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传说夏侯氏 陕西有一群姓且
□ 鄢 莉
一
出租车司机把沮华送到城楼下就再也不肯往前开了。“你自己看看嘛,古城哪天不堵车,碰上高峰期二十分钟都不动地方。”他拍着方向盘说,“反正你是来旅游的,就多走几步呗,只当是体验俺们古城的生活了。”
果然,前方四条静止的车流正从一大两小三个门洞里延伸,还有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蹦蹦车向城楼下簇拥。交警们声嘶力竭地呼喊,在空中挥舞手臂,好像要制造一道无形的堤坝把车流截断。想想也是,假如一座城市只有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交通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即使它只是一座面积三平方公里左右的小城。
沮华扫码付款,下车,把十五寸双肩电脑包甩到身后。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是春申广场,视野开阔,迎面正看见春申君站在四匹骏马拉着的高车上,一副傲视四方的姿态,和某古装剧里大女主初恋男友的形象毫不搭界。广场旁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石碑被他衬托得顿时显得不起眼了。
从广场旁边流过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淝水,被它环绕的城楼相应地叫做“通淝门”,体量虽然比不上西安的老城楼,却同样有一种宏大壮丽的气势,两重檐的造型规整庄严,彩旗招展,灯笼高悬。在中国古建筑里,城楼是沮华最喜欢的类型之一,或许正因为那厚重的墙体和敦实的门洞,天然就给人一种稳妥的安全感吧。
走过春申广场,沮华顺着城楼两侧的台阶上了城墙,城墙有两层楼高,靠外的一侧俯瞰淝水和河边的绿化带,靠里的一侧正对着一条旅游商业街,挤满了炸鸡店、奶茶店、时装店和玩具店。周围游人成群,汉服小姐姐举着自拍杆摆造型,本地的孩子们坐在石凳上吃着冰糕。
她向前走了五六十米,找了个清净的垛口侧坐下来,居高临下地往下张望。从这个角度很容易代入古代守城士兵的角色。尽管知道脚下的城墙是在明清的基础上翻新的,她还是忍不住幻想城下满是仰攻的秦国士兵,而身穿楚国甲胄的自己正弯弓搭箭的情景。
坐了半晌,沮华起身沿着里侧的斜坡走进城内,沿着内环路前行。国内的县城大多千篇一律,新老建筑混杂,大街小巷拥挤不堪,四处都升腾着热闹喧嚣的烟火气。可是,她仍然很轻易地找到了些许旧楚都的气息——才走了十分钟,就路过了两家叫“楚风”的宾馆、一家叫“楚宫”的餐厅和一间“芈月鞋店”。她踅进鞋店,转了两圈,装作试穿一双厚底老爹鞋,趁机和女店主搭讪:“你这鞋店名字挺有意思啊。”体型富态的女店主双手抱在胸前,笑而不答。
走出鞋店,继续在陌生的城市漫步,沮华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她来古城纯粹是突发奇想,没有任何相关预案。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合肥国际会议中心的文博会上。点卯了开幕仪式,把几个展馆都转了一遍,只花了一天半时间,稿子也很快敲完发回了报社的融媒体中心。本来她计划顺便采访一位徽剧大师,为“文化客厅”栏目积累素材,然而突然接到大师的电话,说临时有急事把见面取消了。
看来只好提前返程。沮华退了酒店房间,订了去火车站的网约车,就在前台交还房卡时,却蓦地被摆在大堂的一个易拉宝吸引住,是寿县的官方旅游广告,画面正是以标志性的城楼和城墙为背景。她心里一动,于是当即掏出手机,三下五除二地改签了车票,抢到了当天班次的最后一个坐席,便有了现在这么一趟私下里的寿县之旅。
必须承认,就是广告上那句“最后一座楚国都城”的宣传语打动了她。
事实上沮华也清楚地知道,真正召唤她来到古城,让她与这座古城发生联系的,却是她身体里某种神秘的物质——生物学家称之为DNA的东西。
从小到大,沮华对家族血缘的兴趣完全来自于她的姓。
“沮”字不仅字形和读音都很古怪,并且作为姓氏来说数量是那么稀少。同时它还很不容易和别的字搭配起来组成一个好听的名字。沮华认识两个“黎明”、三个“张弛”、一个“高洁”,然而若是姓沮,她只能想出一个词组——“沮丧”。上学之后,调皮的男同学给她取了“狙击手”和“菊花”两个外号,让她在整个学生时代都抬不起头来。
长久以来,除了老家几个不常走动的亲戚,沮华没有遇到过一个同姓之人。到报社上班之后,有个在政法线当通讯员的警察帮她在户籍系统里搜索过,原来她居住的这座人口上千万的城市里共有七个人姓沮。这七个人当然包括沮华和她的爸爸老沮。至于其他五个呢?他们必定散布在城市的角落,好似一群潜伏在暗处的同党,那个稀有的姓氏就是他们秘密接头的暗号。
沮家曾经是有过一部家谱的,可惜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失落了,连沮家的祖坟也在大修农田水利的时候被荡平。这两件事成为了老沮心中永远的痛。不过物质证据虽然消灭了,老沮却不忘在非物质的层面延续着老沮家的传统。他一遍遍向沮华灌输老辈人口口相传的说法:沮姓原本是春秋战国时期赵国的大姓,赵国被灭之后他们才四散迁徙。东汉时期沮家曾出过一位大将军,南朝又出过一位皇后,他们这一支沮姓就是沮大将军和沮后的后人。
老沮说得言之凿凿,不由得沮华不信。她只是有几次怀疑过,“沮”这个饱含水汽的字似乎更属于南方,却与缺水的北方扯不上关系。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最开始冒出做基因检测的念头是在前年。那时她去采访一个读书会,刚好碰上那位当过央视主持人的创始人在介绍一本叫《基因革命》的书。当时沮华正为自己不断增长的乳腺肿块担心,听到他热情洋溢的推荐,再联想到某好莱坞女星为防止家族遗传乳癌切除双乳的新闻,便对刚刚走向大众化的基因检测技术上了心。
她很容易就在网上搜到了一家国内知名的检测机构。预付了几百元检测费的第二天,一个印着那机构标识的包裹就被快递小哥送到了报社前台。
沮华躲在工位上打开包裹,取出检测盒。她按照操作说明用舌头搅动口腔,把分泌出来的唾液吐进试管,再把它和溶液摇晃均匀,盖好盖子,重新把试剂盒回邮出去。
机构宣称四十八小时就能出具检测结果。其实还不到两天,结果就出现在手机下载的APP上。
沮华忐忑不安地点开。谢天谢地,乳癌遗传项目“未检测到变异”,倒是痛风、冠心病和红斑狼疮的风险略高了一些。
匆匆浏览完所有的健康警告,一个叫做“祖源”的模块闯入她的眼睛。好奇地点进去,页面介绍说“通过检测Y染色体DNA,可以帮助你发现遗失的家族历史”。
中学课本上粗浅的生理知识告诉沮华,人人都有23对染色体,其中22对是男女相同的,Y染色体为男性所独有,女性的是X。
稍一犹豫之后,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下了“为家族男性购买”。
理由很充分,有谁不好奇自己的家族是从哪里来的?再说,老沮的腰椎间盘突出难道不该查查有没有遗传变异吗?
