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愿天下一切万安(万安不再愿万桥皆安)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鲁晓敏
2022年8月6日晚,桥友王剑从微信中发来一个视频——中国现存最长的木拱廊桥遭焚毁!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点开视频,冲天火光扑面而来,万安桥犹如火龙一样熊熊地燃烧着,一根根木料带着烈焰“噼里啪啦”地坠入映红的江面。最后,只剩下5只桥墩失魂落魄站在龙江中,透出一副劫后的凄凉。
想起6年前的5月1日,我一个人驱车来到福建省屏南县长桥村,只见滔滔龙江从峡谷中挣脱出来,至长桥村前,甩开一道大回环,一座巨大的廊桥飞跃而过,黑压压的身影映照在江面上,使得桥身变得更加阔大,仿佛将龙江拦腰截断。这就是万安桥,整整一个下午,我逗留在桥上,绕着那些廊柱来回踱步,舍不得离去。只是没想到,初见便成了诀别,不禁让人泪目。
万安桥的消失,令众多古建爱好者、桥梁专家无比痛惜。无论选址设计、建筑规模、木拱长度、施工技艺,这座隐藏在深山古村中的万安桥都堪称中国一绝。桥上黑烟已经飘散,那些往事却依旧历历在目……
万安桥始建于北宋元祐五年(1090),现桥重建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为五墩六孔木拱廊桥,总长98.2米,宽4.7米,是我国最长的多跨式木拱廊桥。吴卫平摄
江稹碑,一张来自北宋的捐助清单
北宋元祐初年,一个江姓老人正在福建屏南县一条叫龙江的渡口等待过渡。此时,风轻云淡,江面上的波光如鱼鳞一样层层排列,远处江心上船帆点点,近处飞鸟群聚群散,如同撒开的纸片一样漫天飞舞。忽然,天空中聚起一片乌云,江面上旋即刮起了阵阵飓风,暴雨倾盆而下。只见一条来不及靠岸的渡船在风浪中打转,一会儿被巨浪荡到波尖,一会儿卷到波谷,眼看着一船人沉入水底,老人急得没有一丝办法。
目睹了这出悲剧之后,老人立誓要捐资修造一座坚固的桥梁,造福龙江两岸往来百姓。可是自己垂垂老矣,于是老人将心愿嘱托给了儿子江稹。过了数年,经过十里八乡的民众捐资,一座近百米长的石墩伸臂式廊桥如长虹卧波一般飞跨在龙江上空。江稹看着自己捐献的一只桥墩稳稳地立在滔滔江水中,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万安桥共有5座桥墩,中间的一只便是江稹所捐。那些来自900年前的桥墩用块石严丝合缝地砌筑,前尖后方,迎水方向收缩成锐角,远远看去如同一排舟船逆水前行。在江稹所捐的桥墩上,嵌着一块石碑,虽然历经水流侵蚀和风吹雨打,但碑文至今清晰可辨:“弟子江稹舍钱一十三贯又谷三十四石,结石墩一造,为考妣二亲承此良因,又为合家男女及自身各乞保平安。元祐五年庚午九月谨题。”
万安桥江稹碑,记载了江稹捐资建桥的原由、金额、谷物等信息,同时记载了万安桥的始建时间——北宋元祐五年(1090)。 龚迪发 摄
这块碑告知我们一个事实,万安桥始建于北宋元祐五年,也就是公元1090年,与《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一样,属于同一时期的桥梁。短短五十多个字,无法还原江稹的生平,只知道他是一个孝子,他的捐资出于三个目的:一则,为过世的父母还愿;二则,建桥修路自古便是积德的事情;三则,他是一个笃信佛教的弟子,廊桥起着沟通此岸与彼岸的功能,与佛教中“普渡众生”的教义有相通之处。作为佛门弟子,江稹虽不富裕,但是心甘情愿地捐款出一笔巨款,为乡人的安全出行献上无量的功德。