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去到现在的成长(走向将来完成时的)

时代总是一个迷局,往往要在它已更迭和远去时才被人看得真切。然而,在反思性深入骨髓甚至成为强大动力机制的高度现代性社会,时代的把握几乎变成人们的自觉意识和必备技能。科学家们(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热衷基于技术的座架打开世界,将现今编入一个前后相继、纵向比较的序列,尽管牺牲或者遮蔽了万千人间烟火。哲学家则试图以思想方式把握时代,捍卫其时代精神之精华的世袭位置,然而“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即使可信也不够可爱,终不为大众所了然。文学家对时代最为敏感,合为时而著述,因可爱而受者众,但也大多感时伤怀,终“不识庐山真面目”。事实上,称得上优秀的事物总是具有一定的自否性,例如真正好的哲学就多少要突破些过于抽象、理性的刻板,而一部真正好的文学作品则必须具有超越具象的沉思、深刻洞见,它的作者不仅是文学家而且是某种意义上的思想家、哲学家。对于一个时代的把握,也许最理想的莫过于哲学和文学对生活世界的双向“对掘”,以理性与激情这一老黑格尔所强调的经纬之网打捞一个未来才能显露的谜底,使之冷峻却生动地大白于天下。只是这样的工作是如此之难,以至今天这条路上人迹罕至,花果稀疏。直到“她”的到来——《她的姿本时代》面世,让人看到了某种气象勃发、大道其昌的希望。

书如其名,一种直截了当的时代意识,纵贯于徐徐展开的画卷、匠心切换的场景,更体现在小说中人物作为论据和结论的话语中。“21世纪是分享的时代,也是共鸣的时代”,情感传播和欲望生产都被资本最先洞见。“只要一个足够吸引苍蝇的爆点就够了”,存在就是被感知的流量存在并不需要承载太多美丑负担、真假纠结。“这是众声喧哗的时代”,不在参与喧哗中存在,就会被淹于众声而灭亡。“这是个观看和表演的时代,也是显微镜和放大镜并存的时代”,“在看与被看的景观社会”,确如梅洛·庞蒂所说“我的目光也是惟一的自我存在”。在目光的彼此凝视和自我规训中,精心设计、苦心经营,把自己活成一道风景,活成令人惊艳、因颜增值的可欲之物,这便切近了作者所谓的“姿本时代”。当然,时代总是先后相继,正历繁华时总是奢望年年有今日,无往不青春;有所挫折时就会追忆似水年华,喟叹“二十年前闭着眼赚钱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是的,那个蕴含无限机会,人人怀揣梦想——“每天都会有奇迹发生,奇迹在枝头绽放,奇迹在河里流淌,奇迹在风中穿行,奇迹,栖身在星光照耀的金枝上”,相信和实践着在“风口”上猪能飞起来、插上拐杖都发芽的时代确乎远去了,“闲坐说玄宗”与其是对往者不可谏的祭奠,倒不如说是对挣扎于当下的挽歌。然而,新一代的弄潮者则以对过去、现在毫不留情的否定还构建属于“自己”时代的合法性:“疯狂忽悠的时代即将结束,一个理性秩序的时代已悄然而至”。在现实与文本的互参互释中,我们读到的其实不是一种线性结论,而是一曲复调的咏叹,总是在脑海中按捺不住地闪现出狄更斯《双城记》的开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姿本”不过是以“姿”为资本,却为的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完美无瑕——把马克思目光如炬发现的血和肮脏深深埋藏(最终不过是欲盖弥彰),使之无限增值。这一“姿本”逻辑凿空城乡、阶层、年龄和职业,最为突出地体现于女性的肉身化。千百年来,女性总被历史“隐入尘烟”,历史(history)也就成为男人的历史——“他的故事(his-story)”。即便在女权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对女性的物化和自我物化的分析、批判,依然匍匐在拥有强大势能的高位中心力量之下,在为承认而斗争的针对性与悲壮中似乎只是试图达到模仿性的复兴,而恰恰遗忘真正独立的自我系统叙事。《她的姿本时代》并不执着于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标签式甚至是政治正确式的反抗,也不是对女性自我物化的简单批判,而是以女性为方法,以这个时代、社会和人性为解剖目的。梅若伶们所在的世界是她们自己的遭遇的世界,无论对错,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打开的世界。在男人们将女性物化以为占据世界中心时,她们预判了他们的预判,以一种堪称辩证的“狡计”导引乃至操纵着他们。她们的顺境、逆境,微笑与泪水,无疑与男性关联,但她们绝少将之归因于男性。即便是最终表现为男女性别关系的“姿”,也是女人们自己的摇曳生姿。本来,以女性为方法,就意味着女性的真正主体性及其建构,而不是简单的道德绑架与审判。

在以女性为方法的时代解剖中,梅若伶既是时代的堪破者,也终归是时代的迷失者。或者说,相对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们来说,她首先是时代的勘破者。她有自己非同寻常的奋斗史,“狂吻俄罗斯”,摸爬滚打、枪林弹雨,没有几个人是她的对手。“每个女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的自己,另一个则是幻想的自己”,把贩卖欲望说成是帮助别人实现梦想,运用幻觉营销术“想方设法‘钓出’每个女人幻想的自己,刺激、挑逗、唤醒她们对每一寸肌肤呵护的热望,要让她们的脚指头渴求玫瑰的亲吻”;相信“受众不是以真实,而是以更强烈的幻觉克服幻觉”,“整形就像吸毒,越整越会上瘾。只要动了第一刀,就没法停下来”。对于这些残酷的“真理”,梅若伶从听闻到领悟,再到践行和营销,成为她掌握的人间秘笈,也凭此造就了属于自己的无数奇迹。但是,她终归只是一个精明的女强人,她所洞见的俗谛和与之伴随的“血和肮脏的东西”最终败露出来,她很励志的过往也就成了血色黄昏,连同她青春不再的身躯,其观念、思想、方法也最终out于时代大潮。她在时代的迷途中最终发现“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一切,她被旋转、投掷,啪,从高空坠落,瞬间粉碎”。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路径依赖是一个时代、一种思维方式作出的漫长告别,也正是当下许多商业精英的写照和宿命。

