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2012（沉默的昂山素季）
● 郑立颖 / 文
荷兰海牙，12月的天气异常寒冷。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海牙国际法庭正门。缅甸领导人昂山素季身着黑色上衣缅甸长裙，戴着标志性头花，神色平静，在保镖陪同下，径直走进法庭。
海牙法庭外，一小群支持罗兴亚人的示威者大喊：“昂山素季，可耻！”与此同时，约250名支持缅甸的抗议者手举标语，上面写着“我们和你站在一起”。据称，其中100多名抗议者横跨8000多公里从缅甸飞到荷兰，支持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曾被认为能够带领缅甸实现民主和平的“亚洲女神”，如今走向海牙国际法庭为自己的政府进行辩护，被控罪名是“种族灭绝”。
“我站在你们面前，试图唤醒世界的良知，唤起国际社会的声音”，冈比亚总检察长兼司法部长阿布巴卡尔·坦贝杜12月10日在海牙国际法庭上颤抖地说道。
坐在第一排的昂山素季脸上并无任何波 澜。
这是荷兰海牙国际法庭针对冈比亚起诉缅甸的三天听证会的首日。作为控诉国，冈比亚由阿布巴卡尔·坦贝杜率领一个律师团队，而缅方的律师团，由缅甸国务资政兼外长，也就是缅甸实际领导人昂山素季亲自带 领。
一个月前，这个人口只有190万的非洲国家向国际法庭提起诉讼，指控“缅甸对罗兴亚人的军事行动”违反了《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
该国认为，从2016年10月起，缅甸军方在国内展开“清除行动”。这些行动旨在通过大规模谋杀、强奸和其他形式的性暴力，以及用火焚烧的方式摧毁他们的村庄，实现灭绝罗兴亚人的目的。
罗兴亚人，是缅甸若开邦阿拉干地区一个穆斯林族群。他们自称是古代到孟加拉湾经商的阿拉伯人后代，早在公元7世纪就在缅甸居住。然而，该族群被缅甸官方视作孟加拉非法移民，并拒绝承认罗兴亚人具有缅甸国籍。这也导致罗兴亚穆斯林在缅甸就业、医疗和教育等领域，无法享有与当地人相同的待遇。
2017年初，缅甸境内有超过100万罗兴亚人，大部分在若开邦贫民窟中生活。
若开邦罗兴亚人是缅甸穆斯林的主要组成部分。缅甸是一个以佛教为主的国家，佛教徒占总人口约88%，仅有约8%的人信奉伊斯兰教。在宗教极端势力推波助澜下，缅甸国内佛教徒与穆斯林频频爆发暴力冲突。
宗教原因外，罗兴亚人与缅甸主流族群的历史也恩怨深重。
二战期间，日军入侵缅甸，扶持亲日的缅甸独立军，力图使缅甸挣脱英国殖民；而英军则组织缅甸西北部孟加拉移民（大多数为今日罗兴亚人的祖辈），组成穆斯林游击武装“孟加拉V支队”，防止日军沿缅甸入侵印度。后期，日军势力撤出缅甸后，“孟加拉V支队”曾杀害10万当地信仰佛教的缅甸若开族人。
之后几十年，罗兴亚人与缅甸主流群体的冲突不断。
近期最严重的一次是在2017年8月，若开邦罗兴亚人武装团体“救世军”针对缅甸军方安全部队发动袭击，随后缅甸军方发动反攻，暴力事件迅速扩大，造成1000多人死亡。
冲突爆发至今，超过70万罗兴亚人逃至邻国孟加拉国。缅甸军方被指对罗兴亚人实施了人权侵犯。联合国前任人权高级专员扎伊德·拉阿德·侯赛因指出，缅甸军方针对罗兴亚群体的攻击是“种族清洗 ”。
在本次国际法庭指控中，冈比亚并非罗兴亚屠杀的直接受害者，两国之间也没有共同边界。但它本身是一个穆斯林人口众多的国家，也是伊斯兰合作组织成员国之一，该国对缅甸的指控得到了伊斯兰合作组织57个成员国的支持。
