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信片的句子（记录每一段风尘仆仆的我）

关于旅行，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癖好。父亲喜欢在旅途中收集硬币，早年出国不易，每到一个新的国家/地区，他一定会拼凑出一套硬币，叮铃咣当揣回来，郑重其事放进专门的小盒子里。又有友人两年前将集满整本护照的签证作为人生目标，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达成。我20岁离家游学欧洲，酷爱旅行却又囊中羞涩。于是给自己定下规矩并向亲友广而告之：经济独立之前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旅行只为所见所闻所感，不买手信。然而这样的条例虽理性却不近人情，于己于人也总盼望留点实实在在的念想。有什么东西价廉物美又情真意切呢？想来想去，仅明信片而已。

每一张明信片，记录下每一次的出行。 （沉白白/图）

自托斯卡纳乡间第一次探索邻近的小镇，到最近一次造访意奥交界的阿尔卑斯山麓，旅途中每一个落脚的地方我都会寄出一张明信片给自己，一张给家人。行事历上密密麻麻是亲友的地址，在有思念或联想时翻出一个来，认认真真抄写在收件人栏目里，左边的空白填上当下的观感：如此一来就仿佛不是独行，而是有人陪伴。

哪怕是智能手机、移动互联统治天下的今天，我的浪漫主义脑袋里有关于明信片的奇怪教条：明信片一定要写，哪怕只是日期；它也一定要被贴上邮票扔进邮筒，哪怕可能会丢。这是一个完整的仪式般的过程，一张明信片需要经历拣选，抚摸，留下本人的气息与笔触；还需要经过邮筒的黑暗，分拣的漫长，盖邮戳的阵痛，飞机轮船火车的颠簸；经过邮递员大叔匆匆一瞥；也许还要经过收发室大婶好奇窥探，以及打开信箱那个人抢先阅读。它要带着一路风尘到达收件人手中，才能无比真实地诉说某个从前的点滴思绪。我亦会记得书写时的流畅或艰涩，寄出前的期盼，甚至体会或感同身受收到时的雀跃。

明信片本身加上邮资的花费，其实在旅行纪念品当中并不算昂贵。却因以上各种辗转过程而变得珍稀。旅行并非不可复制，难以重现的只是时光。父母处一大盒上百张明信片串联起了东地中海邮轮之旅，少女峰与蔚蓝海岸徒步，摩洛哥与撒哈拉的探险等等，卡片背面有问候，有邀约，有感谢，几乎每一张都以“我爱你们”结尾。意大利家中的书架上也有厚厚一叠百来张，每一张都是回忆的线索，清晰地指向过去的某个时刻。

诚然维持这样一个习惯需要一些毅力。并不是旅途中的每一天都那么让人雀跃，也不是落脚的每一处都能找到让人惊艳的明信片。但摄影师的职业敏感还是让我愉快地坚持了下来。搜罗明信片的过程，其实也是欣赏本地风光，了解当地艺术家的绝佳途径。作为一个明信片控，在每一处挑选具有代表性的明信片当然不止从人潮涌动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门外随手抽取两张印着大大地名的标准卡片那么简单。米兰的明信片购自斯卡拉歌剧院，是歌剧女王卡拉斯首场出演《西西里的晚祷》的海报。五渔村的明信片是当地画家描绘家乡景色的水彩小品，本是家居店的装饰，被我软磨硬泡买了来，坐在小镇酒吧慢慢写。赫尔辛基的再生纸时装摄影明信片是从摇滚唱片店抢来：先锋艺术家们把他们的作品印成明信片在文艺青年出没的店铺酒吧赠送，数量稀少而花色繁多，几乎张张都是限量版。巴黎蒙马特高地的书店买到一套三张方方正正的明信片，上下拼在一起是手绘的埃菲尔铁塔。先寄了一张给友人，友不解，我笑而不语，盘算着未来还得再去两次巴黎才能把这一套明信片给她补齐。