小说中真正冲破重重障碍,走出姿本时代、走向自我超越的人物是林乐瞳。林乐瞳是无远弗届之姿本时代的破缺性存在,她熟读威廉·巴雷特的《非理性的人》、莫斯维科奇的《群氓的时代》,念荷尔德林的诗歌,谈薇伊、西蒙娜·波伏娃,也一度渴望凡俗意义上的成功,追求存在感。她和梅若伶一样看清了这个姿本时代的逻辑:“女性终究是活在镜子的世界中,具象的镜子照见真实的自己,电视、电脑、手机里的另一面‘镜子’照见的是另一个想象的自己。这个想象的自己并不是个性化的,而是集体特征的折射”;作为女性“你必须成为这样,才是美丽的!”这种指令被互联网无限放大,女性不得不按照社会流行范本重塑自己。当然,她更看到了梅若伶永远看不到的深层:“审美已被绑架”的“景观社会体现的其实是一种生产关系,从女性对明星的迷恋到模仿,再到自我创造,自我消费,自我赋值,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价值循环。”在“姿本”逻辑中“越关注外在,越容易迷失自我”。走出这个死循环链条的只能是心灵的自我拯救而非心理的安慰:“苦恼能向谁倾诉?找心理医生?短短一小时能否解决问题?那找闺蜜倾诉?仅仅是垃圾情绪的释放,宣泄之后呢?是否真正获得了心灵自由?”“我们无法规避未来的各种风险,唯有强化自我修复的能力,才能不惧无常。”理性与激情,知性与诗意,灵魂自由与情感依偎,在非世俗层面以共生而和解,林乐瞳无疑装着一作者的心。参阅现实,的确也不乏有人如彼地领悟和践行,但毕竟还是少数而且精英。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还只存在于将来完成时的可能。

从梅若伶到林乐瞳的时代“接力”,其实蕴含着一种普遍的新感性启蒙的呼唤与主张。“姿”代表着肉身、欲望和感性。在长期无人身的、形而上宰制的理性的压抑下,肉身的发现与获得尊重本身就是一场深刻的启蒙。然而,正如《她的姿本时代》所反映的,这种启蒙正与以医美为“杰出”代表的技术合谋,走向一种新的禁锢甚至是反智,商场博弈、职场丛林、成功学演讲、营销骗局、电视真人秀、网络暴力、消费文化等等琳琅满目的元素,在小说中编织和绘就的是一张立体的、不断反噬的人性之网。资本加持姿本,姿本献媚资本,一切都以感性满足为目的,一切也都在资本与姿本的理性算计之中,以人为本的理念最终幻化为一张真实的“魔鬼的床”。为美而整形走向追求标准化,因为“瘦尖窄是上镜脸的三大标准”“下巴足够尖长,内眼角足够锐利,眼睛足够欧化,鼻梁足够高挺”;倪诗诗的诉求代表了多少女人的心:“我不想输给别的女人,我要活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我要下巴足够尖长,内眼角足够锐利,鼻梁足够高挺,眼睛大到装下整个世界,鼻孔小到无法呼吸……”;真人秀节目严格按照四要素“配方”:“有意思、让人震惊,耸人听闻,奇迹感”;《我型我塑》节目的主题歌更是彻底展现了什么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受虐是快感,我要听到肌肤的尖叫,骨骼的嘶喊,涅槃,这就是涅槃的美”。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本小说想告诉我们的是:医美之后,再无诗意!马尔库塞当年提出构建新感性(New Sensibility),强调提升本能欲望,“一种崭新的感性将同一种反升华的科学理智,在以‘美的尺度’的造物中,结合在一起”。李泽厚则把“新感性”理解为“由人类历史地建构起来的心理本体”,本质上是“理性的感性呈现”。他们的共同之处就在于要超越旧感性和旧理性,在与理性和谐的意义上重建新的感性。我身何是?我知何识?我心何属?美为何物?不是告别理性,更不是否定感性,迎接后姿本时代首先需要的是辩证观念。美是一种情绪,一种灵韵,“独特也是一种美”,这是小说的主张;“解放我们的感官,诗性自然会被唤醒”,这是作者借人物给出的承诺。在这里已经开启一种超越姿本时代、着眼于将来完成时的新感性启蒙。

阅读这本带入感很强的小说,有时会觉得“她”是这个时代的纪实报告,那些人和事就在身边,几乎都能对号入座。例如,我在网上查到,小说中所说的金丝定格术,宣传使用后像古埃及艳后一样“青春永驻”,居然现在还赫然在网。与此相对,“她”生动、灵动、细腻的笔触下又是如此饱含着书卷气息的深沉哲理,以至可能成为检验读者哲学段位的试金石。读完小说,我隐隐有个担心,那就是:“她”的揭示过于残酷,道理过于深刻,与整个惯于光鲜的肤浅时代并不相称,或者换过来说,这个时代暂时还略嫌配不上“她”,人们只会在将来完成时才会不吝啬于给“她”更高评价——尽管我难以为这个“将来”加一个期限,因为“她”开创了一种新的范式,生成了独特的“这一个”。

从过去到现在的成长(走向将来完成时的)(1)

《她的姿本时代》

舒雅 著

重庆出版社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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