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和胡适有什么区别(胡适和徐志摩书信小札)

徐志摩和胡适有什么区别(胡适和徐志摩书信小札)(1)

1922年10月,徐志摩离英返国。1923年1月,著文支持蔡元培的言论,后卷入创造社与文学研究会的论争中。8月离京去北戴河,8月27日祖母何太夫人逝世于硖石,返回家中。1923年下半年,徐志摩滞游于杭州、上海等地,与胡适、任叔永、徐振飞等政、商、学界人士交游。1923年底,与梁启超、胡适、陈西滢、林长民、张君劢等人成立新月社。

1923年下半年,徐志摩同泰戈尔和他的秘书恩厚之联络,安排泰戈尔访华事宜。1924年4—6月,泰戈尔访华期间,徐志摩全程陪同并任翻译。6月随泰戈尔赴日。暑中回国后至庐山,翻译泰戈尔的讲演。同年在北京与陆小曼相识。

回国

今天是我回国的周年纪念。恰好冠来了信,一封六页的长信,多么难得的,可珍的点缀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将晚时,我在兰岛丸船上拿着远镜望碇泊处的接客者,渐次的望着了这个亲,那个友,与我最爱的父亲,五年别后,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时我在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边便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后来回三泰栈,我可怜的娘,生生的隔绝了五年,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她唯一的不孝的娇儿。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那时老祖母的不减的清健,给我不少的安慰,虽则母亲也着实见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亲见她钟爱孙儿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离人间的第四十九日!这是个不可补的缺陷,长驻的悲伤。我最爱的母亲,一生只是痛苦与烦劳与不怿,往时还盼望我学成后补偿她的慰藉,如今却只是病更深,烦更剧,愁思益结,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长侍她的左右,多少给她些温慰。父亲也是一样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烦劳,却反增添了他无数的白发。我是天壤间怎样的一个负罪,内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过去了。我的原来的活泼的性情与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纪”的印痕——又是个不可补的缺陷,一个长驻的悲伤!

我最敬最爱的友人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象,独自地抚摩时间遗下的印痕,独自地感觉内心的隐痛,独自地呼嗟,独自地流泪……方才我读了你的来信,江潮般的感触,横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妄想门内人或许有一念的慈悲,赐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风,却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好冷呀,大门内慈悲的人们呀!

前日沫若请在美丽川,楼石庵适自南京来,故亦列席。饮者皆醉,适之说诚恳话,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飞拳投詈而散——骂美丽川也。

今晚与适之回请,有田汉夫妇与叔永夫妇,及振飞。大谈神话。出门时见腴庐——振飞言其姊妹为“上海社会之花”。

致胡适(一)

适之:

我的祖母竟是死了。这是我五岁时祖父死后第一次亲眼见的死之实在,也是第一次旧法丧礼的经验。我很想看你关于丧制的几篇文字,可惜我手边没有《新青年》。

你几时到上海?如是你是即去即回的,那我就等你回杭后再来,也许约得定还可以同车。否则,如其你一时还不走,我想九月三日早车一径到闸口坐轿子上山,那一样便当,请你来信。你那里可以支一小榻容客否,乘便问你一声。北京的信还不曾转来。

志摩问安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日

适之:

我忘了请教你一件事,现在专诚请问。我这回故世的祖母是先祖的继配,我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她生的;原配孙氏只生一个先伯不满十岁就死了,也没有替他立后;所以这次讣闻上出面的就是伯父与我父。照这里的俗例,讣上是称显继妣的,但我们很怀疑这个继字,因为以亲生子而称继妣,情理上都似乎说不过去。这原没有多大研究的价值,我意思径称显妣就是了,但本地不少拘执成例的人难免要说闲话,所以我的伯父与父亲叫我专诚写信来问问你们博学鸿儒,究竟怎样称呼妥当些,请你就给我回信。

余外的话,下次再详。请你替我问候曹女士。

志摩

一九二三年九月四日

适之:

信到。感谢得很。二十世纪浪漫派的徐志摩,回到了迷信打...

偏偏我的母亲又因这回的劳碌,发了气急的老病,比往常更为厉害,要使我烦恼中又添了焦急。我此刻按定了心思在她呻吟的病榻旁写信,两眼又在那里作怪,我真几乎要叫苦!

你寄到北京的长信已经转来。我现在只能多谢你给我这样一封多情有趣的信;我很抱歉此时没有相当的情趣报答你。你叫我把那首小诗转给一涵,恐怕已经耽误了付印。

请你再替我谢谢令亲汪先生,等我心境静些再写信给他。曹女士已经进校了没有?我真羡慕你们山中神仙似的清福!

志摩

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

西湖记

这一时骤然的生活改变了态度,虽则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却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父亲自己也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个干净,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末了还看了电灯厂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爿两片经霜的枫叶。我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不曾红透的,但着色糯净得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早几天我同绎义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张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红的颜色都找不到,连枫树都不易寻得出来,失望得很。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的吐纳了一番。那时已经暝色渐深,西方只剩有几条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我们慢慢的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问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烧酒,方才回家。山脚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结识的丐友,他还问起我们答应他的冬衣哪!)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去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八月十五那天,原来约定到适之那里去赏月的,后来因为去得太晚了,又同着绎莪,所以不曾到烟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桂花栗子已经过时,香味与糯性都没有了。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的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我原来已经抵拚拿雨来换月,拿抑塞来换光明,我抵拚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的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贼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蛮子仲坚,高兴中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广东夹沙月饼——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进发。

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后来走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对仲坚说他们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看时,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们起身已不早,绎义同意到烟霞洞去,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我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我们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倒颇有诗意。

我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蛇。我忽然动心,出了两角钱,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进石屋洞初闻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

到烟霞洞时上门不见土地,适之和高梦旦他们一早游花坞去了。我们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叶——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饼代饭。