三天的听证过程中，昂山素季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
第一天，冈比亚法律团队对缅甸军方进行指控，律师团出具了描述强奸、残害、杀戮罗兴亚人甚至儿童的图片。冈比亚律师安德鲁·洛文斯坦详细介绍了缅甸敏吉村的事件，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那里约有750人被杀，其中包括100多名6岁以下的儿童。
一位幸存者回忆说，“当我们进入房屋后，士兵们锁上了门，一个士兵强奸了我，然后想要用刀刺向我的脖子和腹部，当我试图挽救我只有28天大的婴儿时，他们把他扔在地上，摔死了……”
昂山素季听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冈比亚司法部长阿布巴卡尔·坦贝杜敦促法庭“告诉缅甸，制止这些毫无意义的杀戮，制止继续撼动我们集体良知的野蛮行径，制止本国人民的种族灭绝”。
律师菲利普·桑德斯表示，昂山素季说2017年缅甸军事镇压是针对武装分子的“清除行动”，这一说法忽略了大规模杀害、强奸以及驱逐出境的指控。说完，她望向坐在席上的昂山素季，“夫人，您的沉默远远超过您的言语”。
时间向前推移4年，2015年11月，缅甸25年来的首次公开大选中，昂山素季带领缅甸全国民主联盟 （NLD） 赢得议会多数席位，成为缅甸事实上的领导人。最初，昂山素季带领下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执政纲领非常明确：寻求种族冲突的解决之道，促成国内持久和平。
然而，执政几年后，国际社会对缅甸新政府的表现纷纷给出“差评”。参与和平进程的缅甸当地咨询公司Covenant Consult顾问蒂姆·施罗德强调，“全国民主联盟从前任政府那里接手和平进程，但直到今天也没能找到停止战争或影响军方的方法。”
昂山素季遭到软禁期间，曾探望过她的美国驻联合国前大使比尔·理查森甚至不客气地说，“她（昂山素季）变了，不幸的是，她变成了一位害怕军方的政客。”
2017年，随着罗兴亚冲突不断发酵，得过诺贝尔和平奖、西方媒体称为“亚洲曼德拉”的昂山素季被寄予厚望，西方希望昂山素季站出来谴责缅甸军方，但昂山素季的选择是——沉默。
面对西方不断施压，昂山素季甚至表示“国际社会对缅甸政府的愤怒是基于错误的信息和新闻报道，目的是制造矛盾、助长恐怖势力”。
昔日将其捧上神坛的西方国家开始与其划清界限。2017年9月，英国最大工会之一，公共服务业总工会收回授予她的荣誉会员身份；牛津大学圣休学院撤下她的画像；牛津市正式剥夺她的“荣誉市民”称号；伦敦经济学院投票剥夺其“荣誉主席”职位；加拿大议会也收回了10年前授予其的“荣誉公民”称号；甚至几十万网民签名要求挪威收回昂山素季诺贝尔和平奖。
同为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穆斯林女性马拉拉也多次公开谴责，称缅甸穆斯林少数族裔罗兴亚人受到了“可耻”待遇，全世界都在等昂山素季说话。
英国《卫报》直接评论称，昂山素季因沉默受到诅咒。
出人意料的是，昂山素季非但没有谴责军方，反而在其国际声望几近跌落谷底时，选择亲自到国际法庭，为自己的政府辩护。她也成为联合国国际法庭成立73年以来，首位选择直接与法官对峙的在任国家领导人。
2016年9月3日，缅甸内比都，21世纪彬龙会议闭幕时，昂山素季与军方代表握手致意（新华社 图）
12月11日，听证会第二日，大量外交官员、律师、记者和人权活动者聚集在海牙国际法庭主厅内，昂山素季身着臧蓝衣长裙和浅蓝色围巾站上了辩护席。
