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火命(俩个火命人)
有些真相永远只是表象,而记录追索的道路遥远漫长,那永恒的瞬间和无限便只能在文学中悟道开化。
01
姥姥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奇异的魅力,姥爷身材修长,温文尔雅,出口成章,特别是那首冗长的《离骚》经他口中朗朗背诵汩汩流淌时,惊得姥姥目瞪口呆,她想,这样的才子将会有怎样的远大前程。
《离骚》使姥姥和姥爷一见钟情,俩人同岁,都是火命,自由恋爱,私定终身。当时两人的家庭门不当户不对,但年轻的爱情一旦点燃,又有谁人可以阻拦,姥姥决定追随姥爷,不顾一切冲破羁绊。
在一个星光稀疏的夜晚,他们顺着月老的指引私奔了,那天姥姥身着一件蓝色小衫,远处的蛐蛐正大光明地叫着,为他们的新生活喝彩。从此,姥爷家里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两个年轻人开始了清贫的生活。
新婚之夜,既无亲朋更无好友,只有清冷的月光白花花洒了一地,姥姥的装扮陌生荒凉,脸上的红晕一波接着一波,像白纸上涂蜡的太阳。
姥爷想起哥哥按照父母之命结婚那天,红黄蓝的绸缎挤满了新房,人们的叽叽喳喳中也还端庄的新娘一直在发怔,哥哥瞪着痴呆的醉眼望着天花板,想着自己梦中的那个女人。
姥爷几周后才恍惚过来,原来自己就这样结婚了,虽然没有各类绸缎,但身边睡着的女人是自己喜欢的,夜深人静,有这么个美丽的知识女性吟唱着自己墨迹未干的惆怅,生活即使清贫也是值得。
当姥爷想着这些心事时,姥姥安静地躺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屋角正在结网的蜘蛛,外面的雨水正顺着房檐哗哗落下,那声音令姥姥对未来的日子心生恐惧和担忧。
02
姥爷祖籍浙江,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姥爷的父亲进京赶考中榜,举家迁入京城,在此之前,他们家是开绸缎庄的大户人家。
姥爷的父亲因做官被整而家族败落,他临死前将几个儿子叫到床前叮嘱道:“你们长大后,两件事不许做,一不许经商,二不许当官。” 说完,这个昔日举人不甘地闭上了双眼,撒手西归。
旧时代的儿子们都很听话,因为那时家里仍有充足的财富供他们读书和娶妻,大哥和二哥选择了法律和医学,姥爷说那些专业学着太累,就选择了轻松有趣的美术专业。
毕竟血液里流着举人的基因,姥爷非常聪明,他轻松地毕了业,当起了小学老师,教孩子们绘画。
婚后姥爷天性中的懒散渐渐显露,再加上时局不稳,他间歇性的失业颇像癫痫病发作。姥姥开始对他失望了,这种失望始于姥姥的新发现:姥爷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凑乎,这也包括姥姥最看重的爱情。
姥爷虽是个火命,但他却是一堆湿透的木柴,燃烧起来慢慢腾腾带着滚滚黑烟,把身边人熏得泪流满面。
姥爷的身上也不是一无可取,在他的性格里,就有一种自我惩罚的东西,他似乎喜欢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依旧活着,后来他选择死的方式,仍是在做自我惩罚,没人知道那是个意外还是他选择了自残。
很多年后,我开始细细地审视自己的性格基因,发现我那浮皮潦草,得过且过的凑乎风格很像我的姥爷。人类的遗传暗藏着玄机,有时父母身上都没有的品行,却在你身上跳了出来,顺着族谱往上寻找,便会看到隐约的相似,它们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喜欢在草坪上若隐若现地跳舞。
姥爷的头发总是凌乱不堪,这隐喻着他的内心,那里仿佛是一个鸟窝,他的身体带着猫头鹰那种羽毛蓬乱、内心愠怒的意味,那里隐伏着一种智慧,但由于太久不用已经像松弛的橡皮筋似的活跃不起来了。
他有个奇怪的习惯,走出家门就会产生一种期待感,仿佛随时会邂逅自己的母亲或兄弟,而且觉得在外面呆得愈久,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就愈大,即便最后平淡无常什么都没发生,那种奇妙的期待也能暂缓他贫苦寂寞的人生。
自从离家出走后,他就在心底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但他的家人从未出现,仿佛都从地球上消失了。
姥爷的前世今生,蕴含着杂乱无章的记忆。每当他陷入回忆之中,路过的邻人,在他眼里一一变得面目可憎。
03
