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城区年俗(崞县风情录任晋渝)

过年就是衣冠禽兽

任晋渝

地方上过年,无怪乎,衣冠禽兽。

衣就是新衣。得里里外外,一身儿新。若是逢九、本命年,还得红背心、红裤衩。腰里还系根红腰带。咚咚呛,就好像是电影里,打腰鼓的山汉。外边呢,倒不一定。小时候,男孩一色儿军绿,大人一色儿皂青。女孩呢,好些,多是碎花花。后来就不啦,后来看布料,女孩们更鲜艳更丰富,女人也一样,但多朴素。男孩多了黄、灰。大人开始西装、夹克。不过,怎么穿,都不伦不类。俗不可耐。也是,本就是俗人一个。现在呢,男女不分。

陵城区年俗(崞县风情录任晋渝)(1)

母亲有了缝纫机之后,自己裁剪,自己缝。她没学过裁剪,看书看会的。她只给我们自己做。地方上管买布,叫扯布。扯布的地方很多。最大的叫红旗,三楼上去,一拉溜大拦柜。台上放着碎布块,碎布条,扯好的布。也放着刚刚从陈柜上扛下来的布卷。那会儿的布都一卷一卷地立放在陈柜上,有人看对了色,就让拿下来,摸料,议价,说几尺。拿木尺子一量,一比,顺手操石笔或粉笔,划一道,然后拿剪子顺道子剪开口子,一手揪一边,一扯,哧啦,纹丝不差。如有偏差,不怕。扔一边,重新扯。那会儿,你若是站在一边静静听,总能从一片喧嚣中听到,那一声接一声的,哧啦、啦——扯啦、啦——

红旗三楼有裁剪师,就在楼梯口。可以拿过去,量身,划线,裁剪。不过,得等段时间才能拿。人太多,裁剪师太少,太忙了。不过,等到街面上有了裁缝店时候,商店里的服装也越来越便宜,花样也越来越多了。人们反而不大去裁缝店了,省心。不用跟裁缝计较合不合身,损了料。只要合心,掏钱就走人。

母亲给我们做过褂子、夹克、裤子。这褂子可不是现在流行的马褂,一连串布扣,而是地方上人对外套的统称。那会儿,我们的褂子,多中山装。上下四个口袋。里边不是装石子、瓜子、元宝,就是装半块橡皮,一把小刀。仿佛时时预备着同桌来借。每回母亲翻洗,总能从里边倒出一堆灰土面面。可能这些东西都沾过土,变得土里土气了吧。不过那时候的人,都生得土里土气的,浑身硬圪塔。鲜有儒雅、高大上的。不像这会儿,是人都想高高在上。

除了这些,过年,还得有新棉衣。也是扯了布,裁了,自己缝。衲棉衣,得里外两层布,中间夹着棉花。棉花呢,用的是新棉花。自己人,几斤几两都想堆进去,所以别看那会儿人大多精瘦,可到了冬,一个个肥礅礅,踏实着呢。衲棉衣得在秋时好天气,在院里或屋里平放一块五花板,揩干净。把外层布平摊好了,再絮棉花,都絮平实了,再放里层布。然后是蹲坐在那里或跪坐在那里缝,缝完了,人腿也麻了,才觉知腰疼脖子疼胳膊疼。可见用心。幸好后来天气变暖了。天暖了就改成新毛衣。早些年,县城里女人都会打,这是个全国性运动。几乎每个女人都在为自己身边的人打毛衣。当然,男人也有会的。比女人打得还好。我在工厂时,主要任务就是跟着领导干部到车间捉打毛衣的、打扑克的。捉住了,扣奖金、工资。我的自然是母亲打的。她承包一节柜台,没人时候,就拎起来打几针。有人时候,赶紧放下,赔着笑脸,问,来啦,要点啥。门市不光她这一节,好几个人同时叫,大家摆出来的东西,大抵差不多。人到了谁家,其他的就不高兴,鼻子里,哼——前几年,母亲还给儿子打毛衣,不过,到夏时,突然说,人老了,眼花了,手毛毛躁躁老挂线,不给你们打了。就真不打了。其实,外边买一件毛衫挺便宜的。不过也轻飘飘的,远不如母亲打得厚实。心里作怪?当然不是,买毛线可是论斤两的。并且,那针线里还包容着什么,自己掂量。

我结婚前都母亲给准备,结婚后,女人准备。女人第一次给我买衣服,说好别扭,都不知道你多大号,估摸的。背心呢,确实小了。不过,贴心贴肺。她和母亲相同处,都是急性。区别是,母亲会缝制,女人不会。现在这年头,能拿得起针线的女人有几个呢?不过,都有针织笸箩。说不定啥会儿就得穿针引线,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的。

