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谈笑无鸿儒往来有白丁

史毅

昨天到小河边散步，看到好多鱼都漂起来了，一群鸥鸟上下翻飞着捞食水面的鱼。有位中年人问我道：

"这鱼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我回答说：

"近期水大，淹死了吧。”

他大约看我满脸愚蠢，说话又一本正经，便慨然叹道：

"没文化实在可怕。”

他这样说，反倒撩惹起了我的兴趣，因为身边遇到的，几乎都敌视有文化的人。今天侥幸遇到一位有文化的，久旱逢甘霖，便请教道：

"那您知道死的是什么鱼？”

那位说叫鲫鱼，最多长到一筷子长，就往宽长，最后长宽差不多。”

"即有长度，又有宽度，可以说是圆滑，四面打豆腐八面光。”我回应他道。然后又请教他鸥鸟，我说在昆明见过红嘴鸥，不知现在飞着的叫什么。他说除了红嘴鸥，还有黄嘴鸿、黑嘴鸥，海上飞的叫海鸥。而且他还知道现在水上穿梭一般的鸥鸟，到了冬天会到黄河的某个水域过冬。

说到这里，有人招呼他离开了。

我本打算再请教他"鸟”字到底有几种发音。河套人称现在这种飞着的鸟叫"捞鱼点儿”，不知这个"点儿"是否鸟的一种发音。也有将"鸟”字发音为diao三声的，意思是男性生殖器，也写作"屌”，而四川人称屌为"锤”，是否也是这个"鸟”字的又一个异读音？

可惜那个有文化的人走了，留下了疑问。

这几天和宋同学一起输液，天天神聊。谈的话题是宋同学说读书写文章没有用。我有时迷信读书人，意欲开导他也迷信，据古人说读书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便用文化人的口气告诉他无用就是有用，有用就是无用。他对这种葫芦园中绕圈的话题毫无兴趣，每每用揶揄的语调攻击一番读书人。我们都是河套人，也称"扛头”，话不投机，就会没轻没重地扛起来。

海阔天空，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鬼神上来。我借题发挥有无：人如果是有，则鬼神就是无。有体积有重量的是物质，无体积无重量的就是非物质，也称暗物质。孔子曾解释鬼神说，人死后灵魂升于天称神，尸骨入于地称鬼。尸骨最终要化为泥土，也变成了无。灵魂之于人体，灵魂是无，人体是有；灵魂借助人体而起作用，谓之活人，一旦灵魂升天，人体便称为僵尸，这应该是活人和死人的区别。故而有存无，无主有。有无是一组不可分割的矛盾，从统一性上讲，有就是无，无就是有。进一步说，有用就是无用，无用就是有用。或者说，在你看来有用的东西，在他人看来恰巧无用；反之亦然。这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静态思考是解决不了这个弯弯绕问题的。

就在这时，我们的另一位同学来信说要做手术。我手背上正扎着输液的针，便请宋同学写条慰问的文字。宋同学说他不会写字。这令我大吃一惊。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由此方知，他对读书写字不感冒的原因，因为不是一路货，看也不看。难怪讨论有无时，小眼睛一翻一翻地不接受，他的储藏中沒有这些东西。

我转念一想，其实不识字、不读书也有好处，处于一种迷蒙混沌状态未必不是福。老庄二位不就主张让人们回到原始社会吗？我还特别清楚地记着《黄帝内经》开篇的一段论述：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忠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接着又进一步补充说：

"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自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故也。”

两次说到上古之人"皆度百岁”，这可是个养生奇迹。俗话说：

"山中常有千年树，人间难寻百岁人。”

我以为，人能活过百岁，首先是不劳心劳肺地杞人忧天。不劳心劳肺瞎操心的方法，最好是不识字、不读书，这样就不受那些繁芜杂乱知识的摆弄，专心一意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才能像古人一般度百年而寿终。

宋同学退休后早上一两稍麦，上午三壶龙井，下午一场麻将，晚上片刻良宵，然后呼呼大睡进入黄粱一梦。生活好不惬意！不像那些读书人为了有文化天天如奔命，识不尽的字，读不完的书，写不到头的文。胡思乱想，总思谋着闹出点儿响动。有时出去貌似散步，实则缓解用脑过度的头痛。相比之下，宋同学多么幸福，读书人何等苦难。真正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

大概是宋同学接受不了我"有无”的歪论，改日见面后，他用失败和成功来怼我。说道：

"你应该是一个失败者。”

我回答说是一个成功者。他用事实反驳我：

"你看你办工厂失败了，搞教育也失败了。难道能说成是成功者吗？”

他的所谓"失败”犹言"无"，"成功”犹言"有”。意思是说有就是有，无就是无。难道能把无说成有，黑说成白吗？

我问他道：

"你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呢？只要活着，就是成功。”

我们由有无扯到了成败，由成败又扯到了生死，其实是同一个命题，豆腐一斤一斤豆腐。我的意思是，如果事业失败了，人也死了，那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的失败；只要人还在，就不能说失败，那仅仅是人生道路上的坎，越过这个坎，再去迎接下一个坎。这就是人生。古人不是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要人还在，就是过程而不是结果。

退一步说，如果失败了就必须剖腹自杀，那世上还敢有尝试者吗？失败乃成功之母，东方不亮，西方亮。不尝试，不失败，哪有成功？用哲学家那种动态的眼光看，成功有时也会变成失败。。轴承脖子弹簧腰，转得欢着呢。

宋同学是个聪明人，仿佛悟出了一点眉目，起码他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不能被失败的痛苦淹没，要用有限的生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活着，再做着。

而且，宋同学意识到与有无、成败、生死相连着的金钱也是一把双刃剑。有钱后妄生欲念，点儿一背不是锒铛入狱，就是呜呼哀哉；没钱人背锅子上山，直不起腰来，不是忧愁度日，就是羞惭而亡。只有骑在中缝线上，才有逍遥自在的平衡。宋同学每月领着丰厚的退休金，恰是这样的随心所欲者。

那位小河边邂逅的先生说"没文化可怕”，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有文化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即使你知晓鸥鸟的"鸟"还是个"屌”或者"锤”，也高不到天上去；他虽然说鱼能被水淹死，马克思姓马，梅兰芳是女的，也低不到地底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大概率殊途同归，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