稍晚几日,第二个包裹寄到,在沮华的帮助下,老沮非常配合地完成了实验样本的采集。恐怕老沮根本就没弄清楚基因检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沮华依然把查看检测的权限留在了自己的APP里。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第二份检测报告如约而至。打开“祖源”模块,“春秋战国时期,你的祖先可能是楚国人”,看到这一句文字,她有点发蒙。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俗套的伦理片里,已经成年的女主角听到老祖母含着眼泪说,“其实你是被收养的,你本来属于另一个家族”。
页面上有详细的介绍,为这个结论提供证据的是一个编号为O-F193的基因。这个基因曾经在两千多年前有过一次大爆发,留下了无数的后代和众多的分支,如同一棵茂盛生长、不断分杈的大树。科学家们沿着基因爆发的足迹,又结合现有其他家族的基因溯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沮华的心目中,楚国是一个既遥远又神秘的国家,她能联想到的无非是屈原和编钟。既然她和老沮都是携带着O-F193基因的楚国后人,那么什么赵国大姓,什么沮大将军和沮后,岂不是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了?
她在十分复杂的情绪中退出了APP。
二
沿着古城的中轴线一直往北走,随着傍晚的到来,包裹在夕阳中的古城散发出一种既安乐又恬静的气息。路边的店铺门户大开,播放着震耳欲聋的嗨曲。黄金珠宝店把鲜红的地毯一直铺到了街面上,橱窗里新娘子的凤冠霞帔闪着金光,一副天天都在操办喜事的样子。
沮华发现沿路都在卖卤鹅和一种叫“大救驾”的小食品,大概是本地的特产。“大救驾”是撒着青红丝的油炸面饼,看起来很诱人,价格也十分亲民。但是想想体检报告上的警告,她打消了品尝的念头。
中轴线的尽头是名为靖淮门的北门,城楼形制和通淝门既相似又略有变化,气势同样摄人心魄。看地图北门还有个很大的瓮城,真正把城门围得像铁桶一般,防守能力比南门更胜一筹。靠近靖淮门的那一段被打造成了仿古街,春秋战国时期风格,色调以沉稳的黑色和赭红为主。站在街道中央从飞檐翘角间向靖淮门望去,顿时产生了时空穿越的幻觉。然而副食店和五金店的招牌又让人有点出戏,尤其是一家“法式田园客栈”,看得沮华哑然失笑。
徒步横穿古城让她走出了一身热汗。她从街边的冰柜里买了一块冰糕擎在手里,放慢了脚步在仿古街上转悠。
卫星遥感图像证明真正的古寿县是在古城的西南,楚宫的遗址深埋在地下。楚国最后四位国君就在那儿度过了最后的十九年,用短暂的时光挽留了一个王国末日的辉煌。不过一般的游客不可能像考古学家那么较真,古城的仿古街就是为了让外地人发思古之情的。刹那间她仿佛看见贵族的高车驷马从街道上飞驰而过,手执矛戈的卫兵排成双队巡查,蓬头垢面的小贩沿街叫卖,梳着斜高髻、束着细腰的楚女在半掩的门扇后面窥看。
或许他们中的一个就是她的祖先?
沮华迟迟不愿把查到的祖源结果告诉老沮,只对他讲了有关健康检测的那部分。和沮华不同,老沮对他的姓氏有种近乎偏执的珍视,远远超过同时代的张王李赵们。正是因为沮姓的稀有和偏僻,更加激发出了他对家族血脉的绝对忠诚和认祖归宗的坚强决心。
有一件事情让沮华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那是在她上初二的时候,有天晚上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六十岁左右年纪,脸上皮肉皱皱巴巴,目光疲惫,一身破旧灰布中山装,单手拎一个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包口还绽了线,活脱脱是电线杆子上贴的寻人启事里的走失人口。
在确定没有敲错门后,老人突然双眼放光,冲着面前的老沮叫道:
“你就是沮宗白沮局长?哎呀,老沮!”
一声亲切的呼唤将老沮从糊涂中惊醒,他隐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嘴唇微启,作出一个询问的口型。
“我也姓沮啊!”老人说着一把捉住老沮的手。听闻此言,老沮也趁势将另一只手掌贴了上去。
落座后,老人从包里掏出一本纸张发脆的线装本,说这是他家传下来的家谱,是他同为沮姓的证明;还说他是从报纸上看到老沮的名字,经过多方打听才摸到了老沮的家门。老沮双手颤抖着接过家谱轻轻摩挲着,动作轻柔得好像拂过一床昂贵的真丝被面。然后两人像对暗号一样说起各自的籍贯、居住地和家族历史,结果相去甚远;又背诵了各自的辈分字谱,貌似也是两套不相干的系统。但是这没有妨碍他们两人亲密地长谈,追今抚昔,互相认下了本家亲人。
老沮留另一个老沮在家住了一晚,而后挥泪告别。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倒也没有其他的沮家人找上门来。
情况大概是在七八年前发生变化的。感谢多媒体时代的来临,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不管多么小众的人群都能被它收拢到一起。正如后来的《沮氏宗族总谱编纂说明》中说的那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神州大地上涌现出了一股寻根问祖的热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沮华发现家里动不动就高朋满座。操着不同口音的男男女女挤满了沙发、餐椅和板凳,喝光了家里的红茶和绿茶,用光了纸杯、纸碗和方便筷,把欢快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留在了并不宽敞的客厅里。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姓沮。
那时候简直就是沮氏宗亲的大爆发时期,似乎全国的沮姓人都一个串一个、一家串一家地从茫茫人海中冒了出来。老沮小小的通讯本很快就记不下了,手机里也存满了沮字打头的联系人,家里的座机像热线电话一样响个不停。
寻根的热潮很快集合起一批超级热心分子,按老沮的话说是“宗族精英”,主动挑起了寻根问祖的大梁,形成了一个组织松散的小团体。因为老沮年纪偏大,又曾经担任过一官半职,很能让人联想起“德高望重”之类的字眼,很快被推举为其中的一员。正好他也差不多踩上了退休线,眼看要走进男性更年期,干脆便把大部分时间投入了宗族事业。
没过多久老沮就兴冲冲地向沮华宣布,经过一轮调查研究,他们完成了对全国沮姓的初步“摸排”。根据估算,沮姓分布在全国的十三个省、市、自治区,最北在黑龙江,最南在海南岛,主要集中在冀、鲁、豫三省,共计约三十万人。他还热情高涨地说,他们目前准备做的就是把这三十万人团结和组织起来,“让大家摆脱姓小人少的自卑感,让沮氏的旗帜重新飘扬”。
沮华默默地倾听着,并不急于表达意见。即使那时她还没听说DNA检测这回事,她也对这凭空出现的三十万宗亲感到怀疑。中国人的姓氏和血缘就是一笔糊涂账。历史上有过多少次改姓、赐姓、造姓?同一姓氏内部又有过多少次过继、入赘、收养?谁又能保证每一代的媳妇都守身如玉?上千年过去,他们身上究竟还剩下多少血缘上的关系呢?