到龙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车里想起雷峰塔做了一首诗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这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永远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方才从美丽川回来,今夜叔永夫妇请客,有适之,经农,擘黄,云五,梦旦,君武,振飞;精卫不曾来,君劢闯席。君劢初见莎菲,大倾倒,顷与散步时热忱犹溢,尊为有“内心生活”者,适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卫从政,忧其必毁。

午间东荪借君劢处请客,有适之菊农筑山等。与菊农偃卧草地上朗诵斐德的《诗论》与哈代的诗。

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顾忌。《努力》已决停版,拟改组,大体略似规复《新青年》,因仲甫又复拉拢,老同志散而复聚亦佳。适之问我“冒险”事,云得自可恃来源,大约梦也。

秋白亦来,彼病肺已证实,而旦夕劳作不能休,可悯。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敞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

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谛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二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的多了。他说要写信给西滢,为他评茵梦湖的事。怪极了,他说有人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说笔调像极了。这倒真有趣,难道我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人各别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我们俩混作一个?他开年要到四川赤十字医院去,他也厌恶上海。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沫若入室时,我正在想作诗,他去后方续成。用诗的最后的语句作题——“灰色的人生”,问樵倒读了好几篇,似乎很有兴会似的。

同谭裕靠在楼窗上看街。他列说对街几家店铺的隐幕,颇使我感触。卑污的,罪恶的人道,难道便不是人道了吗?

振铎顷来访,蜜月实仅三朝,又须知陆志韦所谓“仆仆从公”矣。

幼仪来信,言归国后拟办幼稚院,先从硖石入手。

日间不曾出门,五时吃三小蟹,饭后与树屏等闲谈,心至不怿。

忽念阿云,独彼明眸可解我忧,因即去天吉里,渭孙在家,不见阿云,讶问则已随田伯伯去绍兴矣。

我爱阿云甚,我今独爱小友,今宝宝二三四爷恐均忘我矣!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乐”。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沄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动我的想像。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得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叶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叶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银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僵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尖儿,浪漫地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树,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深透了的绿洲,晚上雾霭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悄;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的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白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的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溪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巅,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原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势,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旨: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西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的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他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漏他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在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风,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之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他本身并不曾怎样的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

完了,西湖这一段游记也完了。经农已经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经去了几百年似的。适之已定后天回上海,我想明天,迟至后天早上走。方才我们三个人在杏花村吃饭吃蟹,我喝了几杯酒。冬笋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之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

山中来函

剑三,我还活着;但是我至少是一个“出家人”。我住在我们镇上的一个山里,这里有一个新造的祠堂,叫做“三不朽”,这名字肉麻得凶,其实只是一个乡贤祠的变名,我就寄宿在这里。你不要见笑徐志摩活着就进了祠堂,而且是三不朽!这地方倒不坏,我现在坐着写字的窗口,正对着山景,烧剩的庙,精光的树,常青的树,石牌坊戏台,怪形的石错落在树木间,山顶上的宝塔,塔顶上徘徊着的“饿老鹰”有时卖弄着他们穿天响的怪叫,累累的坟堆,享亭,白木的与包着芦席的棺材——都在嫩色的朝阳里浸着。隔壁是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的忠臣孝子清客书生大官富翁棋国手(陈子仙)数学家(李善兰壬叔)以及我自己的祖宗,他们为什么“不朽”我始终没有懂:再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也许吃生鸦片吃火柴头的烈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都是牺牲了生前的生命来换死后的冷猪头肉,也还不很靠得住的;再隔壁是东寺,外边墙壁已是半烂殿上神像只剩了泥灰。前窗望出去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一条藤萝满攀着磊石的石桥,一条狭堤,过堤一潭清水,不知是血污还是蓄荷池(土音同),一个鬼客栈(厝所),一片荒场也是墓墟累累的;再望去是硖石镇的房屋了。这里时常过路的是:香客,挑菜担的乡下人,青布包头的妇人,背着黄叶篓子的童子,戴黑布风帽手提灯笼的和尚,方巾的道士,寄宿在戏台下与我们守望相助的丐翁,牧羊的童子与他的可爱的白山羊,到山上去寻柴,掘树根,或掠干草的,送羹饭与叫姓的(现在眼前就是,真妙,前面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束稻柴口里喊着病人的名字叫他到“屋里来”,后面跟着一个着红棉袄绿背心的老妇人,撑着一把雨伞,低声的答应着那男子的叫唤。)晚上只听见各种的声响,塔院里的钟声,林子里的风响,寺角上的铃声,远外小儿啼声,狗吠声,枭鸟的咒诅声,石路上行人的脚步声——点缀这山脚下深夜的沉静,管祠堂人的房子里,不时还闹鬼,差不多每天有鬼话听!

这是我的寓处。世界,热闹的世界,离我远得很;北京的灰砂也吹不到我这里来——博生真鄙吝,连一份《晨报》附张都舍不得寄给我;朋友的资讯更是杳然了。今天我偶尔高兴,写成了三段“东山小曲”,现在寄给你,也许可以补补空白。

我唯一的希望只是一场大雪。

志摩问安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日

小曲是要打我们土白念或是唱,才有神气。

泰戈尔来华

泰戈尔在中国,不仅已得普遍的知名,竟是受普遍的景仰。

问他爱念谁的英文诗,十余岁的小学生,就自信不疑的答说泰戈尔。在新诗界中,除了几位最有名神形毕肖的泰戈尔的私淑弟子以外,十首作品里至少有八九首是受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的。这是很可惊的状况,一个外国的诗人,能有这样普及的引力。

现在他快到中国来了,在他青年的崇拜者听了,不消说当然是最可喜的消息,他们不仅天天竖耳企踵的在盼望,就是他们梦里的颜色,我猜想,也一定多增了几分妩媚。现世界是个堕落沉寂的世界;我们往常要求一二伟大圣洁的人格,给我们精神的慰安时,每每不得已上溯已往的历史,与神化的学士艺才,结想像的因缘,哲士、诗人与艺术家,代表一民族一时代特具的天才;可怜华族,千年来只在精神穷窭中度活,真生命只是个追忆不全的梦境,真人格亦只似昏夜池水里的花草映影,在有无虚实之间。谁不想念春秋战国才智之盛,谁不永慕屈子之悲歌,司马之大声,李白之仙音;谁不长念庄生之逍遥,东坡之风流,渊明之冲淡?我每想及过去的光荣,不禁疑问现时人荒心死的现象,莫非是噩梦的虚景,否则何以我们民族的灵海中,曾经有过偌大的潮迹,如今何至于沉寂如此?孔陵前子贡手植的楷树,圣庙中孔子手植的桧树,如其传话是可信的,过了二千几百年,经了几度的灾劫,到现在还不时有新枝从旧根上生发;我们华族天才的活力,难道还不如此桧此楷?

