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之水茶马古道(民国三十年云南徒步日记)
小编注:1941年7月1日,跟随民国曾昭抡博士和他的“川康科学考察团”出发,看民国时的云南四川人文与风光。本文摘自《滇康旅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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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山
因为要赶到金沙江边,抢先渡江,我们在板桥的那夜,一清早就起来了。
马店主人,比我们更要性急一点。半夜一觉醒来,看见明月高悬天空,照在地上很亮,他以为业已天明,马上就将我们叫起来。一看表却不过半夜十二点半。
早晨四点三刻,第二次被他叫醒,只好起来。那时候同行的四川商人。业已吃好早饭,正在束装起程。
五点半我们也将早餐吃好。听说今日路上,又是吃不到饭,昨晚特别买来一只鸡,请店主人炖给我们吃。
正和在石板河的经验相似,鸡拿上来,一对大腿又不见了。此处主人更狡猾,问他硬行抵赖,去找又找不到,只好作罢。
临走算账,昨夜谈好的价钱,都不承认,故意将价钱抬高。对付这种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威吓他,说把他送到县政府去,结果物价便又回跌。
这一带的汉人,如此可恶,还不如夷人天真可爱。
上午六点十三分,就从板桥起程,到第二座山口前进,有两条路可走。大路(即马帮所走的路,俗称“马路”)绕山走;人行小道(俗称“人路”),则自山口陡盘下山。
我们因贪图省路,走“人路”下去。不料这条路并非引到鲁车。
下到山脚,涉过一道清水小溪,又翻过一座山,越走越觉得不对。后来看见山上展开有包谷田,中间插有一些平顶保式的房屋。
跑到一家,问了一位保罗少妇,才知路的确是走错了。向东去翻上一座松山梁子,找回大路,业已浪费了大半点钟。
自该处起,在松山顶地带(山顶树木颇密,大都全是云南松)循路北进,势缓上趋,不久就到一处山口。此处地名“白云山”,距板桥约十五华里。这时候已经八点半钟。早上下的一点细雨,到此已停。立山口回头而望,山头满罩白云,此时已微露晴意。人埋雾中,殊感阴凉。大约此种地带,终年常多云雾,所以得有白云山之名。
汤郎
白云山为这条路上金沙江北岸山峰最高处。
自此直到金沙江边,三十五里全是下山路。
其中最初由白云山到汤郎的十五里,坡度比较地要缓和些;
由汤郎到鲁车渡的二十里,则系一直陡趋下山,全程陡峻异常,殊为难走。
途中遇见背碗儿糖南行的背子。五角钱买来两盒碗儿糖,储作干粮。前去下到江边,路上就用不着愁饿了。
途中又遇有背香蕉(芭蕉)者上来,问之据称产在金沙江岸,但距鲁车有两三站路。
在这段路上,途中频闻号角声。人在雾中行,陡然听到这种声音,不免令我们惊骇。闻人云,如系吹牛角,本地人以此法将鹿子赶开,免致蹂躏庄稼。
踏水过溪,又翻上一座小坳。顷刻走到坳顶,前望下面山坡上,一片瓦屋,即是汤郎的村子。
汤郎俗称“螳螂”,距板桥三十华里(俗亦云三十里),为金江土司所在地。
土司的知识,究竟要比他所辖的百姓高得多。此处村落,已大有汉人风味。
由板桥来此,三十里当中,沿途所见少数房屋,全是此区特有的保式平顶房屋。
到了此处,则人字形屋顶的汉式房子,占去主要成分;平顶保屋,不过作为一种陪衬。
村子附近,长着有仙人掌和蔓陀萝花,并有麻田。
一家院子里,栽有小石榴树,此时绿叶中正已盛开红花,里面结着小小的绿色果子。这种东西,在此荒野地区,特别惹人注目。
汤郎村子,比较不小。先我们而来的驮子,在此停下,喂马打尖。