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只剩下打头的“沮”字了吧。
那天沮华正伏在工位上校对一篇临时上版的通讯,为十几个领导的排位大伤脑筋,突然,随着叮咚一声,手机里的基因检测APP向她推送了一条消息:
“你好,F193的亲人。”
对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怔了半天,沮华才想起了她曾经在APP的引导下,完成了一次社区注册。社区是开放的,设有寻亲专区,就是为了方便用户寻找祖源相同者的,算是一种另类的社交平台吧。
“你好。”她试着回复过去。
对方并没有马上介绍自己是谁,只是言简意赅地向沮华索要了微信号,两人互相进行了添加。仅仅是片刻之后,她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名为“F193宗亲群”的微信群里。拉她的人原来是这个群的群主,昵称为“安徽-郑”,他迅速提醒她把群昵称也改成“所在地 姓”的模式。
沮华改了昵称,就从群里退了出来。她已经明白,群里应该都是做过基因检测,拥有同样的F193基因的人。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宗亲——毕竟,家谱可以伪造,DNA可是藏在人体细胞里的,有尖端生物技术当支撑,作不了假的。
好不容易校对完毕,沮华舒了一口气,这才重新打开手机,在“F193宗亲群”里溜达了一圈。她仿佛是走进了一个活着的单一基因库,这里有不下三百个成员,“广东-陈”“河南-卢”“江西-王”“安徽-何”……从五花八门的头像结合发言猜测,各种年龄、各种身份、各种职业都有,也不乏居住偏远的少数民族和生活在国外的侨胞。想来群主把大家一个个找到,又拉进同一个群,也是费了一番工夫的。
不过她仔细地搜寻了一遍,真的没有第二个姓沮的。
从那以后,“河北-沮”就在“F193宗亲群”里潜伏下来,不管群里有多么热闹也从不发言。有好几次她清理微信群时想把它删掉,因为她主动或被动加入的群多得连手机都装不下了,可是转念一想,他们这些人从天南海北被集中到一起也真不容易,便又放弃了。
通过观察沮华很快发现,群里大约有五六十个人是活跃分子,比如“河南-卢”“广西-林”“山东-崔”等,其他的大多数像她一样长期潜水。群主“安徽-郑”则主要负责发布消息、引导群里的话题和调解群里的争端。
他们讨论的当然都是和祖源有关的话题——不只F193,还有别的家族——听口气个个都像遗传学家,再兼有一个历史学或考古学的博士学位。依据基因研究成果,他们能从古代大墓的发掘研究出三国北方大族的迁徙过程,也能从面部特征考据出南方客家人的分支,还能从古书中姓氏的更迭反证宋金交战时期的人口损失,说得头头是道的。“分子人类学”“点位”“上下游”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名词,国内几家基因检测机构不时被他们拿来比较优劣。沮华曾经奇怪他们经常会谈起一个“鸡粥”家族,半天才反应过来其实是“姬周”的别称。
对于这些学问渊博的宗亲们,她只有深感佩服的份儿。
群里也有人搬出家谱,想用DNA解释哪一姓哪一堂的起源,结果往往更加迷惑,回应者也寥寥无几。有人则举出某个祖先人物,想要寻觅自己的旁支血亲,大多无人理睬。
三
沮华低估了天下沮姓人抱团的热情和决心。姓氏是一两个普通的汉字,却也是一种神秘的文字塔布,哪怕到了生物科技时代依然发挥着强大的号召力。
那几年,几乎不需要发动,全国各地的沮氏宗亲会都成立起来,下设若干分会,有的南方省份,每个县、每个乡、每个村都有相应的宗亲组织。每层宗亲会都推举了带头人,都在认亲、修谱和举办大大小小的联谊活动。“寻亲运动结束了沮家人各自为政的历史,大家在向同一个中心靠拢。”老沮在情况汇报材料里这样描述道,“沮氏的火炬一路传递,照亮、温暖了大家的心,就差一把燎原之火烧向全国。”
陕西有一群姓“且”的,不知从哪里考证出,他们原先也是沮氏家族的成员,后来因为避祸才丢掉了三点水。他们迫切要求认祖归宗,重新回到沮氏大家庭。当地的沮氏宗亲会也就欣然笑纳了。
在第一阶段工作胜利完成之后,老沮开始奔忙在“沮氏宗亲总会筹办委员会”和“沮氏宗族总谱编纂筹备委员会”的“两委班子”活动中。他频频和其他两委班子成员煲电话粥,隔一段时间也吃饭碰头,在酒杯的碰撞中共商宏图大业。好几次他直到深夜才回家,饱嗝和酒气齐飞,整张脸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建立宗亲总会相对容易。只要联络起各地宗亲会的会长,由他们去发动,再挑选出一些头面人物,就能把组织架构搭建起来。筹委会专门请了一位沮姓的副教授给“沮”字释义,又请一位工艺美术大师设计了族徽——那个图案沮华勉强看出就是个变形了的沮字,还有点抄袭某大学校徽的嫌疑。族训则是老沮亲自带人斟酌拟定的:“遵祖孝亲,慎终追远,克己修身,振兴沮家。”
说到家族总谱,则遇到了一些麻烦。从各地搜集来的家谱实在是五花八门,各有各的说法,很多说法还互相抵触。原来聘来修谱的几个耆老,因为文化水平有限,老眼昏花,精力也跟不上,修了很久也不见成果,不久就被筹委会大刀阔斧地辞退了,重新另选了几个古文功底好的老教授组成了新的专家组。然而这些专家也进度缓慢,过了几个月,仅仅在沮姓是古代三皇五帝中颛顼的后代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对流传最广的沮大将军和沮后算不算有史可考的先祖,他们尚没有定论,再往后就更是众说纷纭。