……

泰戈尔在世界文学中,究占如何位置,我们此时还不能定,他的诗是否可算独立的贡献,他的思想是否可以代表印族复兴之潜流,他的哲学(如其他有哲学)是否有独到的境界——这些问题,我们没有回答的能力。但有一事我们敢断言肯定的,就是他不朽的人格。他的诗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有遭遗忘与失时之可能,但他一生热奋的生涯所养成的人格,却是我们不易磨翳的纪念。[泰戈尔生平的经过,我总觉得非是东方的,也许印度原不能算东方(陈寅恪君在海外常常大放厥词,辩印度之为非东方的。)]所以他这回来华,我个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更推广他诗艺的影响,不在传说他宗教的哲学的乃至于玄学的思想,而在他可爱的人格,给我们见得到他的青年,一个伟大深入的神感。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我们现代努力于文艺的青年不可免的方向。他一生只是个不断的热烈的努力,向内开豁他天赋的才智,自然吸收应有的营养。

他境遇虽则一流顺利,但物质生活的平易,并不反射他精神生活之不艰险。我们知道诗人艺术家的生活,集中在外人捉摸不到的内心境界。历史上也许有大名人一生不受物质的苦难,但绝没有不经心灵界的狂风暴雨与沉郁黑暗时期者。葛德是一生不愁衣食的显例,但他在七十六岁那年对他的友人说他一生不曾有过四星期的幸福,一生只是在烦恼痛苦劳力中。泰戈尔是东方的一个显例,他的伤痕也都在奥秘的灵府中的。

我们所以加倍的欢迎泰戈尔来华,因为他那高超和谐的人格,可以给我们不可计量的慰安,可以开发我们原来瘀塞的心灵泉源,可以指示我们努力的方向与标准,可以纠正现代狂放恣纵的反常行为,可以摩挲我们想见古人的忧心,可以消平我们过渡时期张皇的意气,可以使我们扩大同情与爱心,可以引导我们入完全的梦境。

如其一时期的问题,可以综合成一个,现代的问题,就只是“怎样做一个人”?泰戈尔在与我们所处相仿的境地中,已经很高尚的解决了他个人的问题,所以他是我们的导师、榜样。

他是个诗人,尤其是一个男子,一个纯粹的人;他最伟大的作品就是他的人格。这话是极普通的话,我所以要在此重复的说,为的是怕误解。人不怕受人崇拜,但最怕受误解的崇拜。葛德说,最使人难受的是无意识的崇拜。泰戈尔自己也常说及。他最初最后只是个诗人——艺术家如其你愿意——他即使有宗教的或哲理的思想,也只是他诗心偶然的流露,决不为哲学家谈哲学,或为宗教而训宗教的。有人喜欢拿他的思想比这个那个西洋的哲学,以为他是表现东方一部的时代精神与西方合流的;或是研究他究竟有几分的耶稣教,几分是印度教,——这类的比较学也许在性质偏爱的人觉得有意思,但于泰戈尔之为泰戈尔,是绝对无所发明的。譬如有人见了他在山氐尼开顿Santiniketan学校里所用的晨祷——

Thou art our Father.Do you help us to know thee as Father.We bow down to Thee.Do thou never afflict us, O Father, by causing a separation between Thee and us.O thou self-revealing One, O Thou Parent of the universe, purge away the multitude of our sins, and

send unto us whatever is good and noble.To Thee, from whom spring joy and goodness, nay who art all goodness thyself, to Thee we bow down now and for ever.

耶教人见了这段祷告一定拉本家,说泰戈尔准是皈依基督的,但回头又听见他们的晚祷——

The Deity who is in fire and water, nay, who pervades the Uni-verse through and through, and makes His abode in tiny plants and towering forests-to such a Deity we bow down for ever and ever.

这不是最明显的泛神论吗?这里也许有Lucretius,也许有Spinoza,也许有Upanishads,但绝不是天父云云的一神教,谁都看得出来。回头在揭檀迦利的诗里,又发现什么Lia既不是耶教的,又不是泛神论。结果把一般专好拿封条拿题签来支配一切的,绝对的糊涂住了,他们一看这事不易办,就说泰戈尔的宗教思想不彻底,等等。实际上唯一的解释是泰戈尔是诗人,不是宗教家。也不是专门的哲学家。管他神是一个或是两个或是无数或是没有,诗人的标准,只是诗的境界之真;在一般人看来是不相容纳的冲突(因为他们只见字面),他看来只是一体的谐合(因为他能超文字而悟实在)。

同样的在哲理方面,也就有人分别研究,说他的人格论是近于讹的,说他的艺术论是受讹影响的……这也是劳而无功的。自从有了大学教授以来,尤其是美国的教授,学生忙的是:比较哲学,比较宪法学,比较人种学,比较宗教学,比较教育学,比较这样,比较那样,结果他们竟想把最高粹的思想艺术,也用比较的方法来研究——我看倒不如来一门比较大学教授学还有趣些!

