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第五部恒娘(聊斋志异之香玉)
图咏 花因情死花当哭,花为情生花愈香。可惜爱花人去后,妒花风雨便猖狂。
山东青岛的崂山有一座道观名叫下清宫,它的院子内有一株耐冬树,树高达两丈多,有好几十围粗(两手姆指和食指合拢的长度)。院子内还有一株牡丹,高有一丈多,它们开花的时候真是璀璨似锦。
胶州(也属于青岛)有一位姓黄的书生,这一年寄住在下清宫里读书。一天,黄生正在房间里看书,看见窗户外面有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衣服行走在花丛之中。他心中感到很疑惑:这深山道观里面怎么会有女子出现呢?于是他开门出去,想去看个究竟,等他走到附近,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后来,黄生经常看见这个白衣女郎出没,但每次想走近去看,可是都找不到她。于是黄生决定偷偷的躲在树丛之中,等候着这位姑娘的到来。
有一天他估计这个女郎会来,就躲在树后等。不大一会,果然见那个白衣姑娘又和另外一位穿红衣的姑娘一起来了,远远地望,真称得上艳丽双绝。
她们二人走着走着,正慢慢地走近过来。忽然,那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向后退了两步,说道:“咦!这里有生人!”。黄生急忙从树丛中钻了出来。两位女郎一见黄生大惊,急忙往回奔跑,袖裙飘拂,香气洋溢,沁人肺腑。黄生追过一堵短墙,发现她们早已踪影皆无。
黄生对那两位姑娘非常爱慕,于是取来笔墨,在树上题了一首短诗: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沙吒利”——唐代名士韩翊之妻柳氏在安史之乱中被番将沙吒利掳走,后由韩的好友救回。“无双”——《无双传》中美女)
黄生回到房间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刚坐下,那个白衣姑娘忽然进来了,黄生又惊又喜,急忙站起身来迎接。女郎微微一笑,说道:“你刚才气势汹汹的,简直就像强盗一样,我们姐妹俩就逃了。看了你写的诗,才知你原来是位风雅人士,和你见一面倒也无妨。”
黄生问那女郎是什么人,女郎说:“我小字香玉,原来是平康(妓院)中人。后来被道士关在这山里面,真是没办法。”黄生问:“那么这道士叫什么名字?我一定为你排忧解难。”女郎说:“那不必了,其实道士也不敢强逼我干什么。在这里如果能够长期和你这样的读书人一起,那也不错啊!”
黄生又问那红衣姑娘是谁,她说:“她是我的结拜姐姐,名字叫绛雪。”
两人越谈投机,越谈越亲密,情意缠绵——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经渐渐泛起红光,晨光将至。香玉急忙起身,说道:“我贪图欢乐,连天亮都忘记了。”一边穿衣换靴,一边说:“我做了一首诗酬谢您的诗作,请您不要取笑我啊!‘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听后,情不自禁地握住香玉的手腕,说:“你真是秀外惠中,让人爱得忘死啊!想到你离开一天,真好像有千里之别。你有时间可一定要来啊!也不必非等到晚上吧!”香玉答应了。
从此,每天夜里香玉必是来与黄生相会。黄生多次请香玉邀请绛雪同来,但是绛雪总是不来,黄生心里有些埋怨。香玉说:“我姐姐性情冷漠,不象我那么痴情。让我慢慢地劝她,你不用着急。”
一天晚上,香玉脸色惨然地进来,说道:“郎君陇右尚且守不住,还要期望蜀地么?(成语得陇望蜀,意思是得过进尺)现在你我都要永别了!”黄生急忙问要到那里去,香玉边抹眼泪边说:“这也是天数,对你说也说不清楚。以前你诗里说的现在应验了。‘佳人已成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侍卫官),可以为我咏唱了!”。黄生再三询问,香玉只是抽泣,什么也不说。直到天明,香玉才恋恋不舍地走了。黄生感到非常奇怪。
第二天,即墨(山东地名)一个姓蓝的人来下清宫游玩,看见到院子里有一株白牡丹,非常喜欢,就向老道高价购买,老道同意了,于是此人就把这棵白牡丹掘出来移走了。
黄生这才领悟到,香玉原来是花仙,一时间心中非常惆怅惋惜。
过了几天,他听说蓝某把白牡丹移到家中,当日就枯萎了。他伤心痛恨至极,作了《哭花》诗五十首,每天都要到原来种牡丹的地方凭吊。
有一天,黄生凭吊完正要回去,远远地看见看见红衣姑娘也在那里哭泣。黄生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个红衣姑娘也不回避。黄生流着泪看着她,拉着她的衣袖请她到屋里去坐,她也答应了。她叹了口气说:“可怜我们从俩从小就是好姐妹,忽然一天就分开了!听说你也很悲伤,更让我伤心了。如果眼泪能够滴到九泉之下,你我的诚意也许可使香玉再生吧。可是她已经死去多日,神气已经散了,怎么再能和我们两人一起说说笑笑呢?”黄生说:“是小生命薄,害了心上人,自然也没有福气和你这样的美人共欢乐的。以前我几次麻烦香玉表达我的心意请你来,你怎么不来啊?”绛雪说:“我原本总认为你是个年轻书生,十有八九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没有想到原来你还是一个有情人啊。但是我和你交往,是为了友情而不是欲望,如果要让我日夜和你睡在一起,那我可做不到。”说完就要告别。黄生说:“香玉已经永别了,我睡觉和吃饭都不想了。只想要你能稍停留一下和我聊聊,也可以让我稍微感到一些宽慰,你又何必这样决绝呢?”绛雪这才留了下来,两人谈了一夜,天亮时绛雪才走了。此后好几天都没有再来。