“两委班子”着实头疼了一阵,最后一致定了调子,修谱大事不能急于一时,不妨随着时间的发展持续进行,于是修谱大业便暂时被搁置了。
F193宗亲群一直不冷不热。新加入的成员会打声招呼,不能免俗地,有个别成员呼吁“宗亲们,请为我家孩子投上宝贵的一票”。沮华不太关心群里的动向,只是偶尔在午餐之后或者坐地铁的时候,经不起小红圈的诱惑点开瞟上几眼。
有一天群里突然变得格外热闹。起因是群主“安徽-郑”转帖了最新的研究结果:F193基因的携带者在约2700到2800年前有一位共同的祖先,初步判断是楚国的一名贵族,多半还是王室。他随后发表个人观点,认为研究成果十分可靠,也是极其合理的。“宗亲们,在那个生殖资源有限的年代,越是大的王公贵族越可能留下大量后代,小贵族都做不到,平民嘛,靠边站吧。”
大家欢呼雀跃,纷纷猜测起这位共祖的身份,上千条发言过后,目标逐渐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楚成王。
沮华赶紧打开了百度搜索。有关那位著名楚王的资料不少,政治、征战、宫斗、争霸,标准君王版的生平事迹,充斥着赤裸裸的阴谋论,既丰富也无聊。浏览了半天,一个动人的名字瞬间从页面里蹦了出来,让她眼前一亮。
息夫人。
如果F193的共祖真的是楚成王,楚成王又是息夫人的亲生儿子,那么F193不也是息夫人的后代吗?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史书上说,息夫人原本嫁的是息国国君,被迫改嫁给楚文王后,即使生下了两个儿子,却始终思念前任,总是满脸愁容、一言不发。因为容貌绝美,面若桃花,被称为“桃花夫人”。
这位名垂青史的绝代佳人居然和自己有生物学上的关联,还把一点遗传物质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沮华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几天里,沮华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美丽的遐想,像一段动人的音乐旋律在循环播放。她仿佛被绝代佳人附体,连走路的步态、说话的口气都和以前有细微的不同。
楚宫高大巍峨,层台累榭,满头珠玉的夫人默然穿行在后宫小道,蟠龙纹饰的裙摆扫起了桃花细小的花瓣,在春风中次第飘散。尽管她的容颜让头顶的鸿雁都徘徊不去,但嘴唇却像清晨的玫瑰花苞从不打开。
丧失了言语的女人绝非一具精致的木偶。她关闭了口舌的功能,眼波却更加流转动人、含情脉脉,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让不惜发起一场战争将她抢掠回国的国君癫狂不已。她走向幽深的寝殿,解下丝织的罗带,短暂的承欢时刻也仿佛是一部默片,不管有多么风情万种。在肉体的冲撞中,在刻意压低的呻吟声中,DNA的双螺旋梯子反复纠缠,互相嵌入了对方的结构。九个月后,一个肥白的婴儿诞生于楚宫,为两种基因的融合作了一次完美的呈现……
说不清是古城让沮华找到了归宿感,还是半天的徒步游览太让人疲惫,她饱饱地睡了一整夜。
快捷酒店的自助早餐还算丰富。放下筷子,她又查看了一遍路线,地图软件显示从酒店到寿县博物馆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钟,而几条主干道上已经被涂满了刺目的红色。
还是走的昨天的通淝门进城,经过几个路口向左拐进西大街,又走了几分钟,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博物馆古色古香的栅栏门前。
就规模来说,寿县博物馆算是县级博物馆里顶级的了。听酒店的前台说,当地已经在新城区新修楚文化博物馆,这里即将搬迁,沮华深感庆幸,毕竟她想要的就是那份古朴感。开馆时间还没到,她走到马路对面的孔庙门口,看老人们下了一会象棋,直到看见已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往博物馆里走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踱了回来。
楚国遗珍展在二楼。仿制的楚大鼎,迎面就给了沮华一个震撼。她混进一个七八人的旅游团,边走边蹭讲解员的讲解。在一块楚王世系展板前面,她总算弄清了在寿春的最后四位楚王分别是楚考烈王、楚幽王、楚哀王和负刍,时间最长的是幽王,十年,最短的是哀王,仅仅两个月。后来秦国一举灭亡楚国,绵延八百年的楚王世系就此中断,王室血统便散布在了平民中间。
玻璃橱窗里陈列的青铜器、服饰和生活用具自然多半是王室和贵族的家当。鼎,鬲,爵,斝,剑和弩,马具,梳子和妆盒,即使隔着一层岁月的包浆,依然显露出华贵的质地。她一样一样地看过去,手机相机一路咔嚓响着,心想这些东西就是当时的奢侈品,高级贵族的生活真够精致,可见古人说的富贵如浮云纯属矫情的心灵鸡汤。有一个展柜专门展示的是楚国的金币,瓦型的金子大如小孩手掌,都新崭崭的,光芒柔和悦目,如果没有上面古朴的印戳,简直就像刚从附近的金店里拿来的。她的眼睛都被晃花了,把脸凑近玻璃板,很俗气地用重量乘以人民币的黄金时价,在心里估算出了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
身边一位操江浙口音的男游客不相信地问讲解员:“它们该不会是复制品吧?”
