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二舅爷（我的四舅爷）
四舅爷是祖母最小也最疼爱的弟弟，住在距老家很远很偏僻的一座山梁上。去四舅爷家要经过一座石头山，石路险峻崎岖，陡峭难行。但小时候，我却常常跟随着祖母到四舅爷家去。记忆中年轻的四舅爷十分好客，看见我们到来，他总是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招呼。而每每此时，我却总发现祖母在四舅爷不注意时常常偷偷地抹眼泪，幼小的心里也因此而埋下许多的疑问……但类似的疑问在当时小小的心里是装不了多长时间的，很快地，就会被四舅爷家饭桌上那香喷喷的长面一带而光的。
每次当我咂着嘴巴推开四舅爷又递过来的长面时，我总看见那个老是躺在炕上的白白胖胖的女人在对着我甜甜地微笑，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她长得好漂亮，笑得好甜，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脸，她的皮肤凝脂般润滑，摸上去很舒服……发现我又“捣蛋”了，祖母总是满怀懊怒地把我赶下炕去，我便咯咯地笑着一溜烟地跑出四舅爷家，去找隔壁的表兄妹玩。
在四舅爷家的日子里，每天都像是在过年似的，四舅爷做的饭菜特别好吃，并且他总是变着花样做我们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这让我因此越发不愿意回到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了……也许，我对他的依恋大概也是因此而生的吧。不得不返回时，四舅爷总是给我们带上许多的吃的东西，我和祖母肩上扛的手里拿的总是满满当当地。每次四舅爷还会亲自送我们很远的路，直到走完那些实在是特别难走的石头路……
那时，我多么渴望这条石头路再长一些，长得一直通到我们家该多好啊！那样，四舅爷就可以一直陪我们走到家，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分别时，我常常紧紧地攥着四舅爷的衣角哭喊：“四舅爷，我愿意做你们家的小孩……”祖母哭了，四舅爷哭了，刺骨的山风呜呜地哭了，我的泪常常凝固在那个缺食少穿的、纯真难忘的童年记忆中的山梁沟壑里，经久弥显……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懂事了，知道了祖母之所以经常去那么远的四舅爷家的原因其实有两个，一是那个常年卧床的漂亮女人是不幸瘫痪了的四舅奶，祖母姑嫂之间的感情非常好；二是那时我们家的生活过得十分窘迫，而四舅爷家的生活尚好，我们需要他们的接济。
再去四舅爷家时我不再那么地闹了，我会安静地坐在祖母身边听她和四舅奶聊天，而她们的话题却始终只有一个——四舅爷！四舅爷既当爹又做娘，每天都很辛苦地奔忙着。他通常总是很早就起床，为上学的表姑表叔做早饭、喂养家禽和家畜，给四舅奶翻身、洗脸、梳头、喂早饭、吃药等，然后再急急忙忙地下地劳作。劳作间隙，四舅爷总是再抽空看四舅奶一两次。无论多忙多累，给瘫痪的四舅奶定期换衣服、擦澡之类在当时那个年代看来还很奢侈的事都是四舅爷亲手来做的，他用一个男人少有的耐心、细心和爱心无微不至地关爱着病中的四舅奶。
看到四舅爷那么辛苦，这让我的祖母很是心疼，她忍不住多次责怪已经长大了的表姑和表叔：“你们就不能帮着照顾一下你妈妈吗？看把你爹累的。”表姑和表叔总是满腹委屈地申辩说：“是他不让我们插手的嘛！……”。望着那个手里握着四舅奶手正在轻轻按摩、俯声低低地对着四舅奶说着什么、满脸洋溢着幸福微笑的四舅爷，祖母无奈地摇了摇头。而我幼小的心里陡然对四舅爷充满了敬意与依恋。
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困难和贫穷都是暂时的，而亲情却是永远的也是弥足珍贵的人生财富，四舅爷怀着对四舅奶的真挚的爱情和亲情，用真情疗治着命运的无情伤痕，虽苦犹甜。尽管四舅奶的生活是残缺的，但她所感受到的四舅爷的那份真爱却是完整无缺的，她是四舅爷精神世界和生活动力的全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四舅奶无疑又是生活的很幸福的！
