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与现代思想(福楼拜影响了哪些作家)

福楼拜与现代思想(福楼拜影响了哪些作家)(1)

今年是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 — 1880)诞辰200周年。

福楼拜被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鼻祖”、“西方现代小说的奠基者”,文学史家甚至把小说史分为‘后福楼拜’和‘前福楼拜’两个阶段。后世几乎所有的小说家,都在他的影响之下。卡夫卡认为自己在文学上是福楼拜的“精神之子”。纳博科夫说:“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法国的普鲁斯特,不会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国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诺贝尔奖得主略萨说:“福楼拜不但是我写作技巧上的导师,更是我坚持追求完美的写作态度的榜样”......

被福楼拜影响的作家们

文|汪家明

到了20世纪初,福楼拜的影响与日俱增,被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鼻祖”、“西方现代小说的奠基者”。50年代后法国“新小说”的代表罗伯·葛利叶把福楼拜称作颠覆巴尔扎克的小说家;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年轻时迷恋《包法利夫人》,结尾的几页读了二十几遍,能整段背诵。他研究福楼拜前后十多年,发表了厚厚的传记性文艺评论《家庭的白痴》;英国作家毛姆将《包法利夫人》列为世界十大小说杰作之一,写了详细的研究文章;《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甚至断言:“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法国的普鲁斯特,不会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国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尽管乔伊斯在写作上有一些小的创新,但从根本上讲,他并没有超越福楼拜”;卡夫卡认为自己在文学上是福楼拜的“精神之子”;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作家略萨在上海接受采访时说:“福楼拜不但是我写作技巧上的导师,更是我坚持追求完美的写作态度的榜样”……

福楼拜与现代思想(福楼拜影响了哪些作家)(2)

饶有兴味的是,这样一部受到外国众多名家追捧的经典,在中国并没有多大影响。1953年李健吾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版《包法利夫人》第三次印刷时仅三千册;1958年人民文学版的同一译本三次印刷总数也不过八千册;即使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读者抢购重印的外国文学名著的风潮中,这本书四次印刷也只有十四万册,而同时的《茶花女》中译本一次就印了三十万册(小仲马与福楼拜是法国19世纪同代作家)。我个人的阅读经验也是如此。

1983年我在山东北镇小书店购存的《包法利夫人》是人民文学版,购回后除了欣赏其中的插图外,并未重读文字,直到这次写文章才翻出来。

我初读这本书是四十年前,故事虽然记住了,但在精神上没有留下深刻痕迹。王安忆曾说:“年幼时候,是很难喜欢《包法利夫人》的,它不太合乎浪漫的情怀。虽然它具备一切浪漫剧的条件:年轻美丽的女主角,不幸的婚姻,负心情人,毁灭的结局。可事实上,却没有期望中的那种伤情。尤其是在大量阅读各种西方小说的青春时代,《安娜·卡列尼娜》、《被污辱与被损害的》、《简爱》、《呼啸山庄》、《约翰·克利斯朵夫》,特别是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贵族之家》、《前夜》等,从中攫取的多是美丽的委婉的忧伤。青春时代,大都是崇尚感伤主义的。不幸和牺牲罩了幻想的光环,格外照耀着经验和认识都处于空虚的年轻时光。而《包法利夫人》却熄灭了光环,令人看见底下黯然的真相。爱玛的美貌、爱情、忧郁、希望和绝望,甚至于她的死,都是在缺乏同情和赞美的描写中,呈现眼前,更不要说别的了。这一切都不够热情和甜蜜,无法满足自恋的情结。即便是成年,再一次读《包法利夫人》,觉出了它的好,也不是为它醉心。相反,因你比年幼时清醒,于是便冷静了,它原是没有一点让人做梦的企图,你领受到的是更为真实的现实。”我很赞同她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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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阅读,除了需要感伤主义和浪漫情怀以外,还需要纯洁的爱情、灵魂的救赎和善良的人性来感动我们,比如《大卫·考坡菲》中的大卫,《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安德烈、比埃尔,《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简爱》中的简爱和罗切斯特等等。可是,《包法利夫人》中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物,仅有的查理·包法利先生对爱玛的那点不对称的纯真爱情,也被作者忽视到几乎不着笔墨。

《包法利夫人》及其作者对中外读者影响的巨大反差,还有另外的原因。正如格非讲课时所说的:“福楼拜的巨大声誉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包法利夫人》无懈可击的文体成就。”这里的“文体”,我理解并非《现代汉语词典》中所谓“文章的体裁”,而是一种写作手法和文字特点。作为翻译作品,中国读者不太容易体会其中的手法高妙和文字魅力。