但是这里的人家,全都是住家人户,并无一家店铺,甚至连想找点开水喝也不可能。
唐老板在此,与我们告别。他家靠近金沙江边,但是不当大道。管田管驮马以外,他还在本地管一处小渡口。今晚他便歇在汤郎,向替他代管渡口的人收账。
在街上听说金江土司,此刻正在衙门,我们抱着满腔好奇心,特地去拜访他。
土司衙门,是一种前清式的旧式衙门建筑,但是并不见大。来到此村,街上零星地看见一些头缠黑布包头的士兵,远不及撤土司夷兵那么神气。
一到衙门大门口,看见聚有许多倮妇,衣服大都褴褛不堪,尤觉有失尊严(此处土司及其以前所辖百姓,都是倮㑩)。
衙门虽则不大,进深却颇深。
这是小编找到的网上文章,2020年商宇宏先生访问金宇晖土司之子而拍摄的土司府照片,建筑尚在,斯人已远去。
找门房递一张片子,金土司便邀我们进去坐。我们原来以为此处土司,多少必有他的特点,进去一看,房间陈设,完全汉式,土司本人,穿着一身汉式的军服,我们大失所望。
交谈以后,知道这位现任土司,名叫金宇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系昆明中央军校第五分校十七期毕业生。毕业后返此小住,不久仍拟去省城,在军界服务。
关于此处土司的沿革,金土司说,民国二三年(1913年-1914年)的时候,就已改土归流。二十余年以来,政权业已移入汉人手中。原来土司的威权,早已不复存在。剩下来的,只有土司这个空洞的尊称。
这应该是商宇宏先生拍摄的金土司照片
小编找的资料:金宇晖,又作宇辉,名洪照,1918年生,第八代世袭汤郎马巡检司土巡检。其先金有仪于清康熙年间授世袭土职,咸丰时金本粹获赏五品顶带,光绪年间,金璋袭职。金洪照是金璋之子,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袭职。管理汤一马等村庄,东至半果马七十里,壤接金沙江界,南至汤乍拉梁子四十里,壤接拈桂典文界,西至金沙江三十里,壤接暮连乡界,北至金沙江三十里,壤接四川界。金洪照少年离家求学,在昆明完成了初中学业,1939年经张冲将军推荐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五分校第十八期,毕业后在滇军19师、18师担任排长。期间,与中共地下党员张天祥(彝族,转龙则邑人)结识,接受革命思想影响。1945年8月随军赴越南受降,驻扎河内8个月。滇军被调往东北时,率亲信八九人脱离部队,回归故乡。1947年冬,主动派人寻找张天祥,在张的指示下,以保护家园为名,组建一支五十余人的私人武装。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三支队二十五团在团长张天祥率领下进入寻甸、禄劝开辟新区。金洪照派人前往联系,表示愿将自己的武装全部交给共产党安排。经三支队党委同意,并派一营副营长张崇德、连长宋承彦到汤郎,协助金洪照整编、扩建金氏保安队。6月初,二十五团命令金洪照率队急行军到达罗茨果园参加整训。7月20日,正式命名为二十五团直属游击大队,亦称“金大队”、“禄劝游击大队”,金洪照任大队长。8月发展到250余人,二十五团党委在大队设立了特别党支部。9月,经中共滇北地委批准,金洪照加入中国共产党。二十五团撤离后,金大队由滇北地委领导,在金洪照的组织指挥下,成功袭击了民愤极大的茂山乡乡长孔宪章及县常备中队长董正富的老巢,有力地打击了国民党的武装力量。1949年11月4日,禄劝县临时人民政府在撒营盘成立,金洪照出任主席。11月下旬,皎西乡张克安、撒营盘杨玉林等地霸武装先后叛乱,国民党禄劝县长王鉴乘机策动金洪照叛乱。金不为所动,仍积极主动率领部队打击反动武装。1950年1月,金大队与其他两个游击大队整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独立第二团,金洪照调中国人民解放军武定军分区工作。1951年春,被选派到西南高级步兵学校(重庆)学习。