思想之不是糟粕,艺术之不是凡品,就在他们本身有完全、独立、纯粹不可分析的性质。类不同便没有可比较性,拿西洋现成的宗教哲学的派别去比凑一个创造的艺术家,犹之拿唐采芝或王玉峰去比附真纯创造的音乐家,一样的可笑,一样的隔着靴子搔痒。

我们只要能够体会泰戈尔诗化中的人格,与领略他满充人格的诗文,已经尽够的了,此外的事自有专门的书呆子去顾管,不劳我们费心。

我乘便又想起一件事。一九一三年泰戈尔被选得诺贝尔奖金的电报到印度时,印度人听了立即发疯一般的狂喜,满街上小孩大人一齐欢呼庆祝,但诗人在家里,非但不乐,而且叹道:“我从此没有安闲日子过了!”接着下年英政府又封他为爵士,从此,真的,他不曾有过安闲时日。他的山氐尼开顿竟变了朝拜的中心,他出游欧美时,到处受无上的欢迎,瑞典丹麦几处学生,好像都为他举行火把会与提灯会,在德国听他讲演的往往累万,美国招待他的盛况,恐怕不在英国皇太子之下。但这是诗人所心愿的幸福吗?固然我不敢说诗人便能完全免除虚荣心,但这类群众的哄动,大部分只是葛德所谓无意识的崇拜,真诗人决不会艳羡的。最可厌是西洋一般社交太太们,她们的宗教照例是英雄崇拜;英雄愈新奇,她们愈乐意,泰戈尔那样的道貌岸然,宽袍布帽,当然加倍的搔痒了她们的好奇心,大家要来和这远东的诗圣,握握手,亲热亲热,说几句照例的肉麻话……这是近代享盛名的一点小报应,我想性爱恬淡的泰戈尔先生,临到这种情形,真也是说不出的苦。据他的英友恩厚之告诉我们说他近来愈发厌烦嘈杂了,又且他身体也不十分能耐劳,但他就使不愿意却也很少显示于外,所以他这次来华,虽则不至受社交太太们之窘,但我们有机会瞻仰他言论丰采的人,应该格外的体谅他,谈论时不过分去劳乏他,演讲能节省处节省,使他和我们能如家人一般的相与,能如在家乡一般的舒服,那才对得他高年跋涉的一番至意。

致泰戈尔(一)[11]

泰戈尔先生:

您十月来华的喜讯使我们开心极了。改期后的日子很合适,届时学校也已开学。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恐怕是气候:北京的冬天想必是不如印度那般暖和,但愿它一样能讨您喜欢。您出发时务必备齐冬天的着装,我们也会给您找一间舒适暖和的住所。

在您逗留中国期间,学会派我陪同您,必要时充当翻译之职。对我而言,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我自知资历浅薄,要胜任这份任务谈何容易。但是,我受任服侍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者之一,此等良机令我内心狂喜不已。

您的演讲也由我负责翻译。为您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担任翻译,犹如去诠释尼亚加拉瓜瀑布那气势磅礴的咆哮,抑或是解读夜莺那热情洋溢的歌声。有什么使命比它更艰难,有什么行径比它更失礼?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安排,因为慕您的盛名而来的听众们,恐怕不能完全听懂英文。其中的难处,您一定会理解吧。我听说您通常会在演讲之前拟好讲稿。当您把向我们人们演讲的讲稿备妥时,可否冒昧请您施予善举,事先寄我一份,如此可极大减轻我的负担。我当竭尽所能将它译作中文,即使无法原原本本重现其神韵和风采,也要力争使之意义明确、易于理解。即覆为盼!

谨致祝福

徐志摩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北京西郊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

致胡适(二)

适之:

蒋复穗回来说起你在烟霞深处过神仙似的生活,并且要鼓动我的游兴,离开北京抛却人间烟火,也来伴你捡松实觅竹笋吃。我似乎听得见你的和缓带笑的语声。这远来的好意的传语,虽则在你不过一句随兴的话,但我听了仿佛是烟霞岭上的清风明月、殷勤地亲来召唤,使我半淹埋在京津尘嚣中的心灵,忽又一度颤动,我此时写字的笔尖也似含濡着不可理解的悲情,等待抒写。

适之,此次你竟然入山如此之深,听说你养息的成绩不但医痊了你的足疾,并且腴满了你的颜面,先前瘦损如黄瓜一瓢,如今润泽如光明的秋月,使你原来妩媚的谈笑,益发取得异样的风流。我真为你欢喜。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舆拜访。至迟到九月中旬,我一定回南的了。

说起泰戈尔的事,昨天听说大学蒋校长决意不欢迎,还有吴稚晖已在预备一场谰语,攻击这不知自量的“亡国奴”。本来诗人的价值无藉于庸众的欢迎,泰戈尔的声誉也不是偶然取得的,他也忍受过种种的污蔑与诬毁,不过他此次既然好意来华,又不拿我们的钱,假如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偏见或误解,岂非使他加倍的失望,你以为是否?他来大概至多不过三月,除了照例各大城巡行讲演以外(他讲演一定极少),我们本来想请他多游名胜,但恐天时太冷,地方又不安静,预期甚难实现。你有什么见解,请随时告我。张彭春想排演他的戏,但一时又找不到相当的人。

林宗孟今日动身南下,他说不久就去西湖,也许特来访你,预先告你一声。

北京只有绵绵不断的蝉声。

在君已从关外回,昨在此长谈。

敬问健安!

