几条,权作轻松一刻了。
一
第一回中讲述通灵宝玉的来历,有这样一段描述: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第1回
怎么样,是不是非常严肃认真,甚至有大神话的庄严感。然而这句中却有一条脂批云:【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
这是脂砚斋对此书爱之已极,不免出此戏言以调侃石兄。然而,实际上如果女娲真的拿这多出来的一块去补了地之坑陷,真的没有了这一部鬼话,尽管石兄的大志得遂,我们读者岂非多生了多少遗憾呐。
二
众所周知,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天字第一号迷妹(迷弟),看脂批总会觉得除了红楼梦以外,天下竟无书可读。细读脂批就会发现,脂砚斋第一讨厌“近来之才子佳人故事”,第二便讨厌《西游记》。才子佳人小说暂且不论,毕竟贾母、曹雪芹啥的都挺讨厌,但对于同为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进行明显的拉踩,这样的行为堪称人类早期饭圈资料。
在第三回中,当作者借林黛玉之口提及癞头和尚时,脂批不客气地说:【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
说句讨脂砚斋打的话,在癞头僧、跛足道这方面,我个人其实挺不喜欢红楼梦写法的。我从小就讨厌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因为他们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说,而且还嘲讽尘世的凡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虽然是真有本事的神仙,要把凡人全当成蝼蚁也未免太不尊重。不过此是别话了。
三
红楼梦电视剧的弹幕十分精彩,但读脂评本以前绝对想不到小说的弹幕也如此精彩。下文的例子当供喷饭:
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第26回
本来原文是非常凄楚的,黛玉关心被贾政叫走的宝玉,故而大晚上的不顾夜深露重,亲自去探问,却被晴雯拒之门外,反而看见情敌与宝玉相携而出,言谈欢笑,这场面读者光是换位体察一下都血压蹭蹭上涨,更不消说黛玉又想到了自身寄人篱下的苦楚,竟然不好再追究,自己委委屈屈地回潇湘馆去了。到了潇湘馆,又仍然没有知疼着热的人来宽慰解释,一众丫鬟居然任由黛玉一个人枯坐到二更天,这心中的苦闷该是如何的浓烈,岂是黛玉的羸弱之躯能够承受?
然而脂砚斋评至此显然心情很好,完全没有和林黛玉共情的意思,居然开始抖机灵:【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又想若开了门,如何有后面许多好字样,好文章。看官者意为是否?】
这条批注画面感和冲突感都极强,脂砚斋的想象力和幽默性格都跃然纸上,他的搞笑细胞可是完全不输21世纪的网友,这条弹幕也只有“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可堪相比了。
四
脂砚斋是红楼中人,又是作者的至交好友,对书中人物的了解程度远胜书外的读者,所以能够在某些细节描写处看出一般读者难以注意到的隐藏信息。且看下文:
(贾芸)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的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第26回
这段是以贾芸初到怡红院的视角来写宝玉的居所与他的日常,与林黛玉进贾府、刘姥姥进大观园等是同一路写法,这在红楼梦里很常见。一般的读者想必不难读出宝玉的身段和应酬的姿态,贾芸的拘谨和小心,乃至怡红院的文采辉煌、五光十色,乃至透过怡红院的装潢读出宝玉万千宠爱的身份,甚至看出贾府旁支子弟与正牌少爷身份处境的天壤之别。
但是作为最懂宝玉的读者,脂砚斋的关注点却是极度刁钻:【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脂批此言并非纯粹打趣宝玉,确实是有理有据。以“不喜读书”为主要人设的宝玉,若非故意凹造型,为何会在贾芸来时恰好在看书?脂砚斋这个“老货”,果然是眼光毒辣。
然而脂砚斋批此回时恐怕确实兴致很好,转过头来又就此事给出了第二种解释:
(紫鹃去倒茶,)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第26回
好好的在看宝黛二人打情骂俏,脂砚斋却冷不防批一句:【方才见芸哥所拿之书,一定见是《西厢》,不然如何忘情至此?】
合着他宝玉如果哪天拿起书来,不是在凹造型,就一定是在看禁书呗?(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他当时是在拿着禁书凹造型)读者读至此,也只好是笑骂脂砚斋“猴儿,猴儿,这么嘴里不积德,就不怕下割舌地狱?”
虽然脂批在冷不防的时候容易嵌入思维跳脱的段子,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段子大半都来自于红楼梦的前半部分。情节越向后走,脂批就似乎变得越来越严肃,堕泪伤心等语也越来越多,直至彻底压过了那些偶然的抖机灵的光芒。
这与红楼梦的整体情绪走向是一致的,越到红楼梦的后半部分,越接近贾府倾颓宝黛分离的悲剧时刻,脂砚斋的情绪自然也越加沉重,评语也相应严肃起来,不再有抖机灵的心情。
有时候读脂评本红楼梦,会有很强的画面感:风雪之夜,草屋破庐内,雪芹裹着一袭破棉袍正在写作,忽而脂砚斋等人推门而入,带入几许刺骨的寒风。他们几人喝着从不知道哪里赊来的烈酒,与雪芹围炉而坐,谈讲着这本鸿篇巨著的情节人物,谈讲着他们过去曾共同经历的繁华盛世,锦衣珍馐。故人大半已逝,留下几个或许已风烛残年的见证者,还在共同纪念着、回忆着这已经不再的一切。他们有时为了那繁华与快乐而抚掌大笑,有时为了那衰微与悲恸而颓然堕泪,也有时会兴奋地商讨情节的走向和回目间的联络。
每当这样的时候,会觉得红楼梦不再是一部遥不可及无法高攀的文学巨作,也不是一道扑朔迷离模棱两可的疑难谜题,而仅仅是一本真实的带着体温的作品,是几个已经走过繁华与荒芜的人在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
每当这样的时候,会觉得脂砚斋和曹雪芹都离我们很近,像是网线的另一端写段子的网友,像是小纸条的那一头问考试答案的同学,那些带着温度和情感的文字,仿佛是昨天刚刚写好,墨迹还未全干。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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