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苦住庵记 北平苦住庵墨事小纪
读《周作人1939年日记》,元旦这一天,周作人从挨了一枪子开篇的,“为暴客所袭,左腹中枪而未入,盖为毛衣扣所阻也。”真是命大,子弹也不争气,偏偏打在纽扣上,肚皮只稍稍破了一点皮。只能说1939年的子弹是软弱的。
这枚子弹恰恰给了周作人一个藉口,他顺水推舟地接了日本人给的伪职(北大图书馆馆长)。这点,他日记有记,颇含混:“下午收北大聘书,仍是关于图书馆事,而事实上不能去,当函覆之。”此之前,周作人曾请人镌一枚闲章,上面篆了杜牧的句子:“忍过事堪喜。”已给了他些许的心里暗示。
于是,挨了一枪,索性装了,忍了,苦雨斋遂改作苦住庵,并作文安民告示:“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况还是苦雨。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结果只好改号苦住。”又一把拉上杜牧,写诗道:“但思忍过事堪喜,回首冤亲一惘然。饱吃苦茶辨余味,代言觅得杜樊川。”
周作人挨枪子与本文将述文墨之事仅一楔子而已,不过从周氏当时日记看,犹如看电视连续剧分镜头脚本,一帧一帧,可真够热闹的。前去探望周氏之人若过江之鲫,送礼亦繁,鸡零狗碎,周作人也不嫌烦,一一写进日记,犹入了账本,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和森送火腿鸭子各一。黄君送醃鸭、笋、粽、枣栗四色”;“秋山来送文协车费二百元。绍原送笋、粽、鸡子三色”;“常风来,赠竹叶青汾酒一瓶”;“下午介白来,赠洋点心二合,水果一包。”“光甫来,赠印本及菩提子念珠一串。”……之前,周作人日子颇寒窘,教职与稿酬进账入不敷出,捉襟见肘,他四处举债,连儿媳的钱都借用。这回,有了伪职,文协连车费都送上门来。此后,好处连连上门,周作人让瓦工将其八道湾的老宅改造了门厅、书房、厕所,一派焕然一新之景象。
周作人因挨了一枪,全家迎来送往正热闹。忽而噩耗传来,好友钱玄同因心脏病去世,如此,周作人苦雨斋改名苦住庵后第一件文墨事便由给钱玄同作挽联始。周作人一月十九日日记写道:“晨,别作一对以挽玄同云:戏语竟成真,何日出示道山记,同游今散尽,无人共话小川町。尚可用,当写送。”这日写出联文,次日用毛笔写出,日记记“写挽联讫。”又隔一日,又记道:“至钱宅吊丧,送挽联一副、奠仪廿元,又代静子、永芳送四元。”前几日,周作人代作挽联三,“均不甚惬意。”“为丰一(周之子)作挽玄同联一副。”文人之长,代笔亦乐。此亦苦住庵一文墨乐事也。
苦雨宅所在的八道湾胡同
周作人到底文人,日记中官场之事鲜有记录,文人琐事俯拾皆是,“下午写字一纸”;“上午重抄小文计2383字”;“上午写字,以一张寄罔山之竹”;“上午俞益之来,属写字”;“常风来,以邢君所藏《二树画梅》一卷属题,只得暂存,殊不敢下笔也”;“为池上写字四纸”……一入六月,“夜闻促织叫,尚未能成声”,求索扇面的人渐多了,苦住庵访客中求写扇面者踢破了门槛:“下午和森来。写扇面二枚”;“上午紫佩来以砚一方见赠。纪生来,讬写扇面四枚。”“下午稻孙来谈。写扇面五个”;“上午纪生、平白先后来,交还扇面。公颐来,还扇面并以字一纸讬交禧文”;“王青芳来,赠木雕象印本,以纸一枚嘱为万板楼题语”;“下午写扇面二个,通知寉子来取去”;“讬大嫂还紫佩写扇面”……
周作人所写扇面
“大嫂”,即朱安,鲁迅夫人,斯时鲁迅去世两年多,朱安仍住北京八道湾周家故宅。周作人与朱安常有往来,并时常周济她。周氏日记中,常有与“大嫂”往来记录,也有人辗转托“大嫂”向周作人求字。
八道湾苦雨宅
到了秋凉,求写扇面的没了,求字的仍不绝如缕。“下午竹内来,云即返国。以守常、独秀、尹默、平伯等人手迹赠之。又属写字,为写两纸送去”;“井上来,属写字。为井上写字一纸”……求索书法的,中日人等,几乎各占一半,周作人有求必应,未见有收笔墨润格的记录。
写字这等小事,文墨之娱,甚或不比友人“水果一包”可入日记。如收了润格,周作人不会羞涩,日记中他每一笔稿酬收入都有记录,哪怕是几元钱的稿酬。写字,自是少不了笔墨纸张,周作人认真有记:“清秘阁送书皮纸三十张来,付洋九元五角,在去年不过六元左右耳”;“至清秘阁印自用笺,千枚三元,约四日送来。”……
日记中必记的一大项,是他的购书记录。
那年代,图书经营很活泛,书店各堂号皆送书上门,供读书人留取,并非即送即迄,有月讫,季讫,半年一结账的。翻看后,不留,仍可退还,还可讨价还加,以旧书换新书,对读书人照顾可说周到、妥帖。
真真羡煞今天的读书人!周作人日记常常炫耀:“宝铭堂来,有《脞录》一册可留。《脞录》为天津华少梅所著诗话,上有批语,卷首有碧琅玕馆印,印知为杨庸叟旧物也”;“下午松筠阁来,以旧书兑换,尚余三八元”;“下午付松风堂书款”;“宝铭堂、文奎堂送书来”;“宝铭堂送书有《大瓢偶记》、《铁函斋书跋》共十册,拟以四十元留之”;“松风堂来付十元,近文斋来,留《冬青馆集》,付迄。”……周作人对古旧书籍,格外看重,这与他偏爱书法有关,日记中时见端倪:“讬紫佩查《说文拈字》序跋,据云游尹秉绶序,段长基跋。段号西厓偃师人,盖即《谈徵》著者外方山人也”;“得竹纸《存素堂诗初集》及《百菊溪诗集》。”
由此可见,文人书法的锤炼,非专业书家那般对碑帖线条倾力而为,只依其文化习惯骎骎于文化内涵的浸淫于沉淀,日积月累,其书法虽未必有专业书法家书法的技术含量与深度,然其文章尔雅,笔墨苍秀,乃水到渠成,其书法的文化意蕴却是所谓专业书法家不可企及的。我想,这也是周作人书法文稿在当今受追捧,拍至天价的一大诱因。
周作人后来曾在一首名为《读书》诗中挠痒痒,他写道:“读书五十年,如饮掺水酒。偶得陶然趣,水味还在口,终年不快意,长令吾腹负。久久亦有得,一呷识好丑。冥想架上书,累累如瓦缶。酸甜留舌本,指愿辨良否。世有好事人,扣门乞传授。夭存不可惜,对客徒搔首。”1939年北平的苦住庵,哪有丝毫苦住滋味,一枝秃笔,笔墨纵横,真真惬意得很!
北平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十一号,面积约四亩的大宅。1919年7月,鲁迅3500元买下此宅,后因兄弟失和而搬出,直到1967年周作人去世,叫苦雨斋也好,叫苦住庵也罢,周作人一直是这儿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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