实际方面,现在的土司,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主,而且不是大地主。按照以前的惯例,土司所辖的地方,全部土地都是他的私产。政权虽然转移,土地权却没有让渡。
可是此处土司,辖境不大(西、北均到金沙江边,南由汤郎行约五六里,东由此处去约十余里),而且山地过多,适于耕种的地方太少。所以他的全部财产,不过收租百余担,远不及唐老板之富。
唐老板所住地方,属于金江土司。唐本人以前当过乡长。他所管渡口,原来是土司的私渡,后来改为由他承办。
关于本地收租情形,金土司说,这一带地方,平均每亩出不到两石谷子。收租习惯,系主三佃七,或主二佃八。向政府缴纳田赋,全部由田主负担,税率按田的好坏而定(三等田每亩一年不过纳税一角)。农具一项,由佃户自备。承租时需付“押字”即(押金),欠租即在押字里扣。只要佃户不欠租,田主无论如何,是不能将他撤换的。
鲁车渡
金沙江上游,乃是目前云南、西康两省的天然界线。在这一段,两岸陡峭异常。逼窄陡峭的河谷里,夏天怒流着那条橘黄色的,水面满作旋涡的狂水。
这段江上,迄今尚未搭有横跨江上的桥。由此岸到彼岸,全赖渡船来往。
因为江流湍急,渡口为数不多。就中主要渡口,自上游往下数,有鱼炸、龙街、鲁车、通安等四处。
在这四处当中,历史上有名的鲁车渡,乃是最小的一座渡口,通常只有一条不大的木船来往,渡客兼运货。
在此处江身宽约二百余米。鲁车渡口,南岸殊为陡峭,北岸则有一片灰色泥沙构成的沙滩。江面在此,除显出旋涡甚多以外,并有急流两条。
人文方面,北岸毫无村庄或任何房屋。只有当日中的时候,靠石崖摆着农家卖面和饵块的摊子。摆摊子的,都是滇籍老妇。
北岸也只有一家马店,店主兼管渡口,替地方政府收过渡的渡江费。这笔款子,收入不小。以前人马都是一元,我们过渡的时候,已经涨到马每匹收一元六角,人收一元四角。
下到江边,业已饿极,在南岸摊子上,吃了两碗面和饵块,略为好些。
平常此处渡口很挤,常常要等好几个钟头,方能过去。今天很巧,到此并没有其他马帮等着过渡。
我们那批驮子早已过去,剩下只有我们这十几个人,从从容容地,一船就过去了。
水流虽急,船划过去还快,一共不过费了七分五十秒钟,就渡过去了。
江的北岸,沙滩上设有卖“捞糟”的摊子。上到北岸,我们投宿在此处唯一的马店,就是唐老板的马店。这家马店,比我们在板桥所宿的,要小得多。房子一共只有两排,中间夹着一座不大的院子,成为一种两合院子的形式。不过房屋形式,不复是保式建筑,而系典型的汉式房子,虽则上面盖的不过是茅草顶。
与板桥的经验相比,此处更是脏臭不堪。加以天气太热,店里根本待不住。为着逃避这种腌脏恶臭的环境,我等到店以后,略停即又跑出去,在江滩上游冰。旁边一位老太太看见了,连忙说,·····不可洗浑水澡。
这一带的人真迷信。我们一路来,喜欢炖鸡吃;唐老板就告诉我们,鸡肉性子太火,夏天不可多吃。到这里又有人劝我们不要洗浑水澡,虽则如此,我们仍然道谢这位老太婆对我们的一番好意。
此段金沙江上,据说冬腊两月,江滩有人淘金。此刻虽然没有,但是滩上所积的灰黑色细泥,里面含有一些金黄色的矿质小粒,多少给人一种关于“金沙”的联想。
游泳以后,我们自己用些滩上的黑泥,满身涂起来,扮作黑人,大家还这样地一起照了一张相。江滩上这么一次游息,令我们将走下“江坡”时的疲劳,一齐忘记了。
夜间七点半,方才进晚餐。饭后仍觉店里热臭不可耐,再度跑到沙滩上去。日落以后,江滩上要比店里凉爽得多。马店里虽然是又脏又臭,苍蝇多得可以将我们抬起来;在外面一切都是美丽的。
