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祥林嫂简介(这部电影里的祥林嫂)

1956年,著名编剧、电影大家夏衍将鲁迅的小说《祝福》搬上了银幕。

作为49年之后的第一部彩色影片,《祝福》备受好评,空前成功,不仅受到官方推崇,还获得了卡罗维发利电影节的特别奖。

但是,这部影片实际上严重误读、漏读了鲁迅的本意。

电影中的祥林嫂简介(这部电影里的祥林嫂)(1)

▲《彷徨》《祝福》收录于这部集子之中作者:鲁迅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

01.

被误读的祥林嫂

在电影《祝福》中,白杨饰演的祥林嫂头发乌黑,肤色白皙,眼波流转,与小说中那个「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祥林嫂,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电影中的祥林嫂简介(这部电影里的祥林嫂)(2)

▲电影中的祥林嫂,头发乌黑,肤色白皙,与小说中人物出场时的描述完全不一致。

这还是祥林嫂吗?

被颠倒的不仅是祥林嫂的外形,人物的行为更是如此。影片中有一幕耐人寻味:祥林嫂发疯一样地拿着切年糕的刀,冲到土地庙砍她用血汗钱捐的门槛。

电影中的祥林嫂简介(这部电影里的祥林嫂)(3)

▲祥林嫂跑到庙里,用刀砍门槛,1956年电影版《祝福》。

这一幕,小说中完全不存在——甚至正相反,小说中祥林嫂的毕生之愿,恰恰是要捐一条门槛。

为什么要这样改编?

按照夏衍自己在《杂谈新编》中的说法,他接手改编鲁迅的名著,是「要在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日子上映,所以我接受这一改编工作就把它看作是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

通过砍门槛这个行为,祥林嫂被完成了电影创作者赋予她的「政治任务」,形象得到拔高:虽然她命运悲惨,但是她有斗争精神。她肩负起了反抗地主、反抗「封建」、反抗迷信的重大使命。她英勇斗争的力量几乎溢出荧幕,要将腐朽的旧社会撕扯粉碎。

夏衍也由此完成了他的「政治任务」,他本人对这个「创新」应该也是颇感满意的,但还谦虚说这个细节不是他的创意,在早先的电影《祥林嫂》,以及越剧、评剧中已经有过。甚至他认为,电影《祥林嫂》有着诸多改编不当之处,但这一细节令他舍不得割弃,「每次看到这一个场面的时候,都只是感到激动,而并没有觉得突兀或者背离了祥林嫂的性格」。

夏衍心里清楚,他做这种改编的目的是「为了加强政治因素」,他也不认为这样做「违背人物性格的发展规律」。他坚信,「祥林嫂有决心用死来反馈现实的吃人社会的迫害」;他反问,「就是这个祥林嫂,难道永远会是神权下面的不抵抗的奴隶么?」

电影中的祥林嫂简介(这部电影里的祥林嫂)(4)

▲电影《祝福》剧照主演:白杨、魏鹤龄该剧也作为1978年《人民电影》第七期封面

但对于祥林嫂,鲁迅却是这么对许钦文说的,他说:「祥林嫂到后来弄得活既活不成,死也死不得。如果有鬼,她怕被锯开身子来,如果无鬼,将永远见不到唯一亲爱的阿毛。悲惨到了极点,但这种痛苦,并不是她自己找寻出来的。祥林并非她害死,再嫁并非她所愿,阿毛是狼拖去的,都出于无可奈何,所以是惨剧。」

祥林嫂是惨剧,鲁迅写祥林嫂,是哀其不幸,而夏衍因为有「政治任务」,则必须要让祥林嫂的行为具有积极的反抗意义,必须要让祥林嫂的悲惨具有现实意义,所以给她加上标签和符号。但这种改编,是对祥林嫂的误读,更是对鲁迅的误读。

也正是由于这种误读,夏衍还有意无意地漏读原著中另一位关键人物——「我」。

02.

被漏读的「我」

小说中作为叙述者的「我」,是一个接受过一些新思想之后,回到鲁镇,并到「老监生」四叔家「暂寓」的知识分子。「我」见证了祥林嫂的命运,读者在小说中,也是通过「我」的眼观察祥林嫂,透过「我」的口了解祥林嫂,但是在电影里,如此重要的「我」,却完全消失了。

电影直接从祥林嫂的故事开始讲起,再沿着时间线推移。这样一来,观众被置于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祥林嫂故事的起因、经过和结果交代得非常清楚,牵引着观众对整个故事情节进行理解和把握。

但这样的安排,直接抹去了知识分子「我」的形象。与小说读者不同的是,电影观众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我」是谁,这就巧妙地导致了原著主题的迁移:不再注重启蒙性,而是突出强化「为革命斗争」服务的作用。