命运似乎也是在过多地眷顾着我的四舅爷，让卧床的四舅奶整整地陪伴了他二十五年。直至表姑出嫁、表叔成家，四舅爷到花甲之年时，四舅奶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听祖母说，四舅奶的寿衣是四舅爷亲手穿上的，最外面穿的那套衣裙是他们结婚时的大红色礼服。四舅奶穿着生前最珍视和喜爱的唯一服装，在四舅爷的深情留恋的目光注视下安静地走了……
四舅爷在四舅奶的坟上移栽了一棵柏树，他每天都背着水桶上山浇灌、和四舅奶说话，直到那棵小树长大了，四舅爷爬不动山了。
四舅爷一生辛勤劳动、操持家务，尽着男女主人的双份职责，但家里境况却一年不如一年。迫于生计，成家后的表叔常年出外打工，晚年的四舅爷依然屋里屋外的忙碌着。四舅奶走后，祖母去四舅爷家的次数渐少，逢年过节时去了，也只是小住一两日立刻返回。随着祖母年事渐高，父亲便代替祖母去看望四舅爷，并不时地给予他们钱物帮助。对于我们的时常接济，四舅爷显得极其无奈。见到我们，他总是高兴得全身哆嗦、老泪纵横，用那枯如干柴、皴裂得不忍目睹的双手紧紧地拉着父亲不愿放手，父亲也常常哭得一塌糊涂……表婶是一个极其懒惰而又喜怒无常的人，又好逸恶劳，刚结婚时因新媳妇而什么事都不做，后来又借口带孩子而从不下地干活。即使这样，她还常常嫌弃四舅爷的馍馍烙得不好吃、炕烧得不热、饭菜做得不可口……在表婶挑剔的目光仇视下和指桑骂槐的喊声里，四舅爷忍气吞声，常常窘迫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媳妇似的，佝偻着身子更加拚命地干着一切活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时，我已八十高龄的祖母唯一牵挂着的就是那个没有享受过一天清福的四舅爷，她常常对着四舅爷家的方向默默流泪，无尽伤感。对于四舅爷的处境，是没有人比祖母更能看得清楚、更担心的了。
当九十高龄的祖母最终怀着无法释然的牵挂走向另一个世界时，我的四舅爷以七十岁的知天命之年，用了七个小时的时间，步行了一百里的山路赶来了。他久久地跪在祖母的灵位前，雪白的头发和长须在冬日的寒风中随风飞舞着……他在冰天雪地的坟墓上向祖母泣诉：“姐姐呀，你走了，我该去向谁说我的憋屈？你苦命的兄弟的难肠你知道吗？……” 喧嚣尘世里的浮华和痛苦祖母是再也不能感受到了，四舅爷的凄凉的晚境更是已经入土的祖母所无能为力的，她又如何能听到这声声泣血的哭诉呢？
青山肃穆，万物萧瑟，大地一片苍茫。四舅爷的哭声在山沟里回旋着，久久没有散去，凄厉的声音令天地动容；一群一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打着转儿，我突然看见四舅爷仿佛被那只最大的黑乌鸦给叼起来了，他的白得耀眼的胡须在祖母的坟头飘荡着……我惊恐地钻进了穿着白色孝衣的孝子们中间，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十四年后，又是这样一个滴水成冰的季节，四舅爷走完了他八十四岁的一生，走完了那充满坎坷、艰辛和血泪的旅程。在到处都洋溢着祥和、温馨而浪漫气息的圣诞节前，他走向了那个梦幻中的没有饥饿、没有忧伤、没有歧视和痛苦的极乐世界……
纷纷扬扬的大雪漫天飞舞，我不知道四舅爷游走的灵魂是否找到归路。但我知道，在那个世界里，四舅爷一定能摆脱生存的困境，保持人性的尊严，获得心灵的自由，一定能抖落身上多年积淀的尘埃，静静地接纳平安，享受感念祥和。他会从此忘却所有的郁闷和忧伤，在光明和快乐里跟着四舅奶去追求幸福的生活！
金鸡报晓，飞雪迎春。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我愿意用最虔诚的心去聆听那圣洁悠扬的钟声，我愿意用最神圣的感念和怀想为四舅爷祈祷，祈求上帝赐予他来生的福、来生的爱情和亲情……
新的一年，心的祝福。我以一个平凡人的善良、一个平凡人的真诚，谨以此文深切哀悼我的没有做出过撼天动地伟大事业，却让人在平淡中时时感受到浓郁温情的、用一生的孤独写下人世间最美丽最浪漫爱情诗篇的四舅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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