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这样的记载:“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为法,乃汉秤三百四十一斤也”。由此可知,北宋一石大米为59.2公斤。如果按现今大米价格每公斤三到五元来计算,宋代一石大米约180元至300元人民币,34石大米至多约合人民币九千元。有人经过复杂的换算,得出宋代一贯铜钱相当于今天近五百元人民币的结论。姑且以此作为依据,那么,江稹捐出了大约六千多元人民币。两项相加约为一万五千元。
以当下的物价,一万五千元人民币根本无法建造一只桥墩。一个普通的石匠一天工资两三百元,两个石匠10天工资差不多要五千元人民币,还不包括开采石料、运输、建筑材料等费用。显然,换数归换数,实际上江稹的付出远远不止这个数。这一组简单的数字一直留存到了今天,显示的不仅仅是江稹一颗感恩和善良的心,也是一份建筑价格表,算出北宋时期万安桥桥墩的大致建造费用。
我们再来看看万安桥的原料损耗。桥长为98.2米,宽4.7米,双坡单檐悬山顶,桥上有38间廊屋,屋内排列着156根杉木立柱,拱架用量更是达到了两百七八十根,加上横梁、檩条、桥板、桥凳、护栏、博风板等构件,万安桥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森林。
此外,万安桥所消耗的石材、瓦片、砖块、桐油等各种建材不可计数,这一定是一笔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巨资。
中国之最 第一多跨木拱廊桥
万安桥不用一颗铁钉,只在梁、柱上凿出大小不一的孔眼,上下左右以榫卯对接,交错排列的梁柱横穿直插,整个梁架与廊屋在纵横穿插中衔接成一个极为精密的整体。海量的木料拼接成为一座庞大的桥,在没有起重机、没有电动工具、没有图纸的时代,仅凭工匠们的一双巧手对木头进行裁剪、铆接,建造技艺之精细令人难以想象。
其实,这些对于万安桥来说难度不大,最大的难度是它的结构。“河上架桥,桥上建廊,以廊护桥,桥廊一体”,这种独特桥梁样式被称为廊桥。就结构而言,大致可分木平廊桥、伸臂式廊桥、木拱廊桥、石拱廊桥等样式,其中科技含量最高、建筑难度最大的是木拱廊桥。木拱廊桥是古人在落后的科技水平和生产力下,将自己的智慧发挥到极限的发明创造。在世界范围内,木拱廊桥被誉为“在世界桥梁史中绝无仅有”的品类。
我们先来看看木拱廊桥的构造,它的结构是编木为梁,形状与《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相近。不同的是,虹桥使用简单的捆扎法,木拱廊桥则是应用复杂的榫卯结构,它真正的高科技隐藏在拱架之中:由三节苗与五节苗贯穿成一个曲形整体,并辅以其他构件,以编、撑、顶、拉、别、靠、插、压等力学为原理,数百根直木共同支撑起廊桥的荷载,成功地解决了大幅度拱跨受力难题。
《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
木拱廊桥多为单跨,40米以上屈指可数,万安桥不仅多跨,而且5跨,也就是说难上加难。一墩接着一墩向前,一跨跟着一跨飞度,那些拱形的曲线形的桥体带着历史的厚重、诗歌的韵律、岁月的蹉跎、水墨的风情深情款款地映照在我们眼里。
虽然重建于1932年,万安桥才涤荡过90年的岁月侵袭,但在中国仅存的百余座木拱廊桥当中,多跨且长度近百米的仅此一座,这在木拱廊桥的结构体系中具有唯一性,它的珍稀程度可见一斑。2006年,万安桥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福建和浙江共同申报了“闽浙廊桥”申遗项目,22座木拱廊桥入选预备名单,万安桥以多跨木拱廊桥位列其中。