小说的叙事视角发生转变之后,祥林嫂成为了故事中的主人公。电影于是理所当然地展现了祥林嫂的悲剧命运,并突出了政权、神权、族权和夫权对祥林嫂的压迫和摧残。

不得不说,这样的处理,恐怕背离了鲁迅小说的创作初衷。

原著中,鲁迅对「我」的心理活动其实着墨颇多。一开篇,「我」和四叔寒暄过后,四叔便大骂起「新党」,即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虽然这并非骂他,但可以想得,倘若四叔发现「我」是个比康梁还「新」的人,恐怕会骂得更惨。而「话不投机」之后的结果,是「我」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如果说「我」作为一个接受过西方文化与思想的知识人,因为寄居在别人家,乖乖败下阵来,尚且说得过去。但面对祥林嫂,「我」这个「见识得多」的知识分子一下子也招架不住,那就是真无奈了。

祥林嫂问「我」,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的终极问题。「我」先是发现灵魂有无对于自己来说向来是「毫不介意」的,紧接着又想要按照鲁镇信奉鬼神的「理」敷衍了事。没想到祥林嫂偏偏不肯就此打住,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完灵魂又问起了地狱。「我」这才意识到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现代文化思想是根本「挡不住三句问」的,于是产生了「逃离」的想法,欲将责任推卸给「说不清」三个字,这样一来「即使发生什么事,与我也毫无关系了」。

「逃离」,发生在与「祥林嫂」遭遇之时。其中隐藏的,是鲁迅更深刻的思考和批判。

电影中的祥林嫂简介(这部电影里的祥林嫂)(5)

▲1957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祝福》连环画,这本改编的连环画也和电影一样,将「我」隐去,以第三人称视角来叙述祥林嫂,原著中的「我」,在画中被泛指为「识字的人」。

03.

回鲁镇记

当「我」在书房中再次感到不安的时候,即刻想要用城里价廉物美的鱼翅和安逸享乐来缓解自己的不安:「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墺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又比如说,初回鲁镇的时候,「我」还会觉得「震耳」,并且发现自己与「一切照旧」的鲁镇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后来面对鲁镇毫不反抗、「缴械投降」相比,这时候的「我」虽然没有意愿和能力去改变什么,至少还有想要逃离的欲望。

但在小说的结尾,「我」却觉得爆竹声是「繁响的拥抱」且「懒散而舒适」的。「我」不仅无力对抗,而且自身已经融为以往批判对象的一部分而存在了,其实也已经无意反抗。

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这个「知识新人」甚至还不如祥林嫂离「启蒙」更近。至少祥林嫂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亦尝试通过这个「识字的」、「见识得多」的「出门人」去获取答案。只可惜她所依仗的对象,也不过是刚刚迈处鲁镇门槛半步,根本不具备回应祥林嫂的能力。所以,身处鲁镇,祥林嫂的自我寻求之途注定成为泡影。

可以看出,鲁迅借助小说想要表达的,绝不仅仅像电影那样,只是通过祥林嫂个人的悲剧命运,来揭露和抨击「吃人」的专制礼教。鲁迅思想的复杂与深刻,是这种政治脸谱涵盖不了的。

中国的知识分子,如同「祝福」里的「我」,对中国之真问题,是有观察与感受的。「我」回到鲁镇后,不仅自觉格局高,而且看到了「祥林嫂」,看到了鲁镇生活最残酷的一面:「祥林嫂」的绝望与悲剧。

然而,「我」也只能停留在「看到祥林嫂」、「知道祥林嫂」的悲惨这样的边界上。再往前走,当与祥林嫂遭遇的时候,「我」的无力感就立刻产生,于是「我」也立即选择「逃离」:「逃离」到更舒适的生活,甚至「逃离」的更深,深到主动融入鲁镇、为鲁镇的「舒适」辩护,视鲁镇最悲惨的一面——「祥林嫂」的悲剧——为弱者的笑话。

以鲁迅《祝福》笔下的「我」来关照近百年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每每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我们的生活并未脱离「鲁镇」,「鲁镇」的最底层,一代代徘徊着「祥林嫂」,一代代的知识分子降临「鲁镇」、遭遇「祥林嫂」、然后逃离、最后拥抱「鲁镇」。

虽然隔着时空,鲁迅已经写尽了世相。

在完成《祝福》后一年,鲁迅于杂文《论睁了眼看》中曾说道:「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如今,又一代知识分子降临到新时代的「鲁镇」舞台,开始了又一轮的遭遇、逃离与拥抱。近期,与鲁迅一样同寓沪上的一位年轻知识分子,在「鲁镇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鲁镇」应该如何重视「祥林嫂」路线的大作,并以此为荣,似乎他逃离「祥林嫂」并拥抱「鲁镇」的选择反而是在拐着弯直面「祥林嫂」,何其忍辱负重。

如此吊诡,算是给鲁迅文章里的「我」增加了新高度。

鲁迅先生地下有灵,一定会痛恨自己的文字至今在鲁镇「不得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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