福楼拜的确有独到的写作手法和文字功力,比如他有一个著名的文学主张:“作者退出小说”,“作家在作品中应该像上帝在宇宙中一样,到处存在,又无处可见”;再如在选材上,福楼拜对特殊的、奇特的事件不感兴趣,他的作品都以日常生活故事或图景为对象,摹写凡庸世界的人情世态;在写作时,他认为不论所要描写的东西是什么,只有一个合适名词可使用,因此就得用心去寻找,直至找到那个唯一的名词。

坊间流传一件福楼拜的趣事:一天,他去餐馆吃午饭,熟悉的服务员走来问好:“先生,今天写作如何?”他答:“今早只写了个逗号。”晚上,他又到同一处吃饭,那位服务员又问:“先生,写作如何呀?”他答:“我把那个逗号擦去了。”

除了语言,他还特别强调观察。他说:“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发现别人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因为人们用眼观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起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点点未被认识过的东西。让我们去发掘它。为了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株树木,我们要面对着这堆火和这株树,一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他的树其他的火不相同的特点的时候。”

格非将《包法利夫人》视为学习写作者的最好教科书,苏童视《包法利夫人》为现实主义小说经典中的经典,主要的根据是其高妙的写作技巧和独特的创作实践,以及冷静、严酷的写实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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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写实,小说的主角之一查理·包法利,根据纳博科夫的推算,生于1815年(比福楼拜大六岁),1828年进学校,1835年当医士,同年娶了第一位老婆——比他大二十五岁的寡妇杜比克夫人,地点是在道特,也是他开始行医的地方。

老婆死后,他于1838年娶了爱玛,1840年搬到永镇。1846年爱玛自杀,他本人1847年去世,死时三十二岁。福楼拜是1851年开始写这部小说的,也就是说,他写的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

据考小说的确是根据真实的故事创作的:在福楼拜的家乡鲁昂有一位实习医师德拉玛,他的第一位太太是一位比他大很多的寡妇,后来去世了,他就娶了附近农场主的年轻漂亮的女儿。这女儿自命不凡,生活奢侈,对自己平凡无趣的丈夫不满,找了好几个情人。她不顾经济状况,花钱无度,负债累累,最后服毒身亡,丈夫也自杀了。考察福楼拜如何根据这个小报故事,敷衍出一篇世界杰作,是很有趣的事情。

福楼拜的绝招,首先是“小说应当科学化”,写作应当像科学家做实验那样实事求是,然后如实、准确地把它描写出来。他认为写一部小说首先要以学者的态度用理智来解决它,然后再以艺术家的态度来掌握它。写作的时候,他先是粗略写下想写的内容,然后对文字和内容进行反复加工,改动、寻找、试验,直至达到预想的效果。

此时,他会跑到阳台上,大声念出写好的文字,假如仍不够悦耳,就回来再改。他通过无数的繁琐细节描写包法利夫人的心理状态,他对作品完美的要求近乎吹毛求疵,一千八百页正反两面写满的《包法利夫人》草稿,删改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五百页。他描写爱玛服毒自杀,为具体了解砷中毒的症状,竟认真去研究医学专著,感到自己好像也中了毒。

福楼拜与现代思想(福楼拜影响了哪些作家)(5)

除了文字修辞,福楼拜在小说结构上也用心良苦。比如主角虽然是爱玛,可是小说开头却认认真真写查理·包法利的少年时代,最后也以查理的死收尾——这就是所谓大结构套小结构,给主要画面镶了一个“镜框”;为了使小说读起来气息连贯,他在写初稿时分卷不分章,付印前才为了便利读者阅读而分章,所以小说的主题和场景转换不像一般小说那样靠章节分割,而是根据人物的视角或人称的变化在章节内转换;还有,小说中有好几条象征性的暗线:马、花、蓝色等,纳博科夫甚至发现:“如果挑出《包法利夫人》中写到的马的段落,我们就能得到这部小说的一个完整的故事梗概”;爱玛翻出查理与前妻结婚时的已经干枯的花束扔掉,她准备搬家时把自己结婚时的花束丢进火里烧掉,也是一个前后照应的有着象征意义的细节;蓝色从头至尾都伴随着爱玛的故事:爱玛的蓝袍子、盛砒霜的蓝瓶子、出殡路上淡蓝的浮光等。所有这些,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有人认为是有意为之。

福楼拜擅长通过细节的描写展示人物的心理变化,这样的细节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查理初次见到爱玛时,先注意到她的指甲,然后是眼睛;看完病人后,又注意到她的嘴唇。描写是逐渐深入的,从感觉到细部,不是一次性的,这符合我们观察一个人的过程。