那天正巧是阴历六月十四,月亮差不多是全圆。金沙江在此,由峡谷奔下,为两岸峻山所束,蜿蜒东流,其势甚猛。渡口上面一点,便有一滩;江经此处,瑟瑟作响。全部风景,殊为雄伟。
后来天空涌出一轮明月,光辉照耀在狂流的金江上,倍增胜景。在此种极端美丽的环境下,唱唱歌,游游泳,说说笑话,不觉就是半夜了。
虽是夏季,夜间金沙江的水很冷,差不多有点冰得刺骨。在这种情形下游水,实在是冒着相当危险。一夜看月景,览江流,听涛声,真是美不胜收。游罢仰卧沙滩上,上里天空,有时乌云托月,有时细片自云如鱼鳞,可说是变化无分。
金沙江上一夜的经验,真是一件毕生不会忘记的事。
唯一的遗憾,是未曾带得帐篷来打野。否则在此处沙滩上过一夜,那便是十全十美了。
在某种程度以内,金沙江滩上的快乐,一部分可说为马店的脏臭所抵消。马店真是脏臭的顶端。自沙滩返来,倍觉店里奇脏奇臭奇热。一夜热潮未退。
清晨醒来,也是一样地热(即户外在旱晨五点钟,亦达摄氏三十一度)。李亏一天跑累了,居然好好地睡了一夜。
在这店同居的动物,“马牛羊,鸡犬豕”这六畜,只缺牛一样,我们笑着说,这是学习《三字经》最好的地方。
鲁车附近,金沙江南岸,是云南禄劝县所管,北岸属于会理,原是四川地方。在前清时候,会理县属于宁远府(府治设在西昌)。该府所辖八县,现统称“宁属”。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西康建省以后,方将宁属划归康省管辖,故此数县现在成为西康省的东南角。
政治上虽已改隶,本地人民的心理,则因时间过短,一时尚不易改过来。会理等县的人,迄今仍然忘不了自己是四川人。如果你这样称呼他,他很高兴。假如不幸而叫他西康人,那就必然极力否认,或者甚至动气。
禄劝与会理两县,相隔虽不过一江,情形却大不相同。这点一到鲁车渡过江,特别看得清楚。地质方面的不同,上面已经说过。
人文方面,也大有区别。一入康境,第一个感觉,是官厅布告特别地多,到处皆是(这在云南,是一件少有的事)。
唐老板的马店,里面就附设有“会理稽征所”的征收处;门口贴有“税务重地,闲人免人”八个大字。店外墙上张贴有许多西康省政府、会理县政府以及会理稽征所等机关的布告。
一直到金沙江的北岸为止,本地人说的,全是人民的方言,在江两岸,亦各自不同。
一种典型的禄劝口音。跨过此江,所听到的,便一变而为会理话(一种带有特殊土音的四川话)。四川省的文化,在以前比云南(特别是滇北)要进步些,大有内地风味。
一般说来,此处金江北岸的人民,比起南岸的人,要聪明伶俐得多,善于应酬及招待客人。但是同时也比较地狡猾,善于欺人,没有那岸那样浑朴。
例如鲁车地方,虽只有唐老板一家独家马店,但是从饮食上说来,走到此处,比到富民、禄劝两县一所大村庄,还要舒服得多。一到马店,主人即股勤相款。
本处买不到菜,鸡又不肯卖给我们,可是不用吩咐,仅用豌豆、黄豆、酸菜及四季豆几样蔬菜,晚餐居然摆出六七大碗的菜来,不得不令人佩服。
吃饭的工具,碗筷以外,并有瓷调羹;离开昆明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此物。然而一到晚间,我们请求店主,明天早上替我们做一桌同样的饭菜,他却推托。说要照顾娃娃,没有工夫。等我们求了他一阵,方才和我们讲起价来。原来他的目的,不过是为着几个钱,却又不肯痛痛快快地说,偏要掉这许多枪花。
“店饭”钱初索四元的“出进”(即一人一宿两餐),后来两块钱就讲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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