志摩

一九二三年八月八日

泰戈尔来华的确期

方才我收到泰戈尔九月四日从加尔各答来的信,说要到明年二月中或二月底方能动身到中国来。来信简译如下——

徐君:

来信收到,甚感且喜。余本期早日来华,不意到加尔各答后与我子皆得骨痛热病(Denguefever),以致原定计划,不能实行。令幸我二人皆已痊可,本当就道,但念转瞬寒冬,不如竟待春回时节,再来中国,今定明年二月中或二月底离印,约三月间定可与贵邦人士相叙,迁延之愆,尚希鉴宥。如此时日既宽,我亦可从容预备讲义,当如君议先行寄华,俾可译成华文,以便听众。

恩厚之君(Mr.Elmhirst)来信,为言彼来华时备承渥待,及贵邦人士对印度之情感,使我来华之心益切,明春来时,欣慰可知。

华友多有来信欢迎者,希君代为转致谢意,君盛意尤感。此颂

安健

Rabindranath Tagore

拉平德拉那士·泰戈尔

这封久盼的信,隔了四十六七天,从天津转北京,北京转硖石,硖石又转杭州方才到了我收信人的手里!我给他的信,是七月底从南开大学寄的,所以他的回信也寄到天津,差一点寄不到。

这次泰氏来华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我现在乘便说一说经过的大概,免得一部分人的误会。最先他的朋友英人恩厚之到北京来,说泰氏自愿来华,只要此间担任旅费,因此讲学社就寄了路费给他,盼望他八月间能来;后来他来了一个电报,说十月来华;最近他的友人安德罗氏(Andrews)来信,说他在加尔各答得了热病,不能如期来华。以上各节,已经《晨报》及《时事新报》登过,但最近还有人以为泰氏是中国出了钱,特请来华讲学的——这是误会——所以我又在此声明。

我们这一时,正在踌躇他的来不来。我个人承讲学社的请托,要我等他来时照顾他,所以益发的不放心。因为泰氏已经是六十以外的老人,他的友人再三的嘱咐我们说他近来身体不健,夏间又病了好一时,不能过分的任劳;他又比不得杜威与罗素早晚有细心的太太跟着伺候(杜里舒虽则也有太太,但他的胖太太!与其说,她伺候老爷,不如说杜老爷伺候她!)他来时是独身的,——所以伺候这位老先生的责任,整个的落在我们招待他的身上。印度人又是不惯冷的,所以他如其冷天来,我们也就得加倍的当心。老实说,我是被罗素那场大病的前例吓坏了。

现在好了,他今年冬天不来了。等到明春天暖了再来,在他便,在我们也便,真是两便。

而且除了招待的便利,还有一样好处。泰氏说他要利用延期的时间来写他要对我们说的话,我们也正好利用这半年工夫来准备,听他的使命,受他的灵感。我们既然知道含糊的崇拜是不对的,我们就应得尽相当的心力去研究他的作品,了解他的思想,领会他的艺术——现在正是绝好的机会。他到中国来一次,不是一件容易、随便的事;他的使命,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的。我们当前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从他的伟大、和谐、美的人格里,得到古印度与今印度文化的灵感,同时也要使他从我们青年的身上,得到一个伟大民族觉悟了的精神与发展的方向。这才不负他爱敬我们的至诚,他不惜高年跋涉的一番盛意。

这是我们的责任,是凡是曾经直接或间接从他的诗文里得到益处或是仰慕他的,对他同等负担的责任。已经多少能够了解他的,应得“当仁不让”的出来对心愿而未能的,尽一种解释、指导的责任。因为泰氏到中国来,是来看中国与中国的民族,不是为部分或少数人来的。除非我们挥着手,摇着头说“我不知泰戈尔是什么,我也不愿意来知道他是什么”或是“我知道他是什么会事,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以为他到中国来是不应该的,即使他自己要来,中国也应得拒绝他的”;除非我们取上列的态度,我们就应得趁这个时机尽相当的心力来研究他,认识他,了解他,预备他来时欢迎他,爱护他,那才不负他远渡万里的辛苦,那才可以免了“迎神赛会”的陋习。

还有一两句,我乘便要说。诗人的话,尤其是泰戈尔的话,差不多像秋叶的颜色一样,没有法子可以翻译得像的。他演讲的习惯,是做成了文章拿到台上去念。谁也没有大胆,凭空来口译他这类的讲演!至少我是不敢的。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实行。他正式的讲演,至多不过六次或八次。我要他先寄稿子来,预先翻好了,等他讲演时,连着原文一并油印好了,分给听众,那时我们可以免了粗陋的翻译的麻烦,可以不间断的领会他清风鸟鸣似的音调了。

还有泰氏最喜人家演他的戏,我很盼望爱他戏剧的同志,也应得趁这个机会努力一下!

致泰戈尔(二)[12]

敬爱的泰戈尔先生:

圣诞节已至,我本应该早一些向您写信。我们这些“天朝人”有一大臭名昭著的习惯,那就是懒惰。有时候,我犯起懒来,别提使他人大跌眼镜了,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今年一月,我的一位英国朋友来信说道,倘若他在年底才收到我的回信,他也丝毫不会惊讶,毕竟这是意料之中的。他太了解我的习性了。您一定清楚,狄更生、罗素等西方人士所大加赞赏的,不正是我们骨子里的这股惰性吗,他们的赞美之词是多么的热情!

您寄来的那封友好的信件被送错了地方,险些与我们无缘。我们望穿秋水,等得心急火燎,十月底终于盼来了音讯。您和您儿子在夏天患了病,故而今年无法来华的消息让我们万分难过。但您慷慨许诺将于明年春天到访,我们欢欣鼓舞,不胜感激。或许印度对我国文学界的动向报道甚少。我们已做周全安排,恭迎阁下莅临。附近的各大杂志社均刊登了您的文章,为庆祝您来华之行,有的还推出了特刊。您的大多数英文作品都被译作中文,不少作品还诞生了多个译本。纵观东西方,以往还没有哪一位作家像您一样在我们这个年轻的国家引起如此真挚的兴趣,也极少有人像您一样予以我们如此深刻和广泛的启迪,我们古代的先贤或许也不可与之比拟。您的影响力犹如春回大地——忽而降临、生机盎然。我们年轻一代刚刚从旧制度里解放出来,好似枝头上娇嫩的花蕾,迎接春风的环抱、露珠的亲吻,以期惊艳盛放。我们肤浅的思想和情感,因您的诗篇而增色;为我们刻板和庸俗的语言,因您的杰作而鲜活。如果说一位有才华的作家,其字句必然有一种力量,使读者心潮澎湃,震撼他们的灵魂,您就是现今最佳的佐证。这就是我们为何殷切渴望您的莅临。我们坚信,您的到来必将给这个黯淡无光、充满猜疑、动荡不安的时代带来宽慰、安宁和愉悦,必将坚定我们对人生大事的信心和希望,而这份信心和希望也是您为我们注入的。