“当然——是——真的!”本地姑娘满脸自豪,话说得底气十足,“像这样的金币我们馆的库房还多的是哪。”
随着一阵“啧啧”声,沮华和其他游客纷纷又对展柜多看了一眼。
走完几个展馆,一个小时过去了。沮华目不暇接地看了太多文物,像是匆匆忙忙吃完了一场盛宴,却没来得及品尝每道菜的滋味。在长条椅子上歇了一会,她心有不甘似的,跟着新一拨的旅游团重新转回了楚国遗珍馆。
沮华发现,一旦相信这些文物曾经被祖先们使用过,它们立刻就变得可爱和亲切起来。
四
老沮的宗亲会事业随着“全国沮氏宗亲总会成立暨第一届沮氏宗亲代表大会”的召开达到了高潮。
经过几个月的酝酿,会议地点就选择在了沮华所在城市的湖滨花园酒店,整个宴会大厅都被沮家人包下了。
那天当沮华走到大厅门口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顶天立地的长条幅,上写“我姓沮,我骄傲”。厅外按照惯例设了签到桌,她签了名,取了一份印刷精美的会议手册,打开一看,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被印在了“媒体记者”的第一位,估计还是老沮的虚荣心在作怪。
大厅里灯光刺眼,暖气开得和夏天一样,喜气洋洋地播放着团拜会的背景音乐。主席台上方同样悬挂着大红条幅,直径三米多的族徽悬挂在背景布上,四排坐席上的粉红色桌签如陵园的墓碑般排列得横平竖直。
四周人头攒动,让大厅里的空气变得憋闷。这可能是沮华一辈子中唯一一次同时见到这么多的沮姓人。从名册上看,有老一辈的沮耀武、沮满春、沮天青、沮广田、沮生财、沮家富们,有中年一代的沮志安、沮建国、沮军、沮刚、沮玲、沮峰们,还有新一辈的沮青轩、沮子墨、沮欣桐、沮佳怡们。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着套裙,共同的标志是脖子上都搭了一条鲜红的长围巾,看质地不像是批发市场里批发来的。
一阵乱糟糟过后,背景音乐换成了《拉德斯基进行曲》。一帮五十到八十岁的男人缓步入场,你推我让地在主席台就座,射灯将他们照得个个春色满面、脑门发亮。不用说,他们就是宗亲总会的会长副会长和各地宗亲会头目,按身份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年纪特别大的族中元老,一类是曾经的官员和有地位者,一类是商人和企业家——他们出资赞助了宗亲会的各项活动,以一个铅矿老板、一个连锁豆腐店创始人和一个大茶叶商为代表。老沮坐在第一排靠边的位置,气定神闲,唇边泛起得体的笑意。
“两会”正式开幕。幸好没有升族旗和奏族歌的环节。会长沮镇邦直接走上发言席开始讲话。“沮氏亲人们,我们终于见面了!”一句饱含深情的开场白引发了如雷的掌声。
他接着说道,我们沮姓人穿越历史风雨,能走到今天真是一个奇迹!一度我们是一盘散沙,如今我们终于团结起来,抱成了团,捏成了拳头。目前宗亲会局面一片大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乃至大洋彼岸,人人为家族发展献计献策,家家为家族事业多方奔走,要不了多久,我们沮氏也能迎来伟大复兴。不瞒大家说,现在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名门望族的美梦……
下面副会长们也依次发言。老头们都是见惯大场面的,抓住话筒就不肯撒手,说的话大同小异。这个环节比较冗长和乏味,台下人逐渐离座,三五个聚在一起寒暄。唯一的亮点是一位书画家登场,现场展示了他专为“两会”创作的书画一体作品《山水图》,并念诵了上面的《沮氏赋》:“悠悠沮姓,日月同光。上承五帝,不绝商汤。兴自春秋,两汉显彰。枝繁叶茂,源深流长……”
等副会长们讲完话,到了“沮家媳妇代表发言”环节,几个浓妆艳抹的阿姨隆重登场,深情讲起了和沮家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沮华听得一头热汗。眼看着一上午过去,会议还没有闭幕的意思。家族宴会时间要到了,服务员正在隔壁的餐厅摆放餐具,每个圆桌中间都摆上了两瓶“沮氏宗亲酒”和一条“沮氏宗亲烟”。
想到马上将会出现的轮番敬酒,说不定还有紧紧相拥抱头痛哭的画面,沮华自认为没有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有点怯场了。
她偷偷从侧门溜出宴会厅,以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速度离开了酒店。
博物馆对面正好有一家淮南牛肉面馆。沮华走出博物馆,径直走进去点了一碗十元的牛肉面。切得薄薄的牛肉片铺排在面条上,红是红白是白,辅以新鲜的芫荽和蒜末,看相很养眼,滋味也十分鲜美。她边吃边滑动手机,整理起手机相册里刚拍的几百张文物图片。
自从“两会”成功召开之后,老沮越发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沮氏宗亲会事业中。“沮副会长”这个头衔让他焕发出了生命中的第二次青春。
在各地分会的热情邀约下,老沮进入了他自己说的“寻根问祖”、沮华说的“游山玩水”的阶段。
第一次重大活动是去河北老家,举行了一个祭祖仪式,宗亲会不知从哪儿定做了一批古代祭衣,一群老头对着祖宗灵位鞠躬时,就跟古装电视剧里上朝的场面似的。随后他们“沿着历史的足迹”,去冀北沮村参观了沮大将军的衣冠冢,“感受祖先威烈勇猛之风”,并当场创作数首勉强押韵的古体诗作为纪念。接着南下河南,与当地宗亲召开了一次恳切的座谈会,为沮氏家族出资的一座“连心桥”剪彩,参观了全国首家专门招收本门青年的家族企业——一个膨化小食品作坊。又转道福建,与另一批宗亲会合,为“必胜公”“必富公”两兄弟的宗祠奠基,给一位年逾百岁的沮姓老寿星送上红包,然后坐上了流水宴大吃大喝……
沮华一再从老沮的朋友圈里、从沮氏宗亲会的网站上看到老沮意气风发的照片,不乏一些多达几百人的大合影。她虽然不反对这场“宗亲大串联”活动,却觉得它更像是一个老年旅游团的主题采风,就差一个举小旗子引路的导游。
老沮奔波在寻亲问祖的道路上乐此不疲,只是有一次他从湖南某地返回后,显得有些不高兴,在打给另一副会长的电话里说了一句狠话:
“另立山头之风必须刹住!”
