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奖最佳男配角辛柏青采访(没有一个好演的角色)
白色西服套装:Anest
白色条纹衬衫:Loro Piana
曾经有一个阶段,我不停地接戏。去云南拍电视剧《救赎》的时候,我的戏特别多,几百上千场,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每天一睁眼就化妆,化完立刻去现场拍戏,很晚才收工。虽然那个角色很有意思,我也演得挺过瘾,但是工作量太大了,我开始想:我到底在干什么?那时候我就遇到“灵魂三问”了: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平静时,人会安宁、有定力,这种定力带来自信,带来淡泊。现在淡泊好像不算个好词了,有点“躺平”的意思,但我对“淡泊”的理解是清醒又有判断力,我喜欢那种状态。就这样,我好像找到了答案,能够自洽了,那个阶段的困惑过去了。
在中戏上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带我们去吃饭,从校门口出来,走在东棉花胡同,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天,老师说:你们毕业以后想去哪儿?我脱口而出:只要让我演话剧,我就满足了。老师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同学们也说,你怎么这么傻。演话剧是挣不到钱的,尤其在那个年代,演出费也就200块钱一场。
家庭、父母、爱人、朋友......你都要用真情去对待。如果一个人完全被工作掏空了,生活就缺失了。有时候,我的生活被表演充斥了,一直在演,太疲劳了,我就想回到生活当中来,享受自在的、真实的、自我的世界。当生活一成不变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角色找过来,就会激起表演的欲望,因为我天天都在过自己的日子,也想尝试一下别人的生活。
我的工作包括戏剧、电视剧、电影、拍照、配音、宣传、前期准备、案头工作等等,去剧组拍戏是最漂泊的一部分。我不想拎着同一个行李走入每个剧组。这种漂泊感会让我心里不安定。我希望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做回我自己,跟上一个角色告别,再进入下一个角色。我的硬盘需要格式化,清零了以后才能装新的东西,就像调颜料一样,这个角色是偏红的底色,下一个角色可能偏阴暗,要先把上一层颜色擦掉。
另外一个问题是,因为我长了一张比较文静、好像有点书卷气的脸,于是,知识分子型的、正派的、善良的、品格高尚的角色都来找我了。同一类型被标签化了以后,向外探索的空间就越来越小了,越来越少遇到让我眼前一亮的角色,一直重复就没意思了。所以我有一个阶段,影视拍得越来越少,我回到剧院去演话剧,因为舞台上的角色有装扮性,假定性和游戏感更强,我尝试了很多不同类型的角色,挺开心。
电影《小城之春》本来让我演的是病弱的丈夫戴礼言,临开机前半个月,田壮壮导演说“:(每个演员和角色的匹配)都对。但是都对吧,就太规矩了,没意思了。能不能反着来?你演章志忱行不行?”真的吗?当时我就特别兴奋。相比起来,章志忱这个角色更让演员兴奋,因为他身上有一种危险性,危险往往就是一种诱惑,危险中存在着挑战和可能性。
话剧《四世同堂》最早让我演祁家老二祁瑞丰,吊儿郎当的一个北京胡同串子。到了排练场,发给我的剧本上面印着“冠晓荷(大汉奸)”,我以为拿错了,执行导演说,这就是你的。当时我的创作激情就被调动起来了,我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倾注进去,希望更多的人理解他,我尽量让他逻辑鲜明,让观众能够看懂他的心理轨迹,不是只看到一个坏人,而是看到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按理说,戏曲才会有碰头彩,戏曲里一个角色上场,有过门、叫板,然后亮相,台下就会叫好。我演冠晓荷时,一出场观众是有掌声的,大家一看冠晓荷出来了好像都很高兴,好像不觉得冠晓荷特招人恨。其实我借鉴了戏曲的手法,一出场是低着头的,在阴影当中出来,整理自己的衣衫,突然听到隐隐的炮声传来,一抬头,表情高兴了,台下“哗”就鼓掌。
这也是我愿意演话剧的原因。演《狂飙》那年我27岁,第一次在舞台上挑大梁,又是一个多面、多层次的戏,有大量的戏中戏。能够把一个演员各个方面的能力全部开发出来,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和一次舞台实践。那段时间我非常痛苦,但是演完以后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了特别强烈的变化,就像是完成了一次蜕变。之后让我演任何话剧我都不惧怕,我有办法了,心里有底了。
虽然演出的过程很享受,但是一整天积蓄的能量都为了晚上那两个小时,其他什么事都干不了,那段日子只有演出一件事,生活几乎是零。以前我比较任性,如果话剧和影视剧同时找到我,我首先会想到话剧,影视再好,我不去,我就想过一种纯粹的、简单的生活。其实,现在我还是优先话剧,只是因为创作氛围好像变了,我在舞台上的表达方式也有点受限,无法满足我的好奇了。
视觉上的形象接近不接近没关系,可能别人觉得你演这个角色太容易了,手拿把攥的,比如谷文昌(话剧《谷文昌》男主人公,以东山县县委书记谷文昌为原型),很多人说,你长得这么正,一看就是党的好干部,形象气质太像了。我头都大了,我不想只是复刻一个好人的形象,他的事迹、他留下来的功绩都摆在那儿了,文学传记、纪录片里都能捕捉得到,但在这些资料背后,一个鲜活的生命是什么样的呢?一大片空白要自己去填充,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因为这样的人物往往框架更少,可延伸的部分更多,演起来更自由,让我有很多的创作欲望和冲动。相反,越是正面形象的、优秀的角色,带来的标签和框架越多,我们要在不破坏框架的同时尽量延展,不能过度,很不容易。