近些日子中国还算得上太平。像其他地方一样,报纸上政治新闻,大可不必太过在意。它们总是夸大事情真相,即使并非胡编乱造。以我的故乡浙江省为例,它与周边省份分属不同的政治派系,因而一直为战争的威胁所笼罩。但实际上,除了小打小闹之外,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我们确信,明年春天您的来华之行必定一帆风顺。烦请您尽早告知起航时间,如有任何我们应当提前办妥的事项,也请如实相告。另外,我会将您的演讲稿译为中文。

此候

徐志摩敬启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北京城西石虎胡同七号

致恩厚之(一)[13]

尊敬的厚之先生:

欣悉您已回国并将于今春与泰戈尔先生一同来华。我们终于能一睹那位圣贤的风采了。即将与您在此重聚亦使我极其开心。去年夏天我们就已准备周全,只待泰戈尔先生大驾光临,可惜他来信告知其行程有变。我们在西城订了一间配有暖气的私人宅邸,各类现代的享受也是应有尽有。若泰戈尔先生无异议,我们依然选择那个地方。我欲租下故宫内的团城,也就是您参观过的地方,那里有一尊著名的玉佛,还可将三海胜景尽收眼底。但我的打算还是落空了,出于政治局势的缘故,一切都是那样动荡不安。若泰戈尔先生喜爱中国古典建筑或某些阁楼庙宇,请您务必及时告知。这不会给我们增添半点儿麻烦,凡是有什么能让我们这位尊贵的来宾称心如意、愉快度过其中国之行,我们都会乐意效劳。行程上若有任何特别要求,请尽早坦诚相告。得知泰戈尔先生近来多有疾患,我们无不焦急万分,愿其早日痊愈,有充沛的精力来抵御航程中的风浪。您陪同泰戈尔先生出行,可谓帮了一件大忙。

最近几个月我在南方居多。四个月前我的祖母与世长辞,我的母亲两度病重,所以我不得不留守照看。我现住在东山脚下,此地风光旖旎,静谧宜人,有不少残垣古迹,周围是数以百计的墓地。我预计不久后回京,当您抵达中国时,我会赴上海迎接你们一行。洛维斯·狄更生先生前不久给我写过一封信,抱怨您未去拜访他,或许您是因为太忙碌而疏忽了。顺便问一句,您是否收悉我给您寄的包裹,里头装有印章等物品。邮寄的地址我应该未填错。泰戈尔先生答应我会事先将他的讲稿寄来,以便我译作中文。我们在此提前致谢。

向泰戈尔先生、安德鲁先生及您的同仁们致候。

徐志摩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浙江硖石

泰戈尔来信

上月泰戈尔的朋友英人恩厚之从印度来电,问拟于今春与泰氏同来,此问招待便否,我当时就发出欢迎的回电,随后又写了一封信去,今天接到恩厚之君(L.K.Elnhirst)的复信,说泰氏定于三月中动身,中途稍有停逗,大约至迟四月中必可到华。同来除恩厚之君外,有泰氏大弟子Kaildas Nay(拟留京专研中国学问),及女书记美国人葛玲姑娘(Miss Green)。今将来信节译如下——

圣谛尼开登孟买印度一月二十八日

徐君……来信给我异常的欢喜,我已经决定与诗人同来,再不肯错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去年泰氏虽在病中,还想勉强来华,但他所有的朋友都不愿意他冒险;我从英国回到此地后,想伴他抄过西伯利亚到中国,管他危险不危险,但始终不曾走成。他见了你的来信,高兴得不得了,他立刻要我去定三月中的船位,等定妥后再通知你。他想乘便到缅甸香港停逗几天。他同来有他的学生南君(Kalidas Nay),极有学问,人也有趣;还有一位葛玲姑娘,美国人,是他的书记。他的计划是想一到上海,就去北京(约四月底),也许南京等处稍微停逗,因为他要先把南君安置在北京,让他接近相当的中国学者,葛玲姑娘他也想放下在北京的;然后我们出去游历,最好是上溯扬子江,一直到四川,因为他最企慕那边的风色。只要他的身体好,我们这一次真是有趣极了!他是真正伟大的人格,你知道我们怎样的爱戴他。

L. K.Elmhirst

泰戈尔最近消息

剑三兄,今天午前十时泰戈尔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我简直的没有力量来形容我们初见他时的情绪;他实在超过我们的理想。但我此时讲事实要紧。

他们这次来日子很急促,他们在北京大概只有三个星期耽阁,在中国一起也不过六个星期。他们预备五月底或六月初就去日本,住二星期再回上海搭船回印,因为泰翁怕信风期的缘故。所以我们预定的计划也得变更了。我现在简单的告诉你。后天(十四)早车到杭州,十六夜车回上海,十七上海大会,十八到南京,二十北上,沿途过曲阜泰山济南等处,约至迟二十四五抵京。

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活动。你幸亏不曾南来,我盼望你赶快与山东接洽,你和孔二爷或是谁一定得在曲阜等着我们,你二十前必得到济南等候我的快信或是电报,由教育会转,你先去信知照一声我想总可以接头。你回信(快信)请立即发出寄南京东南大学任叔永先生转交不误。

泰翁在京预备六次正式讲演,此外他很不愿形式的集会或宴会,能避掉的总以避掉为是。上海各团体的请求一概不与通融,青年会昨晚大登广告请他讲演也是今天临时取消的。这都是顾管诗人的意思,他的朋友恩厚之是他们旅行队的经理人,他绝对不让诗人受须微不必要的烦恼,我们也是一样的意思,但这意思也得大家体谅才好。

他同来的人除了恩厚之君与葛玲姑娘外,有他的大学里的三位教授,一位是Kalidas Nag,是一位梵文学者很精博的,一位是Mr.Bose,印度最有名的一位美术家,一位是Mr.Sen,是宗教学教授,他们都要到北京见中国学者讨论他们各自的问题的。但泰氏最侧重的一个意思是想与北京大学交换教授,他们自己供给费用,只要我们给他与我们学者共同研究的机会就是,这意思到京后再详谈。现在我也没有工夫写了,只盼望你早些安排山东的事情,余外情节大约可在时事新报上看到,这信或者可以在副刊上发表,以后有暇再作报告。百里先生处盼立即告知,并为道此间事过忙不及另书。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半夜

致胡适(三)

适之:

前天匆匆走了,也不及来看你,打电问你又不在家,只听说你又上课去了。我在车里碰见文伯,我与他切实的谈你,我们再不能让你多费无谓的精神,我们再不能不管你,我想你也一定体念我们的着急。文伯说星期二上你那里去,那是昨天,他来了没有?

