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的世界（外爷的世界）

小时候，人们反复在我耳边说：“你外爷是个疯子……”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并不怕外爷，尽管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因为外爷在我眼里，并没有什么可怕，很多时候我去外婆家，不是看见外爷正背回一捆硬柴，就是看见他蹲在窑门口的墙下晒着太阳，看见我，他也会嘿嘿地对着我憨笑一下，然后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

当然，饭熟了的时候，外婆喊他一声吃饭，他也会起身，从外婆手里接过饭碗，端到门外蹲下几口扒拉完，就把碗送回来，继续呆在外面，与世无争。

可是有时候，外爷也会忽然地破口大骂，吓得我打了一个寒战，外婆看见，总要骂外爷一声：“不要吓着娃。”这时外爷就抬头看看我，一声不吭地埋下了头。

奇怪的是外婆村里的人，见了外爷却恭恭敬敬地叫外爷先生。听人说，外爷祖上本是书香门第，曾经做过知府。外爷也饱读书诗。不想那时我们这里正好是陕甘边区的边缘地带，胡宗南的暂编第二旅（老百姓叫乍耳驴）三天两头冲进边区，见房子就烧，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弄得民不聊生。外爷只好带着全家逃进深山。

为了谋生，外爷去外地贩了一些食盐，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被保安团抓去，他们硬说外爷是给八路军运输食盐，不由分说殴打外爷，还用刀割去外爷大腿上的一块肉，美其名曰：刻马槽。后来外爷经人求情才被放回来。外爷就想开点荒地解决一家人的生活，谁知村里的地主又说外爷开的是他家的山，挖了一个深坑说要活埋外爷，外爷受了惊吓，一下子就疯了……

所以，以后的日子，外爷总沉浸在过去的愤怒中不能自拔，每当他想起那些欺压过他的恶人，就会情不自禁地高声大骂……

外爷人虽然疯了，其实却并没有闲着，他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都不停歇地去开荒、砍柴，队里的人也就在外爷开好的地里种粮食。每天回家，外爷都会担回两捆上好的硬柴，所以，那时候外爷家里虽穷，却不缺少烧的柴火。甚至有一次，村里人看见，外爷担着一担约摸二百斤的硬柴，走了七八里路，来到我家过去居住的窑洞的垴畔上，放下柴捆，扛起扁担就回去了，村人赶紧告诉我母亲，母亲追去时，外爷已经走得不见影了——可见外爷人虽然疯了，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只是他并不知道，我家已经从窑院里搬到塬上的厦屋里了。

外爷就这样，没黑没明地给家里干活，饥了，有馍吃他就吃一个馍，没有馍，他就找一些面粉，放一点开水，就像拌炒面那样拌着吃，我很吃惊，连忙告诉他生面不能吃，外爷却嘿嘿一笑，没事一般吃了，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从来没有生过胃病。晚上他就睡在他自己挖的一个小窑洞里。这样一过就是几十年。

外爷七十多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只能躺在炕上，别人都说外爷不行了，谁知外爷在炕上躺了几十天，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扛起镢头上山挖柴去了。病就这样奇迹一般好了。几年后一天，外爷正在山崖上挖树根，突然遇到暴雨，被山洪冲到山下，就此再也没有醒来。

如今，我再想起外爷，就想起他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与世无争、一无所求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其实，晚年的外爷，心灵已经超脱出这个繁杂的尘世之外，只是我们这些俗人不能理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