沉默的昂山素季，终于开口应对指控。
面对15名国际法庭法官，昂山素季并未直接提及缅甸军方对罗兴亚人的暴力行动，她也不使用“罗兴亚人”一词。因为，罗兴亚人并不具有缅甸国籍，也不受官方承认。这也是缅甸官方的一贯立场。
自2017年罗兴亚人危机引起国际关注以来，提及缅甸军方和罗兴亚人的冲突时，缅甸政府一直使用的说法是“若开邦问题”。
“若开邦的情况是复杂的，很难去理解。”在27分钟的抗辩中，昂山素季最先提出。她随后指责冈比亚方面对若开邦情况的描述是“不完整且带有误导性的”。
她也承认，缅甸军方一些行动是“不合适的”，或者“没有完全分清反叛武装势力和平民”。2017年8月，在向武装团体罗兴亚“救世军”采取军事行动时，军方使用了直升机，从飞机上开火，可能杀死了平民。但她强调，缅甸内部会对此进行调查和审判。
据悉，缅甸于2018年5月宣布成立国际调查委员会，但该调查机构的独立性一直备受质疑。
去年，缅甸当局监禁了7名参与杀戮10名罗兴亚穆斯林的士兵，不过他们也同样监禁了报道此事的两名路透社记者。面对国际社会的谴责与压力，这两名记者在监狱中度过了511天后，于今年5月获释。
昂山素季在国际法庭上指出，“缅甸宪法下，如果缅甸军官或者政府官员在若开邦犯罪，他们必然会受到调查及审判。在若开邦或者缅甸其他地区，我们都不会容忍违反人权的行为。”
“国际法下，当一个国家自己不起诉罪行时，国际法庭才有权干预。目前，缅甸独立调查局正在完成关于若开邦的报告，军队也正在向军事法庭起诉那些不遵守交战规则的人。”昂山素季反问法庭，“一个正在积极调查、起诉和惩处被指控犯错的士兵和军官的国家，有可能抱有种族灭绝的意图吗？”
昂山素季站在国际法庭发表抗辩词的当天，缅甸人走上街头，举行大规模集会，支持昂山素季为政府进行辩护。缅甸Laymyatna镇的集会中，大约300人高喊口号：“我们支持素妈妈！愿她身体健康，克服一切困难！”
而在邻国孟加拉，罗兴亚人穆斯林祈祷诉讼成功的活动也在同时进行。
国内复杂的局势也让昂山素季不得不承认，缅甸政府犯了“一些错误”。她说：“缅甸本来可以做得更多，以促进我们国家不同民族之间更深层次的团结。”
法庭上，冈比亚律师团请求法庭立即发布紧急命令，在最终判决前保护仍在缅甸的罗兴亚人。昂山素季代表的缅甸律师团则要求，将案件从起诉清单中删除，或者拒绝发布紧急命令。她指出，“即使在冲突期间发生了某些违反人道主义的行为，但绝未达到种族灭绝的程度。”
事实上，国际法庭对“种族灭绝罪”的判决门槛非常高。二战后至今，只有三起事件被认定为国际法下的种族灭绝罪，其中包括上世纪70年代在柬埔寨发生的红色高棉大屠杀；1994年的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以及1995年波黑塞族共和国的军队针对境内波斯尼亚族发动的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
目前冈比亚对缅甸的指控为“种族灭绝罪”，但缅甸军方的行为是否达到了意图彻底消灭某一民族的“种族灭绝”标准，国际社会仍有争议。据《华盛顿邮报》，即使在法庭采取“紧急命令”后，关于罗兴亚人问题的调查和判决也可能持续数年。
12月12日，听证会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首席法官阿卜杜勒·卡维·优素福宣布，“联合国法庭将尽快决定是否发布紧急命令，以保护仍在缅甸的罗兴亚人免受暴行。”
难民营中的罗兴亚人等待救济时，一名缅甸士兵试图控制他们（Sipa 图）