沮华问了才知道,当地有些宗亲会不太听总会的话,喜欢自行一套,对他们这些总会的头头们也没表示出特别的尊重,背后议论“总会的有些人派头太大”,指手画脚,“把过去当领导干部的那一套搬到了宗亲会里”。
后来这一类的活动不像原先那么密集了,老沮出门的次数明显稀少了。
与之相反,F193宗亲群倒是从来没提过要组织什么见面。这帮家伙宁可躲在虚拟的空间里高谈阔论,也没有谁振臂一呼,开个宗亲大会什么的。
终于有一天,沮华看到老沮戴着老花镜,费力地凑在电脑屏幕前,用两个指头敲打一份《沮氏宗亲二十年发展计划》,正写到第二部分《如何将家族企业做大做强》,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多字。
她有些于心不忍,便吞吞吐吐地对老沮讲了DNA检测祖源的事情,同时点开手机上的APP,给他看了检测结果,说我们父女俩既然是楚国后裔,就和起源于赵国的沮姓没有太大的关系。姓氏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我们只有姓氏属于沮家,科学上却证明不了。
老沮看了APP,脸色变得僵硬。沮华虽然没有指望老沮能够接受真相,就像她不指望老沮相信人类都是从非洲来的,但是话既然已经说开了,索性尖刻地补充了一句:宗亲会没有科学依据,从遗传学上说,你和那个会里任何一个成员的血缘联系,未必比随便一个路人更亲近。
老沮没有说话,摘下老花镜,走进里屋。
这一夜不知老沮经过了怎样的思索。第二天,他郑重其事地把沮华招呼到沙发上,像早就拟好发言稿似的,主要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个,他说,基因检测也不能全信,打着科学的旗号结果被证明是伪科学的事情他见得多了。第二个,姓氏是祖宗留下来的,是一辈辈传下来的,往小里说是门户观念,往大了说是中华文化的总根子。不相信姓氏就是数典忘祖,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我们可不能当祖先的罪人哪。
两个意思说完,老沮明显松了一口气。
沮华则在心里长叹一声。从此,她再也没和他说起过有关基因的话题。
五
F193宗亲群里发生了一场骚动。发言数量翻倍增加,简直就是吵翻了天。
沮华眼花缭乱地看了半天,这才慢慢搞清楚了状况。原来是有个编号为“FGC17913”的基因群向F193提出了挑战。他们对F193的楚王后裔身份表示质疑,拿出最新的研究成果证明:他们才是正宗的早期芈楚,F193不过是楚国中后期才“绿”进楚王基因序列的,是冒牌货,是可耻的通奸犯。
群里的野生遗传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纷纷跳了出来,摆出各自的证据,想要推翻FGC17913的说法。一时间群里被各式各样的链接、表格和截图占据。尽管他们急于为祖先恢复名誉,然而讨论了半个月之后,结论趋向于悲观,老祖宗可能真的“绿”过楚国王室,把他的基因混进了真正的楚王基因里。
“既然祖宗真的当过‘绿帽侠’,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提自己是楚王的后代。简直就是个笑话嘛。”“广东-陈”自嘲道。
“祖先还能挑挑拣拣吗,是谁都得认!反正我不觉得丢人。”“广西-伍”表达了相反意见。
“不听不听,我不喜欢的就不存在。”“河南-李”干脆撒起娇来。
他们的发言后面跟着一长串各不相同的表情符号。
沮华心里咯噔一下。楚国早期的楚成王和息夫人从她的祖宗行列里渐渐隐去,绝代佳人的梦想破灭了。一瞬间,她又变回了原先那个平平无奇的沮华,就像灰姑娘在午夜十二点后被打回原形。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可伤心的。给人戴绿帽子这回事历来都有,从皇家到民间,哪里有什么完全纯正、万世一系的血缘?秦始皇还说不清是哪个爹生的呢。不过,F193的祖先要是知道他们的秘密瞒过了同代所有人,却被两千多年后的高科技给揭发出来,只怕会气得吐血。
FGC17913的指责居然还有后续。几天后群主“安徽-郑”转来新的消息说,他们声称F193的祖先还“绿”过汉代的中山靖王刘胜,因为现在有很多刘姓也携带着F193基因。这似乎更加证实了F193基因小偷的身份——“毕竟是惯犯!”
沮华对中山靖王刘胜有点印象,不就是那个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却生了一百多个儿子,还留下一座大墓的刘汉宗亲吗?那么其中有几个儿子是老祖宗偷香窃玉的成果,他又是否曾有所察觉呢?
相比于催生三胎的时代,古代人的生命力还真是旺盛。
喝光牛肉面的最后一口面汤,沮华感到整个肠胃都熨帖了。她走出面馆,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听说她要去黄歇墓,出租车司机有点吃惊,又问了一遍才确认。他在打开导航的同时嘟囔着,“那有什么可看的嘛,俺们本地人是从来不去的——你是搞考古的?要不然是个作家?”
沮华连忙否认,说自己不过是对有名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黄歇感兴趣。出租车司机立刻好心相劝:“不要信电视剧里讲的。都是假的嘛,编剧瞎编的。”
黄歇墓离古城有些距离。钻出城门,出租车一路飞驰,七拐八弯地在乡道上开了半天,最后在一座陵园门口停了下来。
下了车一看,不要说本地人不来,连游客也没有一个。春申君黄歇的陵园占地很广,十几米高的封土堆也很气派,可惜的是,里面的建筑物都显得太新,仿佛刚竣工没多久似的。奠基石上有介绍,陵园2004年才建成,少了一些历史沧桑感也情有可原。
沮华慢慢绕着坟堆转了一圈。坟堆正前方趴着一只大龟,驮着高耸的墓碑,上方点缀着云纹样装饰,用古篆字雕刻“楚春申君黄歇墓”的字样,周围围着汉白玉栏杆。走近一瞧,大龟的头部被人摸得溜光水滑的,仿佛这是景区提供的唯一一项体验项目。
偌大的陵园冷冷清清的,一只黑鸟站立在树尖上盯住沮华,一声不叫,像是古代守灵人的化身。她忍不住想,堂堂一国的国相,叱咤风云的人物,最风光时家里养的社会闲散人员就有三千个,身后竟然这么寂寞,最后照样和普通人一样回归了躺平的姿势。像她这样芸芸众生的代表,哪怕真是楚王后裔,死后更是灰飞烟灭。
沮华也未必相信春申君死后就真的埋在这里。站在墓碑前,她更感兴趣的是他和李园的妹妹以及考烈王的秘闻。李园的妹妹在被献给考烈王前在黄歇这儿转过一手。楚幽王到底是考烈王的儿子还是黄歇的儿子,谁能说得清楚?通奸和私情从古到今都存在,她的祖先不就干过同样的事情吗?
那么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究竟“绿”的是哪位楚王呢?