万安桥头的一家小卖部,兼营着食品、奶茶、烟酒等商品。吴卫平摄
“反常”的桥墩,前人的创举
6年前的那次造访,我对满廊的廊柱印象深刻。廊柱上贴满了对联,阳光照耀在红纸上,眼前幻化出一片片祥光,整座桥荡漾出红色的霞光,显得喜气洋洋。廊屋两侧的柱子向前方伸展而去,比例不断地缩小,最后形成了一张只有A4纸张大小的格子。一个个人影从格子中走来,渐渐地放大,再放大,浮现出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
我意识到了,这是一座笔直的桥,在桥头一眼可以贯穿桥尾,没有一点点的弯曲。
万安桥建有38间廊屋,穿斗式梁架,顶盖双披青瓦。廊屋内整齐地排列着156根立柱,这些柱子从眼前伸展开去,比例不断地缩小,最后形成了一张只有A4纸张大小的格子。吴卫平摄
一座古代的廊桥,跨越百米长的江河,对水文条件要求更加苛刻。首先,如果桥墩按照均分的距离进行布局,那么桥墩很难避开激流,桥墩承受的冲击力将会非常大。所以,一般桥梁建设桥墩时要么在桥墩间距上动脑筋,比如浙江永康的西津桥、江西婺源的彩虹桥都是如此。要么在桥身上做文章,设计成一条弯曲的桥梁,比如江西信丰的玉带桥、湖南通道的回龙桥都是一个套路。这些扬长避短的措施,尽最大可能避开雨季时狂奔而来的洪峰,从而达到保护桥墩的目的。而万安桥桥身笔直,桥墩间距差别不大,这种设计在宽阔河面上显然有悖常理,相当于将自己的弱点和盘托出。
当我钻到桥下,发现桥底是一片巨大的丹霞岩石,水流打湿的部位红色分外鲜艳,如同天上的彩霞落到了桥底,裸露的岩石被江水打磨得相当光滑,失去原有的锐角和锋利。阳光打在岩石的结晶颗粒上,反射着点点刺眼的光。
原来直桥的谜底就在眼前:900年前的先人巧妙地利用了地基,将桥墩建在一片横贯江面的岩石上,岩石远比泥沙河床更抗冲击,这是桥上的廊屋一次次被毁,而桥墩近千年不垮的主要原因。万安桥桥墩与桥墩之间的间距看似不大,实则每墩间距各不相同,这种不均等的排列,为的是有效避开江中激流,从而最大限度地保护桥墩。
桥墩的迎水侧砌成锐角,送水侧筑成方形,如同一艘船。龙江从上游奔腾而来,一一从“船头”两侧分流而过。在一场场滔天的洪水中,似乎得到了幂幂庇佑,江稹捐献的这只桥墩平安地保留了下来。隔着千年的时光,我看见安放在桥墩中的那块小小的石碑,如同端坐的江稹,望着远去的滔滔江水,一脸神色庄严,似乎正在专注地为万安桥祈福、祈安。
先人依托自然地形地貌巧妙地筑建了桥墩,在桥墩之后,我还惊奇地发现,一道接着一道半圆形的拱坝如同波浪一样划过龙江。拱坝弧顶抵着桥墩,它们肩并着肩,紧紧地拱卫着万安桥。弯曲的拱坝是以刚克柔的最大法宝,拱坝的科学设计加固了地基,从而稳固了桥墩,桥墩迎水侧削成三角形,去水侧的地基筑成拱坝,这样的设计起到了双保险的作用,它们共同化解着洪水的冲击力。水的神力和人的伟力在这里交锋,一静一动,一收一放,一攻一守,一刚一柔,如同两个武林高手在拆解招数,两股力量由对抗变成化解,由化解变成了相容。
万安桥桥墩的迎水侧为锐角,送水侧为方形,如同一艘船。洪水迎着锐角向桥墩两侧分流,从而起到了保护桥墩的作用。同时,先人将桥墩建在一片坚固的岩石上,墩后筑有拱形水坝,这些都是桥墩近千年不垮的主要原因。吴卫平摄
我趴在桥栏上,看着江水钻过桥底,倾听水流蹚过水坝时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如同交响乐一般:流经平缓的石头表面时发出轻缓流淌的“咕噜咕噜”声,经过上下高差时发出“哗啦哗啦”的跌落声,水流撞击着河床底部的石头发出的“轰轰”声,也听到了“噗噗”的溪水拍岸声。
水火为敌,廊桥会成为一场遗梦吗?