12月14日，缅甸首都内比都，天气炎热，据当地媒体报道，在国际机场通往市区的马路两旁，约有20英里长的迎接队伍，挥舞着旗帜，手举着标语，高呼着口号，迎接从海牙归来的昂山素季。
当地民众Khin Maung Shwe表示，“素妈妈代表国家去了法庭，实际上法庭的指控是针对军队的，她承担了作为国家领导者的责任。”
上世纪40年代，昂山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曾是缅甸现代军队的重要创始人，1947年被害。1948年，独立后的缅甸试图仿效西方建立议会民主制，但国内冲突不断。1962年，奈温将军政变夺权，稳定了局势。此后，长达数十年，缅甸一直在军人首脑掌控中。
1988年，昂山素季领导了反对军政府的斗争，组建民盟。此后，缅甸军政府前后共软禁昂山素季15年。获释后，昂山素季立即投身政治运动。直到2015年，民盟赢得议会多数席位，昂山素季虽然成为了缅甸的实际领导人，但缅甸的发展进程从不缺军方的影子。
缅甸军方在2008年制定了现在的缅甸宪法，根据这份现行宪法规定，缅甸联邦议会由440席人民院和224席的民族院组成，人民院和民族院各有110个和56个议席保留给军方委任的议员，占两院总议席1/4。这1/4的军方议员，控制着内政、国防、边防和警察部门。
对于昂山素季和民盟来说，即便执政，也必须得到军方支持。2015年大选后，昂山素季和军方均公开展示出了和解与合作的姿态。昂山素季也多次表示，作为缅甸军队创立者昂山将军的女儿，昂山素季以维护军队威信和声望为己任。
这让曾经视其为缅甸军政府最大反对派的国际社会感到失望。本次海牙法庭的听证会上，冈比亚出具的证据之一，就是昂山素季与3名高级军方将领的合影。冈比亚指责昂山素季根本毫无意愿追究军方领导人责任。
不过，也有观察人士对昂山素季的出庭辩护表示理解——维护军队，可以帮助她在国内争取一些政治活动空间，便于她与仍然势力强大的缅甸军方讨价还价。
缅甸社会研究学者坤·加马尼（Khun Gamani）对《纽约时报》表示，昂山素季的海牙之行，很可能与2020年大选有关，“大选前，她迫切希望得到缅甸军方的认可和尊 重”。
在加马尼看来，昂山素季采取了一种平衡策略，如果站在罗兴亚人这边，将得罪占缅甸多数的佛教选民，也会失去军方支持，从而让她的政府岌岌可危。
不过，《亚洲观察》评论称，昂山素季的出庭很显然优先考虑了国内政治利益，但从长远来看，对缅甸伤害更大。她的辩护很难得到国际社会支持。
除了西方对缅甸人权问题的控诉，罗兴亚人问题的另一当事方，缅甸邻国孟加拉对此立场也非常强硬。孟加拉总理哈西娜强调，她不愿就罗兴亚难民问题与缅甸发生冲突，但孟加拉对于缅甸领导人昂山素季的耐心“正在耗尽”。
“我们已经有1.6亿孟加拉民众了，我没法承受更多负担了，我承受不了，我的国家也忍受不了。”哈西娜说，70多万罗兴亚人难民绝不可能永远留在人口稠密的孟加拉国。
在缅甸国内，除了昂山素季，似乎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来解决复杂的缅甸问题。“她就是这个国家的化身。她也将是它的捍卫者。”华盛顿大学历史学家玛丽·卡拉汉表示。
执掌缅甸4年，昂山素季明显衰老很多。去年11月，当着昂山素季的面，美国副总统彭斯就“罗兴亚危机”对缅甸提出批评，当时，昂山素季回复称，“我们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了解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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