以后他再去为爱玛的父亲治疗时,都是爱玛送他到门口,“有一次,时逢化冻,院里树木的皮在渗水,房顶的雪在溶解。她站在门槛,找来她的阳伞,撑开了。阳伞是缎子做的,鸽子咽喉颜色,阳光穿过,闪闪烁烁,照亮脸上白净皮肤。天气不冷不热,她在伞底下微笑;他们听见水点,一滴又一滴,打着紧绷绷的闪锻”,间接反映了两个年轻人的微妙心理;还有一次他去看爱玛,“外头放下窗板,阳光穿过板缝,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犄角,一折为二……亮光从烟突下来,掠过铁板上的光辉,烟灰变成天鹅绒,冷却的灰烬映成淡蓝颜色。爱玛在窗灶之间缝东西,没有披肩巾,就见光肩膀冒小汗珠子”……这些描写很细致,很丰富,很美,其观察之深,让人想起印象派绘画。

然而也有这样的细节:自杀后“爱玛的头歪靠右肩膀。嘴张开了,脸的下部就像开了一个黑洞一样……眼睛开始消失,像是蜘蛛在上面结网来着,盖着一种细布似的粘粘的白东西。尸布先是在胸脯和膝盖之间凹下去再在脚趾尖头鼓了起来”;“头一举高,就见嘴里流出一股黑水,好像又在呕吐一样”。

怪不得当时有人画了一幅“福楼拜先生在解剖包法利夫人”的漫画,他真是个冷酷的挥舞手术刀的医师。

福楼拜的朋友在回忆录中说:“作家分为两类,对于一类而言,文学只是手段;对于另一类而言,文学却是目的。”福楼拜当然属于后一类。他于1821年12月生于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地区鲁昂一个外科医生家庭,1840年到巴黎攻读法律,因癫痫病辍学。

1846年父亲去世后,他在鲁昂的老房子定居,埋头写作,除偶尔到巴黎拜会文艺界朋友外,在那里独身度过一生。1851至1874年,他陆续写作发表四部小说《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教育》和《圣安东尼的诱惑》。

《包法利夫人》发表后引起轰动,但受到当局、社会和媒体的指控,罪名是败坏道德、诽谤宗教,后经名律师辩护才免遭制裁,小说也因此更为畅销。五十多岁后福楼拜除指导学生莫泊桑写作外,专心创作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布瓦尔和佩库歇》,据说为此翻阅了一千多种书刊,但差一章写完第一卷,就因脑溢血去世了(1880)。

毛姆认为,癫痫病改变了福楼拜的人生,也深刻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换言之,没有癫痫病,就没有作为小说家的福楼拜——正像没有癫痫病,就没有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

也不能忽略环境的影响。福楼拜所处的是欧洲小说的高峰时代,在法国有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左拉、都德,在英国有狄更斯、勃朗特姊妹和哈代,在俄国有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在那个时代认真写作并以之为生,也算一种时尚。

托尔斯泰比福楼拜小七岁,《包法利夫人》发表二十年后,他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同样是背叛丈夫的女人一步步走向自杀的故事,但意趣却大相径庭。充满热情的安娜虽然不满与官僚丈夫的生活,但她是在年轻军官渥伦斯基的执着追求下出轨的,后来毅然抛夫别子公开与渥伦斯基同居,大胆向社会挑战。她是在渥伦斯基令她失望,丈夫又不允许她见儿子的绝望中卧轨自杀的,这与爱玛不由自主地追随虚荣、欲望和幻想,暗地与人通奸有本质的不同。

毛姆认为:“《包法利夫人》只是一个不幸的故事,但不是悲剧”,因为它的事件的发展是偶然的,并非福楼拜自己认为的“爱玛非死不可”,她有种种可能不死;而《安娜·卡列尼娜》则是一部真正的悲剧,安娜、渥伦斯基以及安娜丈夫卡列宁的教养、阶层、身份、观念和社会舆论等的冲突是不可解决的,安娜的死是必然的。

王安忆也认为,爱玛的悲剧,远不及安娜的高尚,她只是凡俗的悲剧。不过,爱玛到底还是有良心的,她不是交际花,她是农民的女儿。她的自杀还是赢得了读者的同情。顺便说一句,如果观察一下我们的周围,你会惊讶地发现,包法利夫人仍生活在今天的中国。

福楼拜与现代思想(福楼拜影响了哪些作家)(6)

前面说过,我欣赏《包法利夫人》的插图,那是十二幅现代的、简约的、随意的、甚至潦草但又很浪漫的图画,在1983年人民文学版的版权页上注明插图选自“福楼拜诞生百年纪念全集”(1921),画家是法国的拉波那德(Pierre Laprade)。

福楼拜的时代也正是法国绘画的印象派时代,这些插图明显看出印象派的影子,很好地表现出爱玛不安、骚动的心。后来我又见到五幅彩色插画,则充满印象派大家马蒂斯的风味。

总之,印象派画家为《包法利夫人》插画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如巡回展览画家列宾、谢洛夫为果戈理《狂人日记》和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插画很合适一样,因为他们是同时代的艺术家,在同样的艺术天空下,感受着同样的时代气息。

摘自《爱看书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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