他可能是一位雄壮的武士,一位英俊的车夫,或者干脆就是一位威严的令尹,职务的便利让他有机会潜入国君花草葳蕤的王宫。寂寞的后宫从来都是私情和流言的发生地,不管多么严苛的规矩,也阻挡不了干柴烈火般的恋爱,就像多么牢固的羊圈也阻挡不了饿狼的觊觎。
写在一条白绢上的鸟形文字指明了约会的日期和地点。他提着轻巧的脚步,钻进了帷幕重重的寝殿,在九枝灯摇曳的光影里卸下了头上的切云高冠,又解下了腰间的青铜宝剑。卧榻上的美女朱唇皓齿,巧笑倩兮,细如柳条的腰肢拧成一个诱人的姿势。冒险的刺激为欲望煽风点火,他悄无声息地爬上床去,向一团温香暖玉发起了全面的冲击。随即,饱含激情的体液流入饥渴的子宫,在楚王神圣的血脉里注入了一股浊流……
沮氏宗亲会遇到了一个重大的麻烦,国家有关部门对宗亲会的注册申请不予批准。有消息说外地已有好几个宗亲会被定为了非法组织加以取缔。
这给了一向相信“名不正则言不顺”的老沮当头一棒。
更让他寒心的是,没过一两年,各地的分会组织暗流涌动,“不和谐的因素正在频繁出现”。有的地方分会不再听从总会的领导,拉起了自己的旗号。有的地方分会自从改名为“沮氏经济文化促进会”,把宗亲联谊变成“企业家论坛”后,做起了“姓氏搭桥,经济唱戏”的生意,免不了惹出一些经济方面的纠纷,闹得不可开交。
宗亲总会的领导们一时都在感叹“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老沮也忧心忡忡。他的《二十年发展计划》写了一万多字了,苦于只能在纸上做文章,没法落到实处。看到这样的情况,他决定抽出《一片茶叶走天下》部分,修修改改写了一份策划书,号召要在全国办上几万家“沮氏茶庄”,走一条“经济带动文化,文化反哺经济”的道路。他想着只要全国宗亲都投资茶庄,捆绑在一个茶叶托拉斯中间,岂不是族人就团结了、族心就安定了?
有一次沮华给老沮打电话,背景音很是嘈杂,夹杂着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问了才知道,老沮竟然没和任何人商量,一个人坐火车去云南找挂名宗亲总会副会长的大茶叶商去了。
那次云南之行老沮后来没有细说。通过他零星的讲述,沮华大致能拼凑出事情的经过。等老沮风尘仆仆地找到大茶叶商,大茶叶商客气得不得了,又是召集当地宗亲设宴接风,又是请老沮参观他那满墙都是茶饼和紫砂壶的茶厅。可是一旦老沮兴冲冲地谈起“沮氏茶庄”的策划,他就是不接茬。如此几天之后,老沮就很难再见到大茶叶商的面了,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于是他心目中状如星星之火的茶庄便永远停留在了策划书上。
他拎回家的几盒高档茶叶渐渐落满了灰尘。
六
从黄歇墓出来,手机响了。主任问沮华文博会的采访到底结束没有,让她赶紧回来,有个青年新闻工作者“走转改”座谈会催着派代表,正想派她去呢。
在回古城的路上,沮华手忙脚乱地订了返程的高铁票。最近一班列车的开车时间是三个小时之后,沮华想想,让出租车司机直接把车开到城北八公山脚下。
“亲爱的宗亲,相聚是一种缘分,互助是一种义务。如果你有闲置的资金想要投资,请立即登录××网,信誉好,收益高。联系人:沮小天,138××××××××(微信同号)。”
一条发到老沮手机上的信息,像是投在宗亲会里的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令人担忧。
沮华也收到了同样的信息。以前她也被所谓的宗亲推销过酒、茶叶和保健品,价格低得离谱,还有一个以沮氏为名的什么香道会让她加入,被她一律拉黑了,但唯有这次更像是一个赤裸裸的骗局,让她不能不替宗亲会的未来捏一把汗。
宗亲总会内部也乱了。标志性的事件是在一次碰头会上,另一个副会长沮存孝当场发飙。和老沮一样,沮存孝也是退居二线后投身宗亲会事业的,和老沮算得上亲密战友。他针对的是宗亲论坛上的一封匿名举报信《千元捐款就换来几毛钱的捐赠证书》,信里怀疑原来“两委班子”的成员接受了会员大量捐款,却把资金挪用了,还说他们这些副会长、理事都是花钱买来的,每一级都有价码,所以要在任期内收回成本。
“查账就查账!一条烟、一瓶酒、一张车票都查清楚!”沮存孝咆哮着,说到激愤处脸像面瘫一样抽搐,“反腐败反到自己家里来了?当这个副会长要是个人花了一分钱,我当场从楼上跳下去!宗亲会是出了内鬼,内鬼啊!”说完摔烂了手里的茶杯,对椅子猛踹了一脚。
在宗亲会的分工中,老沮主要做的是精神心灵层面上的工作,对财务方面完全不关心,连宗亲会里有几个人管账都说不清楚。他只好扯住沮存孝的肩膀,一番好言相劝,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安抚下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就传来消息,沮存孝留下了一堆说不清楚的烂账,拍屁股走人,去大洋彼岸的圣迭戈照顾孙子孙女去了。前几天还称兄道弟的人就这样消失,连个招呼都不打,让老沮好长一段时间都接受不了。他颇感疑惑,为什么原本亲密的宗亲说翻脸就翻脸,说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呢?说好的“天下沮氏一家亲”“永做沮家孝子贤孙”呢?
更要命的是,在这个敏感时期,铅矿老板、连锁豆腐店创始人和茶叶大亨“三巨头”一看情况不对,中断了对宗亲总会的赞助。失去了经济支柱,宗亲总会再也难以组织起活动,连吃饭也不再有人埋单,变得死气沉沉。
老沮剩下的唯一的工作就是编辑宗族刊物《沮门风》,然而因为资金问题,刊物在印了三期之后也歇刊了。
八公山是大别山的余脉,是一组群山,三面滨淮,一面滨淝。但旅游攻略里的八公山单指以“八公山”为名的风景区。
沿着山路往上走,和昨天从靖淮门上眺望又是不同的感觉。四周松柏茂密,拉起一道浓得化不开的绿幕,沮华左看右看,它们仍然是树木,并不像是士兵。登上更高的位置俯视,山脚下的淮水分出几条支流,中间的洲岛上草木扶疏,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不知是提灌站还是水电站,鸥鸟成群地从上面滑翔而过。被城墙环绕的古城越发显得肃穆,仿佛一座永远也攻不破的堡垒。
导览图上说山上是一个主题公园,是为纪念那位发明了豆腐的淮南王刘安而建立的。山顶上还修了一个升仙台,出处自然是那个人人皆知的成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沮华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在手机上搜寻旅游攻略,正好刷到一位游客写的点评,“上了升仙台居然没有升仙,差评”,差点笑喷。
算算时间,她决定不再继续往上攀登。坐了一会,接二连三地,有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从她面前经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小奶音,又在山路的转弯处消失了。当年的古战场变成了遛娃的场所,她突然想到,现在人们常说的盛世就是这个意思吧。
公元前223年灭楚之战的最后一场大战发生在八公山西北,大约就是在沮华现在所在的位置。在这场战斗中,那位喜欢在军队里开展体育运动的秦国大将王翦彻底击败楚军,攻陷了寿春城,俘获了楚王负刍,将他贬为庶人,从此强盛的楚国不复存在,最后一个楚都彻底变成了一个地名。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凉爽的山风吹过,树叶沙沙震动,沮华莫名想起了两句古诗。
国家灭亡,敌人要斩草除根,楚国的王公贵族必定四散奔逃,她的先祖一定也在其中吧。
在下山的途中,沮华最后想知道的是,是什么让他下决心奔赴了遥远的北方?