冠就是帽子。我看楚辞,屈大夫就喜欢峨冠,叫切云帽。没见过具体样式,反正就是个高帽。过年时候的帽子,不这样,有有棉帽,也有线帽。棉帽其实是打冬就一直戴着,不过呢,一戴就是好几年。摘下来,里边黑黑的一圈,一股子脑油味。有新棉帽,只能是等新年时候,一色儿新。棉帽多是军棉帽,男人女人都戴这个。不过,女人不戴时候,好裹头巾,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毛眼眼。然后,脖子上挎一绳子,绳两头各套一棉手套。不挎?就拢在袖筒时,冻猴。然后袖口呢,多两袖套,预备着揩土,揩汗,揩浓带(鼻涕)。那是冻出来的,来不及时才揩。一般用手绢。那会儿,没纸巾。男孩和女人都一样,没袖套。两只袖筒都是明锃锃的污痕。一折,布都能断成两截。男孩除了军帽外,还有瓜皮帽。我们叫地主帽,黑色的,让人一下就想起那二年的地富反右坏。还有兔绒帽。毛长长的,看见就觉得暖和,让人羡慕。这个大人也有戴,不多。一般是外乡人,或从外乡回来的。一般都是东北那圪塔的。

陵城区年俗(崞县风情录任晋渝)(2)

不管什么帽,于我们小时候都是玩具。班上的大男孩或街上的坏男孩常无缘无故地将我们的帽子,呼一下,摘了去。左右手倒腾或高举,让你够不着。再或丢给另一个,让你追不及。我们后来都不追了,都哭着回家找大人。怕事的男孩可能这会儿还给你,不怕事的呢,就自己带回家。由着对方寻上门来。其实,也很少有人寻上门去的。小孩回了家,第一件事不是说别人欺负,而是说帽子丢了。为什么?因为大人不是总守着自己,宁愿挨顿打骂,在内心里不知道用多少诅咒谋杀了那个坏蛋。待第二日上学,遇着了,依照低着脑袋,装作不认识或看不见。冠是什么?冠就是头脸。从那会儿,许多人牢牢记住,没冠就是没头脸,不做出个人,就别装什么大瓣蒜。还有就是,给人头脸,一定要戴帽,各种各样的帽,都不如一顶高帽。

女孩子后来就不裹头巾了,给自己编织起一顶软和的线帽,大小能正好遮没整个耳朵。不过呢,下缘总是编起一圈,露半耳,也就露出了耳朵下白净的皮质。如果正好有一颗黑痣,很显眼的。男人后来呢,也戴起了女人编的线帽。有一种,应该叫头套更合适。它有点像电视里的抢劫犯戴的那种,不过是头脸全露。下巴也露,它能一直套到脖子上。它们的颜色不同。男人一般是黑色或褐色,女人呢,一般粉色、白色或淡花色。

如今呢,天热得厉害,南方还不如北方暖和。南方不烧暖气。北方整体热效应。太原城里人多已不戴帽。有一回,我戴了一顶线帽出去,引人怪异,问,你底虚得那么厉害?确实,我真的底虚。人活到后来,就越来越底虚了。

禽呢,自然是吃食。卤鸡、烧鸡、清蒸鸡。不光家鸡,还有野鸡。也有鸭鹅的时候。我在乡间的老家,房后有一户人家,留了一批南方人,收破烂。那院子原本就破烂,如今更是破破烂烂。就连房屋也一样。这家人家是个破落户,男人好养鸽子。好大一群,每天卧在瓦顶上,咕咕咕。男人在檐下拿铁丝绑了两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烂木头,上边架了收破烂的收来的破纸盒,烂木盒。也不管大小齐不齐,掏个窟窿,由着鸽子出进。算是窝。他自家呢,椽也不油,门窗也不刷,就连里边的墙也是红砖,没上泥,也没上白。倒颇有点那么现代派。南方人图便宜,也不用费心收拾,就租了他家。一住许多年,怕有人半夜跳墙进来偷破烂,不养狗,养鹅,三只,带一群鸭子,群伙结派。其实,也不用跳墙,那院门就是烂栅子,一推,好大个人洞。在院当中掏个大坑,积了些水和雨水。那鹅便在里边扑腾。遇上个人进院,一看不认识。诈诈唬唬就扑上来,鹅鹅鹅,曲颈向天歌。可是比狗管用。狗光叫不咬,拿石头一丢,哦哦哦,夹着尾巴跑。这鹅可是二杆子,六亲不认。这家人曾给我介绍过个对象,工作挺好的,就是一只眼有点虚。说是小时候受过伤。我也有点虚,跑了。这鹅一般能养好多年,后来,村里许多人也都养上了。这鹅,后来剩下一只。母的,能下大个的蛋。这院男人喜欢吃炒蛋。公的呢,过年时候闲不消停,宰了,出来跟人说,不如鸡肉细。

陵城区年俗(崞县风情录任晋渝)(3)