泰老居然到了,我忙得要命,大约二十五前即可到京,老先生真了不得,我觉得像是浮在海里似的,一点边际也摸不着!到京时你来看看,这是something weight!不及多写,一切面谈。

志摩问安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六日

致泰戈尔(三)[14]

亲爱的老戈爹:

林先生和您的阿周那正要赎您回去,将您从温泉的热情怀抱之中带出。请原谅我派代表料理事务,因为我明日上午不得不去就医。我今日感觉好多了,刚才还外出散步,观赏了壮美的暮色。我很快便能康复,届时同您一起出行将不成问题。

孙博士似乎尚存一口气。或许我们还抱有希望,同他当面谈一谈。

十五日将有一艘法国游轮启程前往神户,它的名字大概叫“尚蒂伊”号。有几封交给厚之的信,但不那么紧要。另外,山西人民正为您筹备一场盛大欢迎仪式。

下午四时半我们还会在国立大学候您参加茶会。

我们的朋友都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鲍斯的演讲更是俘获了所有人的心,引得满堂喝彩。

敬爱你的素思玛

周六夜

泰戈尔

我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对诸君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就告辞中国。他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永远不能再到中国。

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非但身体不强健,他并且是有病的。去年秋天他还发了一次很重的骨痛热病。所以他要到中国来,不但他的家属,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冒险,就是他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他自己也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心里常常盘算他如其到中国来,他究竟能不能够给我们好处,他想中国人自有他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们更用不着外来的补助与戟刺,我只是一个诗人,我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们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们的盼望。他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延迟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对我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候(印度的春风比我们的吹得早),他不由得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得抛弃了,忘却了他应尽的职务,不由得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收到我们催请的信,我们青年盼望他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立即定夺了他东来的决心。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毋宁何如利用这夕阳未暝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

他所以决意的东来,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自身的高年与病体,他也撇开了在本国一切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他心里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的啸响;他是百灵的歌声,他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他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已经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过日的。他不由得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时常想念他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

但他还不仅是身体的惫劳,他也感觉心境的不舒畅。这是很不幸的。我们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负歉。他这次来华,不为游历,不为政治,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他熬着高年,冒着病体,抛弃自身的事业,备尝行旅的辛苦,他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说远一点,他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他只想感召我们青年真挚的同情。因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他永远指点着前途的光明。悲悯是当初释迦牟尼证果的动机,悲悯也是泰戈尔先生不辞艰苦的动机。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贪淫与残暴,自私与自大,相猜与相忌,飓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产生了巨大的毁灭。芜秽的心田里只是误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种子,更没有收成的希冀。在这个荒惨的境地里,难得有少数的丈夫,不怕阻难,不自馁怯,肩上扛着铲除误解的大锄,口袋里满装着新鲜人道的种子,不问天时是阴是雨是晴,不问是早晨是黄昏是黑夜,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时口唱着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将次透露的萌芽。泰戈尔先生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他是来广布同情的,他是来消除成见的。我们亲眼见过他慈祥的阳春似的表情,亲耳听过他从心灵底里迸裂出的大声,我想只要我们的良心不曾受恶毒的烟煤熏黑,或是被恶浊的偏见污抹,谁不曾感觉他至诚的力量,魔术似的,为我们生命的前途开辟了一个神奇的境界,燃点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们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怅与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纳他的灵感,并且成心的诬毁他的热忱。我们固然奖励思想的独立,但我们决不敢附和误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满意的成绩就在他永远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论在德国,在丹麦,在美国,在日本,青年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经遭受种种的误解与攻击,政府的猜疑与报纸的诬捏与守旧派的讥评,不论如何的谬妄与剧烈,从不曾扰动他优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爱心,他的至诚,完全的托付青年。我的须,我的发是白的,但我的心却永远是青的,他常常的对我们说,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将来就有着落,我乐观的明灯永远不致暗淡。他不能相信纯洁的青年也会坠落在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国的青年也会沾染不幸的污点。他真不预备在中国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觉异样的怆心。

因此精神的懊丧更加重他躯体的倦劳。他差不多是病了。我们当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没有心境继续他的讲演。我们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开讲演最后的一个机会。他有休养的必要。我们也决不忍再使他耗费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长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养息。所以从今天起,所有已经约定的集会,公开与私人的,一概撤销,他今天就出城去静养。

我们关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谅,就是一小部分不愿意他来做客的诸君也可以自喜战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开口了,他快走了,他从此不再来了。但是同学们,我们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么罪,他有什么负心,他有什么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吗?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声音?