古都的战火燃烧了三天三夜,火焰如同涅槃的凤凰扇动双翅飞上九天。城头悬挂着秦军的大纛,城里骏马的铁蹄和秦弓的弓弦发出哀乐般的和鸣,无数鲜血淋漓的人头被挑在矛尖上,像献给神祇的神圣祭品。
失去头衔的落魄公子最后望了一眼古都,悲莫悲兮生别离,更何况是永别故土和宗庙。他身后的轻便马车里潦草地塞着几件酒器和几匹楚绢,衣襟里揣着一块玉佩和几两楚金,它们是他仅剩的财富,也是故国给予他最后的纪念品。
在道路的分岔口他有过短暂的犹豫,随即摸出几枚钱币抛向漆黑的夜空。这占卜一般的仪式向他呈现了神明的意志,指明了不容置疑的道路。他打马扬鞭直奔莫测的北方,准备在那里谋求生存,将生命的种子播撒进陌生的土地,凭天命决定能否生根发芽。
不管老沮对他的姓氏有多么忠诚,沮氏宗亲会都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宗亲总会长时间处于停顿状态,名存实亡。沮华甚至怀疑,这个曾经声势浩大的组织还能不能坚持到第二届代表大会召开的时候。
真正给老沮造成致命一击的是发生在三个月以前的“飞机场事件”。
早在几年前宗亲会势头最好的时候,有一位旅居日本的华侨沮先柏先生就和宗亲会接上了头,属于失联人员找到了组织。虽然身在异国,他却始终心系故土、情牵家族,一边通过电话和邮件跟老沮等人保持密切联系,一边在国外搜寻沮氏家族的资料,要为家族总谱的编纂贡献力量。他和老沮们打得火热,建立世界沮氏联合会的倡议就是他提出来的,得到了老沮们一致的热烈响应。
几年过去,这位海外游子好不容易推掉了手头的事务,兴冲冲地带着研究资料飞回国内。
接到消息的几个会长副会长,包括老沮本人,早已准备好了鲜花和条幅,在飞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迎候了。
几个老头满脸堆笑地站在出口处,眼睛紧盯着朝外走的旅客。很久之后,一位手提公文包、戴着考究钛合金眼镜的老先生出现了,左顾右盼地张望。他们顿时发出一阵欢呼,花束举过了头顶,火热的手掌也已经向前伸出。
然而正在一场欢聚就要开始的时刻,从四下里突然冲出了十几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举着“砸烂宗亲会”的标语,喊着“还我集资款”的口号,将他们团团围住。老头们大惊失色,连连质问“你们想干什么?!”男子们态度蛮横,骂骂咧咧,双方各不相让,一阵推搡和厮打。场面极其混乱,鲜花散落一地,条幅被来来往往的鞋底践踏成了破布。
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的沮先柏吓傻了。观望了一会,见打斗更加激烈,大有头破血流的架势,他便连连后退,结果连飞机场也没出,就慌慌张张地搭乘最近一班航班返回了日本。
老沮在这次事件中受了点皮外伤,血压蹿上了一百八。从机场警务室出来后,他虽然和其他老头发出了“查清幕后主使,严惩凶手”的呼吁,但因为没人理睬,也就不了了之。
从此,老沮心灰意冷,在一场小手术后就借机淡出了宗亲会。
前两个星期,沮华偶然登录寂寞的宗亲论坛,意外地发现了一首署名“宗白”的诗:
“地火依然在地下运行/沮氏的英灵在天上发出呐喊/冲破黑暗的封锁线/让叛徒和宵小们战栗吧/全新的明天传递了胜利的口令/指引我们在复兴道路上前进……”
七
背着双肩包走进高铁站的入口前,沮华最后看了一眼站前广场上楚式的装饰立柱。
她在心里和最后的楚都作了告别。这次本就临时起意的旅行太过匆忙,她的感触虽然很多,一时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
小站毕竟是小站,候车厅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沮华在座椅上坐下,旁边是两个穿抓绒衫的年轻女孩,仿佛是大学生模样,一人带一个巨型的卡通行李箱,正在小声聊天。一个说早知道就待在学校里不回家了,第一天还行,第二天就开始吵,不好好说话的父母简直有毒。另一个说我爸我妈也那样,啰嗦得很,下回要等到放寒假再回来。
听她们絮絮叨叨说着,沮华莫名地想起,初二时那次姓沮的老人找上门后,她曾经好奇地问过老沮,为什么她的名字没有照着辈分字谱来取?老沮嘴上说着现在不兴那些了,却隐隐流露出遗憾沮华不是个男孩的意思。要是现在,沮华是不会计较的,可那时正处在叛逆期,竟然暗暗地记了仇,有好长时间没理睬老沮。现在想来,她一直使劲讥诮老沮的寻根事业,还那么热心于基因测试,到寿县来寻找什么DNA关系上的祖先,倒像是有报仇的成分了……
沮华越想越不舒服,赶紧叫停,免得情绪被羞愧所裹挟。
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打开微信。F193宗亲群里又多了几百条新消息。随手点开,看见群主连发三个炸弹符号,@了群里所有成员。
一个新帖子赫然在目:
“重磅!最新基因研究结果提供了F193祖源的新说法,F193可能是……”
沮华苦笑。她滑动手指,点下了“删除并退出”按钮。
(本故事纯属虚构,不针对任何姓氏和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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