实际上,今天的万安桥除了桥墩之外,已经不是宋代的原貌。
从北宋建成到今天,万安桥屡建屡毁,又屡毁屡建。仅清代至民国有记载的重建就有四次,分别在清顺治五年(1648)、清乾隆七年(1742)、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民国二十一年(1932),民国的这次就是火后重建。一代代建桥师傅接力棒一样地传递下来,让万安桥一路从历史走来。
万安桥的桥头连接着一座建于清代的大圣庙,所幸这次火灾中安然无恙。吴卫平摄
民国之前,万安桥叫长桥,在这次维修时,一个建桥师傅不慎从十几米高的廊架上跌落水中,居然安然无事,乡人大为惊异,便将长桥改名为万安桥。万安桥这次重修之前是典型的伸臂式廊桥,著名的建桥师傅黄象颜、黄生富两兄弟担任主墨师傅,重建了万安桥,并将之改为更先进的木拱结构。1952年,桥西北端被大水冲毁两个拱架。1954年,县人民政府出资重修。每一次重建和重修都要花费一笔巨资,正是有千千万万个江稹的慷慨捐助,才得以将万安桥挽留至今。
整个屏南县,现在还存有50多座古廊桥,历史上的数目远胜今天。大多数桥头立有石碑,详细记录了桥的地理位置、来历、建造经过、捐建者的姓名以及捐资数目等详细内容,并附以赞扬的诗文。这些碑记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历史清单,每一通碑记都给人以美妙的遐思。
其中有一座“金造桥”,桥头有清朝嘉庆年间的“禁火碑”,明确禁止桥内放置易燃物、禁止火炭坠落桥内、禁止乞丐起火烹食成群歇宿。不难看出,这是先民从血的教训中得出的经验,从而有了强烈的防火意识。
尽管古人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措施,但是不少廊桥还是在一次次滚滚烟尘中失去生命,百祥桥的焚毁还近在眼前,万安桥的灾难又接踵而至。凝视着两百年前的禁火碑文,想起在我探访过的廊桥中,已有6座毁于洪水和大火。我知道,纵然可以再次重建,自己眼前的那座桥,也没法重现昔日风采了。可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斯桥已去,我们期待一座崭新的万安桥重现在浩浩的龙江之上,接续着900年的历史。万安不再,愿悲剧不再重演,期待那些栖息在绿水青山间的古老廊桥,老有所安。(作者:鲁晓敏;责编:孙小宁)
作者简介
鲁晓敏,长期致力于传统村落、乡土建筑、廊桥文化的研究及保护工作。出版有《廊桥笔记》《江南之盛》《江南秘境》等7本散文集。
相关阅读
千年廊桥不绝的历史余响
在中国建筑中,桥梁很难与宫殿建筑、宗教建筑、园林建筑相媲美,无论是在格局、规模还是精致程度上,都有相当大的差距。只有廊桥是个例外。在崇山峻岭之中,沟壑纵横,急流险阻,为了方便出行,先人将足够多的智慧集中到河流上,遇水搭桥,山河从此贯通。千年来,一座座廊桥犹如彩虹般从河流上跨越而过,连接着千镇万村。加上山河助阵,廊桥呈现出立体建筑的精彩,让人不得不感叹建筑者的辉煌手笔。
我一直觉得木头建筑无法比肩石头建筑,木头建筑很容易在风雨侵蚀中颓败坍塌。顶多三五百年便退出历史的舞台,石头建筑却能够走向永恒。廊桥依旧是个例外。当我们目睹那个由木头拱桥叠成的巨兽大跨步越过滔滔河流时,强烈的视觉冲击使得我们很容易就忽略了低矮、粗糙、笨重的石桥。很少有人想到这些木头材料会如此强大,木头也能够产生出永恒的力量。它们横跨山水之间,形成一道道镇水机关,至今依然是中国桥梁建筑的力作。
万安桥上的人。吴卫平摄
民众视廊桥为风水建筑,它的存在关系到宗族、村镇乃至一方的平安与兴盛,从而成为村镇兴衰成败的产物,与村镇命运紧密相连。民心希望能以廊桥为媒介,与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建立联系,借此护佑村镇,保佑自己和家人。在实用功能与精神象征的双重驱动下,无论经济实力雄厚与否,各地民众都在想方设法对廊桥进行营建与维护,他们甚至不惜动用所有的财产从事廊桥建筑与维修。无数的瓦片、木檩、桥板、栏杆、护板中被风吹掉一片,或者腐烂一块,马上有人予以更换,廊桥毁了就再建。
皇家宫殿在朝代更迭后往往被付之一炬,或者废弃,不消数年就变成一片残垣断壁。在时间的消融中,万千宫阙都做了土。许多宏伟的宫殿渐渐地退出了历史的视野,而廊桥在宗族力量和社会力量的双重呵护下,比绵延不绝的宫殿更加长寿。宗族和民众的力量随着子孙繁衍得以延续,他们以举族举村的人力、物力、财力进行修桥,将宗族和村落的美好愿望以桥的形式展现出来。一座座廊桥在祖辈手上建立起来,后世不断地延续着廊桥的生命,使桥成为祖先与后世贯通的载体。历史上不停地维修、重建,廊桥的生命不断地延续,呈现出木头建筑的伟大力量。正是有代代民间力量前仆后继的努力,我们方能从这些古建筑中听到遥远的历史回响。(摘自鲁晓敏《廊桥笔记》)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