我过年时没吃过鸭。以前吃过烤鸭、咸水鸭。各具风味。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鸭爪爪,很小时候。在重庆,那地方人拿来当瓜子嗑。一块五五个。回味犹深。这是我小学毕业后,第一次去重庆的事。第二次去却是八九年后了。那回我中专第一年结束,我喜欢的女孩拿来几瓶醋让我当礼物,火车站有小卖铺,她买了两袋德州烧鸡让我路上吃。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烧鸡。在别的地方吃过的,都没那股子即甜蜜又伤心的滋味。譬如有年过年,一个从来不上门的长辈突然给了父亲五只烧鸡。他自己烧的。母亲告诫父亲,这定是有事求着你,不然像他那样抠毛的人,怎么能这么做。抠毛就是抠门,意思是毛缝眼的利益都看在眼里。父亲呢,没当回事。事实呢,也没什么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年闹鸡瘟。别提什么滋味。卤鸡,我在许多地方写过了。大体是,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祖辈就会卤鸡,我每年过年上他那里卤鸡。他家只收很少的钱。然后呢,他在一个大雪天,偷了母亲在父亲没音讯的那几年拿来解闷的录音机。他后来有一夜来找我,没事人样。我呢,很开心地骂走了他。然后很不开心地孤独了许多年,也习惯了孤独。有一回,送我烧鸡的女孩跑来看我,我送她去火车站。在一条窄路上,我们居然相遇了。他也带着一个女孩,大概是从车站接她回来吧。我们擦肩而过,谁也没招呼谁。后来呢,我和女孩也擦肩而过了。习惯了擦肩而过,人也就成熟了。

不到这位朋友家卤鸡后,母亲自己卤。鸡从村外二叔的鸡场里捉,他不会收我许多钱的。我娶女人的头一年,给丈人家捉了三只。丈人杀得头晕,回头告诉我,再也不要让他杀鸡。他信神道,行善。不光鸡,杀鱼也有反应。阿弥陀佛,罪过了。

兽呢,自然是猪牛羊。地方上很怪,城里人吃猪肉多,村里人吃羊肉多。大抵是羊肉比猪肉膻,便宜。牛是通吃。这有个缘故,地方上不养牛,驴最多,其次是骡。然后是马。若在平时,城里叫卖生牛肉,小心是驴肉、骡子肉冒充。这个我也提及过。大抵是父亲买了牛肉,卖肉的认出了父亲,非要白给。许多年后才告知卖的其实是骡肉。现在呢,羊肉远比猪肉贵,驴肉、骡肉也不亚于牛肉了。而且地方上还有个套话,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也有说是骡肉。意思是驴肉、骡肉要比牛肉细。没吃过马肉,估计西藏和内蒙那一带人吃。

陵城区年俗(崞县风情录任晋渝)(4)

地方上虽不养牛,但近处县里有养的。肉食门市买来自己卤煮。也从外边进,太原、平遥。平遥牛肉当然不必说。只说我家邻居,那是开肉食店的。每年年根,我必去她店里一趟。平时叫去也不去。去了白去,没银子。去了呢,买鱼,买牛肉。知道要不多,还想占便宜,赔着笑脸,硬等人少了,才过去。要多给多,要少给少。回头说价钱,还背地里咬耳根,别跟人提。隔几年,邻人卖了房,搬别处,再也寻不着。

忻州有个朋友一年送妹妹一坨牛肉,回来,母亲卤了,出锅时,很小的一块。怪哉,莫非是注水牛肉。这当然是玩笑,这个朋友实是个信人。他喜欢交朋友,他把许多钱借给朋友,收利息。经常是连本也没了。我曾借过他钱。隔年,打在他卡上。他居然不知道是谁还。幸好,我电话给他。还说,早忘了呢。妙哉,我也是信人。他养两只藏獒,下了一堆小藏獒。嫌叫得麻烦,给我妹妹一只。养个老大个,比人还大。让人害怕,又转给了她奶二哥。奶二哥,大个儿。藏獒扑他,让他三拳两脚打趴下,遂服哉。地方上很少吃狗肉,寒冬腊月吃,过年绝对不吃。我倒是吃过回狗肉罐头,和猪肉罐头不大一样。各具风味。

村口有个卖肉的,男人瘦,女人胖。男人脾气不好,经常打得女人嗷嗷叫,脸上贴满创可贴。他家猪肉便宜,我长年从他那里买猪肉。他杀猪也在村里,那院里的猪也是经常嗷嗷叫。后来,村口又来个四川女人卖肉。比他还瘦,黑。比他卖的还便宜,他也在人堆里经常嗷嗷叫,亏了,亏了。然后呢,来了批检疫,带走了女人的猪肉,推倒了女人的案板。过几天,女人便涨价了。比他的高些。他再也不叫。

羊肉我是从小不喜的。到太原后,才晓得很美味。贵贱都要吃。大约是羊和羊不一样吧。大约是人换了地方吧。大约还是,心情不一样了吧。我到太原后,还有另一个发现,越来越想吃故乡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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