他们说他是守旧,说他是顽固。我们能相信吗?他们说他是“太迟”,说他是“不合时宜”,我们能相信吗?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说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调。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评只是太新,太早,太急进,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断的斗奋与冲锋,他现在还只是冲锋与斗奋。但是他们说他是守旧,太迟,太老。他顽固奋斗的对象只是暴烈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武力主义、杀灭牲灵的物质主义;他主张的只是创造的生活,心灵的自由,国际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爱的实现。但他们说他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脚的狂人!肮脏是在我们的政客与暴徒的心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关联?昏乱是在我们冒名的学者与文人的脑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亲属?我们何妨说太阳是黑的,我们何妨说苍蝇是真理?同学们,听信我的话,像他的这样伟大的声音我们也许一辈子再不会听着的了。留神目前的机会,预防将来的惆怅!他的人格我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他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我敢说永远是人类记忆里的一次灵迹。他的无边的想像是辽阔的同情使我们想起惠德曼;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我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像的米仡郎其罗;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象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我们想念暮年的葛德;他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的为人道不厌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声,有时竟使我们唤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乐,他的雄伟,使我们想念奥林必克山顶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是普照的阳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着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

人格是一个不可错误的实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们是饿惯了的,只认鸠形与鹄面是人生本来的面目,永远忘却了真健康的颜色与彩泽。标准的低降是一种可耻的堕落:我们只是踞坐在井底青蛙,但我们更没有怀疑的余地。我们也许揣详东方的初白,却不能非议中天的太阳。我们也许见惯了阴霾的天时,不耐这热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云雾,暴露地面的荒芜,但同时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我们岂不也感觉一个新鲜的影响,催促我们生命的跳动,唤醒潜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见了前峰烽烟的信号,更不踌躇的奋勇向前?只有接近了这样超轶的纯粹的丈夫,这样不可错误的实在,我们方始相形的自愧我们的口不够阔大,我们的嗓音不够响亮,我们的呼吸不够深长,我们的信仰不够坚定,我们的理想不够莹澈,我们的自由不够磅礴,我们的语言不够明白,我们的情感不够热烈,我们的努力不够勇猛,我们的资本不够充实……

我自信我不是恣滥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经应出浓烈的文字,这是因为我不能自制我浓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声明的是,我们的诗人,虽则常常招受神秘的徽号,在事实上却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诙谐,最不神秘的生灵。他是最通达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机会追写他日常的生活与谈话。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这么说),你们还有适之先生的见证,他也说他是最可爱最可亲的个人:我们可以相信适之先生绝对没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无论他怎样的伟大与深厚,我们的诗人还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唯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处要求人道的温暖与安慰,他尤其要我们中国青年的同情与情爱。他已经为我们尽了责任,我们不应,更不忍辜负他的期望。同学们,爱你的爱,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二日

致胡适(四)

适之:

我们船快到长崎了,让我赶快涂几个字给你。你的信收到,歆海来也讲起你们要我去的意思。我也很想回北京,与我的同伴合伙儿玩,只是我这一时的心绪太坏,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自己都不明白,真该!适之,我其实不知道我上那里去才好,地面上到处都是乏味,又借不到梯子爬上天去,真让人闷。像是寒热上身似的,浑身上觉得酸与软,手指儿都没有劲,神经里只是一阵阵的冰激——这是什么心理,怕不是好兆!我绝对的不能计划我的行止,且看这次樱花与蝴蝶的故乡能否给我一点生趣。

或许我们由朝鲜回,那就逃不了北京,否则仍回上海的,一时恐不得来京。我想到庐山去,也没有定。下半年太远了,我简直的望不见,再说吧。真怪,适之,我的烈情热焰这么快就变成灰了,冰冷的灰,寻拨不出一小颗的火星儿来。

昨晚与歆海闲谈,想到北京来串一场把戏,提倡一种运动Beauty Movement,我们一对不负责任的少年,嘴里不是天国就是地狱,乌格!

你好否?女儿怎样了?外国医生说死是不准则的。有信可寄神户运通American EXpress转

同行的都叫我问好。

志摩问好

五月三十一日

适之:

但是你自己又打算上哪里去呢?为什么说今年不能奉陪?老实说我是舍不得北京的,北京尤其是少不了这三两个的朋友,全靠大家抟合起来,兴会才能发生。我与歆海这次从日本回来,脑子里有的是计划,恨不得立刻把几个吃饭同人聚在一处谈出一点头绪来。徽音走了我们少了一员大将,这缺可不容易补。你们近来有新灵感否?通伯应得负责任才是。我昨天才回家,三数日内又得赶路,这回是去牯岭消暑与歆海同行,孟和夫妇听说也去。我去却不仅为消暑,我当翻译的责任还不曾交卸,打算到五老峰下坐定了做一点工作。到北京大约至迟在九月中,那时候大概你们都可以回去了,你与在君夫妇同去北戴河我也很羡慕,如其你们住得长久。我也许赶了来合伙都说不定。南方热得像地狱,内地生活尤其是刑罚,我不得不逃。你的女儿究竟好了没有?夫人近来好否?你到海滨去身体一定进步。

志摩

七月七日

适之:

牯岭背负青幛,联延壮丽与避暑地相衔处展为平壤,称女儿城,相传为朱太祖习阵处。今晚在松径闲步,为骤雨所阻,细玩对山云气吞吐卷舒状态神灵,雨过花馨可嗅草瓣增色,此时层翳稍豁,明月丽天,山中景色变幻未能细绘,时见面当为起劲言之。此致

志摩

七月十五日

两个世界的老头儿的来信

自从六月初与泰戈尔及其同伴在香港别后,直至前十天才得泰氏亲笔来信,他说回印度后因跋涉劳顿了生了一时病到如今(他信上日期是八月二十五)还觉得疲倦,但他还是要到南美洲去赴约,定九月底动身赴欧,由西班牙迳去南美,明年二月回意大利。他此时大致已在西班牙了。他要我明春到意大利去会他,那是我答应过他的,至于我能否享这样的闲福——伴着老诗人漫游南欧北欧——只有我的星知道!老翁至东方来辛苦了一趟,至少结识了少数的朋友,那是他唯一的慰藉;如今他去了已经有不少的时候,好几个月了,原来不存心记着他的已经尽够从容的完全忘怀了他,但或许还有少数人看过他的容貌听过他的声音的,偶然还有机会联想到或是存念着老人的,那就是他的幸福了。这少数人或者愿意知道他的行止,所以我胆敢把他给我的私人的信在这里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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