窗外下着雨,黄生想念香玉,辗转难眠,眼泪湿了枕席。他披衣而起,依照过去作的诗韵在灯下吟诵道:“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正当他独自吟诵时,忽然听见窗外有人道:“作诗不能没有唱和。”听话音,是绛雪。他开门让她进来,绛雪看了诗,立即续吟道:“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黄生读了,潸然泪下。埋怨她来的次数太少了。绛雪说:“我没有香玉妹妹那样热情,只能够稍微排解你的一点寂寞罢了。”
黄生想和她亲热,绛雪说:“你我一起聊聊天就很好了,何必一定要这样呢。”
自此之后,每当黄生寂寞无聊时,绛雪总是前来陪伴他。来了就和他宴饮唱和,有时不过夜就要回去,黄生也只得随她去。黄生说:“香玉是我爱妻,绛雪你是我良友啊!”好几次问她:“你是院子中第几株啊?你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把你移到家里去,免得你也像香玉一样被坏人夺了去,遗恨百年。”绛雪回答说:“故土难移,告诉了你也没有用处。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何况是朋友呢?”黄生不听,强拉着绛雪的手到院子里,每到一棵牡丹旁边就问:“这是你吗?”绛雪不回答,只是掩口而笑。
光阴荏苒,新年快到,黄生回家去过年了。在家里,二月的一天,他忽然梦到绛雪来了,神情惨然地说:“我大难临头!你如果马上来,我们或许还能相见,迟了就见不到了!”黄生醒后十分惊异,急忙命家人备马,星夜赶往下清宫。
原来道士准备建造一间房屋,旁边有一棵耐冬树,妨碍建房,工匠们正准备砍伐它。黄生赶到了,他急忙上前阻止了。
这天夜里,绛雪来到房中向黄生道谢。黄生笑着说:“以前你不把实情告诉我,险些遭此横祸。今天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如果你不来我这儿,我就要用艾柱来炙你了。”绛雪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所以才不敢把实情告诉你。”坐了一会,黄生说:“今天面对良友,我更加思念我那美丽的妻子了。好久没有哭香玉了,你能和我一块去哭她一场吗?”绛雪答应,两人一同来到牡丹穴处,洒泪凭吊。直到黎明,绛雪收泪,劝黄生回去。
又过了几夜,黄生正在房中独坐,绛雪喜笑颜开地从外面进来,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花神为你的至情所感动,同意让香玉再回下清宫了。”黄生忙问:“什么时候回来?”绛雪答道:“这倒不知道,大约为期不远了。”
天明之后,黄生嘱咐到:“请你经常来看看我,不要让我太孤寂了。”绛雪笑着答应了。
但是两个晚上绛雪都没有来,黄生急了,跑到院子里抱着那棵耐冬树,边摇动边抚摩,连声呼唤绛雪的名字,但是一点回声也没有。黄生无奈,回到屋里,拿起一条用艾拧成的火绳,对着灯点上,转身出去就想去烤耐冬树。绛雪急忙速闯了进来,伸手一把夺过艾绳扔掉了,说道:“你真会恶作剧,想让我受苦受痛,我真应该和你断交!”黄生笑着抱住她,还没等坐好,香玉已经步态盈盈地走进来7。黄生一见,涕泪交加,急忙起身握住香玉的手。香玉用另一只手握住绛雪,三人相对悲哽。
等坐下来后,黄生觉得握住香玉的手好象什么东西也没有抓住,像是自己空手攥起手一样,不由得惊讶地香玉,香玉凄惨她回答道:“以前我是花神,是有实体的,如今我已经是花鬼了,形体已经散了。今天你我虽然相聚,你也只当是做梦相会吧。”绛雪说道:“妹妹,你来了可太好了。我被你家这一口子纠缠死了。”于是飘然而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依偎之间,黄生总感到好象是以身就影,黄生悒悒不乐。香玉也俯仰悲叹:“郎君用白蔹屑,再稍微掺些硫磺,每天到我的穴处浇洒一次,明年此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的。”说完就和书生告别离去。
第二天,黄生去看原来生长的地方,又萌生出一丛牡丹来。黄生于是倍加爱护,又在花株周围作了栏杆加以保护。香玉来到黄生屋里,感激倍至。黄生告诉她要将牡丹移到家里去,香玉拒绝了,她说:“我体质虚弱,经不起反复折腾了。况且万物生长各有一定的地方,我原本不生在你家,如果硬要违反,反而会减少寿命。只要真诚相爱,相聚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黄生埋怨绛雪不来。香玉说“如果你一定要她来,我能够叫她来。”于是她和黄生点着灯笼到耐冬树下,香玉折了一根草作尺码,自下而上丈量到四尺六寸的地方,按在那里,让黄生用两手搔挠。不一会,绛雪就从背后出来了,笑着骂说:“你这丫头,助纣为虐啊!”说着牵着香玉的手一起进了屋。香玉说:“姐姐不要责怪我,你就暂时陪陪他吧,一年以后就不会麻烦你了。”
从此三人就以此为常。黄生看着那株牡丹,一天天繁茂起来,到春末已经长到二尺多高。他回家时,把银子留给道士,嘱咐他精心培养。
第二年四月他到下清宫,看见有一朵牡丹花,含苞未放,正当他留恋忘返之时,花朵摇摇欲裂,不一会就开了,花大如盘。花蕊之中俨然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开始才三四个手指大小,转眼之间,飘然而下,原来就是香玉。香玉笑道:“我忍受着阴风苦雨等待着你,你怎么这样晚才来啊?”于是两人一起进屋。绛雪也来了,笑道:“我每天都代替别人做人家的妻子,今天幸好退后一步成为朋友了。”于是三人宴饮谈笑,到了深夜,绛雪才离去。黄生香玉两人同寝,融洽得和从前一模一样。
后来黄生的妻子去世了,黄生于是进山不回家了。当时,牡丹已经大得像手臂一样。黄生每次指着那株牡丹说:“我有一天寄魂于此,应该在你的附近啊”二位女郎笑道:“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话啊!”
