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面对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声不响)

2020年6月11日,农历闰四月廿日,早8点,姐姐发来姥姥走了。

实话说,我的感觉没那么强烈。因为印象里,姥姥好像走好久了。4年前姥爷去世之后,那个眼睛还有光的姥姥就已经离开了我们。

无法面对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声不响)(1)

长子县汉阙广场

姥爷是姥姥的依靠,情感上、生活上。姥爷是中国传统家族典型一家之主的形象,强势、担当。姥姥也是典型的妻子形象,话少、操劳。

姥爷走后的4年多,姥姥生病→住院→休养→再生病→卧床→意识模糊→去世。足足4年,我们完成对姥姥情感上的割舍。

惭愧的是,作为外孙的我,到现在都叫不上姥姥的名字。

每年上坟,看到墓碑上刻字:张王氏、李赵氏。前面是丈夫的姓,后面是自己的姓。千百年来,中国的女人,好像都没资格拥有一个完整的姓名。

活着,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有人纵横恣肆,率性洒脱,一辈子轰轰烈烈,浓墨重彩;有人默默无闻,唯唯诺诺,一辈子不声不响,寡淡如水。

我们总会顺着一种声音发出劝说:努力,向上,发出光芒,你要热爱生活,你要豪情万丈。

我以前笃信这些话,甚至一度认为:人不上进,天理难容。

直到朋友查出重度抑郁症,看她痛苦,挣扎,苦苦哀求。我才惊醒: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也突然理解《南方周末》以前一篇评论周星驰的文章:凉薄之人并非无情,只是他们内心的热度,都不够温暖自己。

我曾听说村里谁家老人,儿女不孝,几度寻死,却重病在床的时候,死命护着氧气罩,生怕被人抢走。

也听说又一位老人,年老无病,儿女也说得过去,但自己不想成为累赘,拗着劲只喝不吃12天,告别人世。

还想起日本电影《楢山节考》里面的一位老人,身体硬朗,精神健康。自认为到了“该死”的年纪,不想多吃本就不多的粮食,用石头敲掉门牙,逼迫儿子将自己背到后山,活活喂了秃鹫。

姐姐说,姥姥也是不吃不喝好几天之后,才走。我想象不到她最后几天内心咀嚼的内容。如果有意识,一定是长舒一气,经历漫长的病痛折磨、精神失落,一遍遍对自己劝说: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吧。

作为晚辈,我不便评判大姨大舅妈妈小舅小姨的得失。每个人都会老,他们也正在老去。

和许多看孙子、跳广场舞的老太太相比,姥姥显然是寂寞的。年轻的时候,她要满足子女的要求,吃穿用度,情感归属;到我能记事,姥姥永远系着围裙,手上沾满面粉,在案板前准备着一大家子的吃喝。

姥姥走路很慢,似乎很早就成了一个老太太。头疼喝头疼粉,肚疼喝止疼药。姥姥一辈子没有存在感,只记得全家给姥爷过寿,热热闹闹,欢天喜地。全家完整的聚会,没一次与她相关。

她的孙子外孙都在长大,常年离家;儿子女儿又都忙于生计,灰头土脸。

到最后,她卧床不起,不能动弹,偏居大舅家旁边的小院。那间小屋孤零零地被新规划的柏油路分走一半,房梁裸露,灰尘弥漫。天知道,姥姥是怎样度过的,一天又一天。

生命是基因的延续,妈妈有姥姥的勤劳、寡言,也有姥爷的坚忍、不服输。姐姐和我,也是默默使劲,不爱表达。我们也将带着这些,把路走下去。

我不相信感应和灵幻之类的东西,但看到姐姐微信后,还是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近期的关联。

前一天晚上,在短视频上刷到一位唱鼓书的男生,鼓书当然是我们老家的“长子鼓书”(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视频中,他精神饱满,字正腔圆。老家农村里的事,都被编成朗朗上口的唱词,唱得真是好。

无法面对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声不响)(2)

长子鼓书

我们成长过程中,会有很多不理解,大人为什么抽呛鼻子的烟、喝辣喉咙的酒,以及不管刮风下雨、耽误庄稼活,都要坐一下午守着临时搭建的破舞台,听一段鼓书。

姥姥也爱听书,小时候,她经常和她妈妈(我老姥姥)结伴,走路去赶会、听书、看戏。

一口气看完男生几十条视频,我才领会鼓书的魅力,也懂了姥姥和姥姥一样的“大人们”,心心念念、远足跋涉的动力所在。那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呀,家长里短,劝人向善。他们完全是民间最智慧的存在,把老百姓自己的事编成段子,并适当输出正能量的观点。或严肃、或戏谑,用熟悉的乡音唱给你听,知心大姐、邻家小哥,怎么能不脍炙人口、流传八方?

很多事,我们不懂,可我们总会懂。不懂的人兜兜转转,懂的人难于言传。

最后一次见姥姥,是疫情期间。那天,大姨、妈妈、小姨、姐姐、我、妹妹晓云(大姨家闺女)和李言蹊(姐姐女儿,我外甥女),姥姥躺在床上,身体蜷缩、眼皮乏力。

我们小辈几个轮流被拉出来让她辨认,她变得惶恐,像犯错怕被惩罚的小孩,一直摇头,看一个不认识一个,直到不耐烦地背过身。太阳透过昏暗的窗户打在被子上,飘起一阵灰尘,阳光依旧刺眼,但被玻璃筛掉了温暖。

无法面对姥姥的去世(姥姥走了不声不响)(3)

长子县北高庙水上公园

言蹊年纪小,闹着出去玩,大概受不了屋里压抑的气氛。姐姐骂她,怪她不懂事。

和姐姐比,我和姥姥的感情淡很多。这一点,从照片上也能体现。姐姐和姥姥有一张亲密的合影,姥姥坐在沙发上,姐姐从后面抱着姥姥;而我,除了全家福,唯一一张和姥姥家有关的照片,是站在煤堆前,脏兮兮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只被啃掉一半、烤糊的梨,站姿畏畏缩缩,满脸不情愿。

妈妈生姐姐的时候还小,头几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娘家待着。妈妈要用时间转换角色、稀释情感,却培养了姐姐对世界的情感初体验。

姐姐结婚好几年,也是住娘家。所以姐姐生言蹊的气,她希望她对姥姥的爱,和言蹊对姥姥的爱,能够呼应得上。盼望啊,言蹊有一天,能和姐姐一样。

我们站在院子里,看见房顶蜷着一只半大小猫,花色相间,毛发垢乱。许是贪恋那点残存的阳光,怎么喊都不动换。

姥姥爱养猫,从小到大,经历过好多只。印象最深是一只大黑猫,通体锃亮,姥爷那时候钓鱼给它吃,一到冬天,贪睡在姥姥的火炉边。

我也爱,现在正养着两只,母猫也马上要生产。

动物之于人的意义,不是简单的养与被养。很多朋友不理解我养猫,还花那么多钱,我每次都说:它们给我的,要比我给它们的,多得多。姥姥寂寞的晚年,应该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我那时垂下头想:这只脏脏的小花,姥姥怕是不能陪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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