20岁上曾经做过一件天真而浪漫的事也和明信片有关。彼时暗恋一个远方的男孩子，便在由威尼斯到伊斯坦布尔8天的旅程中，每天从当地寄出一张明信片，只用意大利语写一句“Vieni con me”（跟我走）底下是日期和落款。这句羞涩的双关语在终于见面时揭开谜底，变成恋爱的序曲。

明信片，细腻地架起一条沟通的桥梁。 （沉白白/图）

而最让自己难忘的明信片是来自摩洛哥。十日苦旅跋涉千里，四周是完全陌生的法语阿拉伯语，柏柏尔男人们对独行女客的异样目光，和冬季毫不留情的风。一段旅程里的惊、惧、喜、悟都被凝固在明信片的背面，半个月之后陆续到达我的信箱。

“2月8日，马拉喀什的市集、民风还有塔吉锅，这些体验都惊心动魄及深刻。”明信片上是七扇当地民居典型的窗户，其中一扇跟我住的酒店很像。市集上精美的银器锡器变成邮票，盖上了马拉喀什的邮戳。我在老城medina广场的杂货店排队买下它，日落时分就着薄荷茶写了一句话，将深夜到达时被流氓少年强行带路并勒索这件事省略进“惊心动魄”四个字。

“2月9日，第一次在沙漠看星空。旅途让人看到自己的无知：不懂彼处的语言，不认识植物或星座。天地广阔，叫人谦逊。”一张沙漠日落的明信片，在翻越阿特拉斯山途中买下，贴身带到撒哈拉边缘营地的帐篷里。零下十二度的低温，柏柏尔向导彻夜的鼓声，还有躺在驼毛毡上看到的星空：一切充斥脑海时，我就着一寸长快要熄灭的蜡烛写了这张明信片，在次日经过的第一个城镇将它投进邮筒。

“2月11日…感谢所有的曲折和经历，它们让你成长，不比别人快，或好，或慢…你以自己的速度和方向在生活中试探前进，这就是生活本身。星空作证，你将继续勇敢坚强，并始终向往智慧与宽广。”摩洛哥与阿尔及利亚边界，撒哈拉沙漠中，队友都睡了，我在一张摩洛哥及西撒哈拉地图明信片背面写下给自己25岁的生日赠言。旅途中断续读完的马格里布通史和耳机里齐豫的唱片，都是关于远方的号角。而当我将粘着沙子的明信片投入邮筒的时候，这一程“远方”已经定格成记忆的胶片踏上归途。

“2月13日，卡萨布兰卡。 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亦称不上破败。夜幕降临时甚至喜欢上了。莫名地，想起西贡来。你好，大西洋。”卡萨布兰卡的明信片是哈桑二世清真寺。这只停留在大西洋海岸的白色大鸟让我领略到信仰的虔诚与壮美。而借电影《北非谍影》闻名的城市散发着旧时代的摩登，与东方的殖民地弟兄有着几分神似。这是一张店铺关门前随意买来无甚特点的明信片，为了掩护从邮品店淘来的孤品邮票“指甲花”。和常用的普通邮政邮票不同，这是摩洛哥皇家邮政2011年发行的一套本国标志性植物纪念邮票中的一枚。长途旅行的明信片有时会因为太过精美稀有让别人有了据为己有的邪念。把珍惜的物件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不失为一种保全的方法。

装在信封里的明信片，属于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 （Amy/图）

这段旅途中最美的明信片来自北部山城舍夫沙万。蓝色小城舍夫沙万不仅是欧洲背包客的圣地，也是摄影师的创作天堂。在这里我破天荒地将一张长款明信片放进信封寄给友人，一边封口一边想，一路风尘的信封就像是她在世间闯荡的冲锋衣，里面光洁如初的明信片才是她的少女心。不知道拆信封的她看到我反常的“多此一举”，是否心领神会粲然一笑呢？

沉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