十多年后,黄生忽然病倒了。他的儿子闻讯赶来,面对着父亲很是伤心。黄生笑着说:“儿啊,这不是我的死期,而是我的生期,有什么可以伤心的呢?”他又对道士说:“他日如果看见牡丹下有红色的花芽生出来,又是一放五叶的,那就是我了。”说完,再不说话了,他的儿子用车载着他回家,到了家他就去世了。
第二年,果然下清宫院子里的牡丹花下果然有花芽生出,而且叶子恰好是五个。道士非常惊异,更加用心浇灌它。 三年后,这株花高达几尺,花翠挺秀,但始终不见开花。
老道士死后,他的子弟不知道爱惜,又见它始终不开花,就把它砍掉了。没想到,那株白牡丹很快也就枯萎而死了,后来那株耐冬树也死了。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描写男女恋情的故事,这一篇是其中之一。
这篇故事中围绕着香玉,绛雪的生生死死以及她们与黄生的感情来展开描写,表现他们对爱情的追求。
黄生爱慕美女香玉,借诗表达出相思之苦,终于获美人青睐。后来,香玉死去,黄生知道她是花妖(或花仙)之后,并没有恐惧或离去,而是日日临穴而哀。黄生的伤痛和对香玉的深情也感动了另一位美女绛雪,所以绛雪才代替香玉的位置,给黄生以慰藉,但他们更多的是注重精神上的交流和陪伴,香玉复生之后,绛雪也说“终日代人做妇,今退而为友矣”,即使在“代人作妇”期间,绛雪也“以情不以淫”。更加显得绛雪为人的纯真。旧礼教对她没有任何约束,当自己最好的姐妹去世之后,她就帮她照顾她的男人,相伴其右,聊以慰藉,当自己妹妹复活之后,马上退而为友,毫不拖泥带水。就如文章最后所说:“既非坚贞,亦为情死矣。”
在我眼里黄生可并不怎么可爱。家中有妻暂且不论,爱慕香玉的同时他“得陇望蜀”,企图“一肩挑”。香玉死后,一边是日日临穴涕夷,显得悲痛无比,“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遇到绛雪之后嘴上说“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另一方面还耿耿于怀“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当绛雪看到他日夜思念香玉,动了怜悯之心,愿意来陪伴他,他又“欲与狎”,毫无顾忌。当香玉回来时,他居然还想着绛雪来红袖添香,你说这黄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
与黄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个花神。香玉热烈多情:“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但相怜爱,和好也有日耳。”“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绛雪的善解人意:“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
说黄生是痴情之人,我实不敢苟同。情是有的,多了一点。
【原文】《香玉》《聊斋志异》三回本 卷十一 第三十一篇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馀,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 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 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 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 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 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 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 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 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 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馀,绛雪收泪劝止。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 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 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 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 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 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讌。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馀年,忽病。 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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