之前拍摄电影《漫长的告白》,跟张鲁一、倪妮还有导演聊,我说,你们活得挺开心、挺通透的啊。他们说,岁数大了,很多事想明白了。我好像跟别人反着,我是欢快盲目地度过了年轻的岁月,40岁以后又困惑了。我老婆说我变了一个人,以前我特别随意,不拘小节,现在越来越挑剔,开始较真了。
我有过一段瓶颈期,就是40岁刚刚过的时候。当时我演话剧多了,影视演得少了,加上有了孩子,愿意把更多的重心放在家里,会回避一些长时间在外地拍摄的戏,这样推来推去,影视逐渐地不来找我了,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在影视领域流落到了边缘地带。拍了《妖猫传》以后,大家看我还在演影视,就再来找我。
陈凯歌导演看过我演的话剧《青蛇》,他觉得我身上有那种所谓的超凡脱俗的气质吧。虽然《青蛇》的法海和《妖猫传》里的李白不一样,但他们都有一种出世的清新的气质,陈凯歌导演就觉得我能演李白。早年田壮壮导演找我演《小城之春》,也是因为他看了我演的话剧《狂飙》,觉得我可以塑造民国时期的文人。
为什么我变得较真了?年轻的时候还不太清楚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太好的,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标准,现在你知道了,你开始给自己提要求了,你想去对齐那个标准,但是你又达不到,你就会焦虑。如何达到那个标准?如何化解这种焦虑?这就是我40岁的困惑。
当时一个纪录片来找我,我们演员一般对纪录片不太有兴趣,因为纪录片对演技的要求比起故事片来还是低一些。他们说请我演王阳明,我说那我看看。因为我喜欢王阳明,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骨子里有点古人气质吧。
五六岁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一幕,四五岁时,我去奶奶家,靠近农村的城乡接合部,田这边是道水渠,我坐在水渠的高台上,望着远处田野的尽头,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会伤感,莫名其妙的伤感,自己都不清楚感伤的是什么,但是我很享受那个感觉。
纪录片《王阳明》让我重走了王阳明曾经走过的地方,余姚、绍兴、贵州等地,也给我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思考方式。我觉得王阳明这一辈子,活到了他理想中的样子。从世俗的角度,可能他的学生都觉得老师生不逢时,他想回乡,他对他的父亲的情感好像都被割裂了。但是在他人生的最后,学生问:老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王阳明说了一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对一个圣人来说,世俗层面的不如意都是能够化解的。演完纪录片,央视《典籍里的中国》又找我演了一次王阳明。这些经历,冥冥之中是对我的人生焦虑的一个缓解,我一下又释怀了。我干了一件“不务正业”的事,歪打正着,解了我的惑。没准以后岁数再大又会有新的困惑,一定会有。
先贤们通过自身的努力探索过了,也把结果告诉我们了。但我们真正面对人生时还得自己走,还会怀疑,还会走偏,撞了南墙后,想起来人家早就说过。就像我对我的孩子说“饭前要洗手,不洗手容易闹肚子”,没用,她只有真的闹过肚子以后才会明白。这就是道理和经验的区别,听道理跟自己学经验差太远了。人生就是经验,你来人间一趟,要去经历生活。
我时常提醒自己,越放松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掉坑里的时候。如果依赖经验去拍戏,情绪来了就皱眉头或者笑一下,跟着惯性走,就被经验所累。没有更好的办法时,经验是个工具,可以用一用,但不能依靠经验去完成最终的呈现。
适度的焦虑是有意义的。人为什么会焦虑、紧张?远古时期,当人类遇到陌生环境或者没有见过的物种,觉察到危险性的时候,就会焦虑、紧张。这是基因带给你的,是你的生物本能的保护机制,能让生命得以延续。有一点儿焦虑,人就会警醒,全身的细胞是一种应战状态,原始本能的那种创造力就可能被激发出来。
我们的古人中,苏东坡那样人生豁达的是极少数,读一读他的诗句,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竹杖芒鞋轻胜马”,意思是我骑自行车比你开车舒服多了。什么样的人生况味和胸怀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一定是豁达、练达的。再看苏东坡对美食的追求,到一个地方就开创新的菜式,自有人生的乐趣在里边。
李白和苏东坡不一样,李白活得挺憋屈的。他身上有很大的矛盾性,喝了酒的李白最清醒明白,但是他不喝酒的时候心里还有点“惑”,还想往仕途走,还托各种关系来入仕。他人生中也有一些阶段过着游侠式的生活,但那并不是他理想的人生,而是对人生不如意的无奈的表达。
只要能力被认可,在大众层面又没有那么高的曝光率和认知度,没有被所谓的光环包裹,就不用出门遮得严严实实,急匆匆地走。
我现在可以素颜出去吃饭,我挺享受这个的。如果最近有戏播出,偶尔会被人认出来,没有戏播出的时候,大家不太在意你,挺幸福的。我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在大街上随便溜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想吃什么就去吃,痛痛快快。
摄影师:王海森
采访、撰文:Maggie
统筹、策划:暖小团
化妆:小新
发型:PAN stylist
服装造型:傲寒
助理:康康
场地鸣谢:Tango by Ala House
新媒体编辑:Neil
新媒体助理:余果
视觉: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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