时光流淌,悠闲而残忍。随着黄昏降临,一场酝酿已久的家庭战争即将爆发,晚饭时,大家端坐于桌子四周,姥姥端上来一盆丸子白菜粉丝汤,姥爷的汤勺急促地在里面搅了两下,没见到一个丸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缺了一颗门牙的脸歪向了一边。
姥姥说:“买了两毛钱的肉馅呢,不过今天的肉馅有点肥而已。” 两毛钱的肉馅做成丸子,白菜汤里飘了油花,但是丸子却没见到。
姥爷自从患了偏瘫,半个身体逐渐死去不再听他使唤,这令他愤怒不已,他变得焦灼而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姥姥身上,坚定地认为是她拿走了自己的半个身体。
此时,姥姥的辩解像在干柴上浇了汽油,姥爷愤怒地把含在嘴里的饭,用那只尚听话的手掏出来摔在桌上,这个动作对于家人来说等同于原子弹爆炸,每当这时,姥姥便知烧到姥爷的底线了,于是,一桌子人噤若寒蝉,不再出声。
姥爷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是个读书人,胡同里人们常用来骂人的话”丫-挺“他从来不屑使用,他用外国小说里的字眼骂人:“猪猡”吐出这个词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
姥爷想:“猪猡”这个词最为形象,老婆和自己就像两只豪猪,平日挤在一起互相取暖,但与此同时,豪猪身上的刺又把他们扎得疼痛不已。
姥爷决定出去遛弯,外面新鲜的空气可以令他呼出胸中郁闷的浊气。出门前,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像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再继续做了。
认真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抽烟点火,他会把火柴盒夹在两腿之间,擦着了火柴后熟练地点上一支烟,然后非常知足地吞云吐雾。有时他也会叼着烟站在街口向远处眺望,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姥爷在公园里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他在那些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又从自己身上看到了那些老人,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
姥爷偏瘫之前特别喜欢照镜子,那时镜子里面的姥爷身材修长,风度翩翩,但自从失去半个身体的管控之后,他就毅然决然地断了这个爱好。他说:“镜子对我毫无意义了,我的身体正一点点离我而去。”
姥姥去世时留下了几个泛黄的本子,母亲好奇地将它们一一打开,最旧的那个本子里面写满了爱情诗,最后一页的那首诗很像是博尔赫斯的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的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后面的三本则记满了日常的花销:“白菜一毛,猪肉两毛, 咸菜7分。” 母亲惊诧地想,姥姥从何时起由一个诗人变成了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俗人,是什么使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04
母亲生于春天,春季木当令,木生火,木旺之时,母旺子相。姥姥是火命,母亲是木命,旧时代的姥姥对母亲很是依赖。
母亲出生后,姥姥找人算了一下,说母亲命太硬,需要有两个父亲压着,于是,母亲便有了一个干爸。即便如此,两个爸也没能压住母亲。
她果然成长为一个倔强刚烈的女人,怀着傲气孤独地活着。天地微妙变化,人间漫漫未知,1948年,母亲被一股洪流席卷着离开了北京,加入了部队,像一片树叶似的随风而去。
母亲精心设计的逃离家的细节和姥姥私奔那晚一样神秘莫测,命运在那一刻显示出一个扑溯迷离的寓意。她为自己勇敢的决定激动不已,在那个星光漫天的夜晚,她看见所有星星都在欢呼雀跃。
母亲的出走使姥姥很不高兴,她突然失去了得力的帮手,在后来的日子里,姥姥一直幻想着母亲会复原回到她的身边,然而,她空等了一生。
母亲是长女,长相随了姥爷,母亲下面的妹妹就是长相随了姥姥,长得特别漂亮,1934年遇到罕见的灾年,眼看一家人快要饿死,姥姥无奈将她送出去做了童养媳,换回了十斤小米,救了全家人的性命,那个妹妹却从此天各一方失去了联系。
据说姥姥送她走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那个妹妹是水命,水火相克,又有谁知?
母亲的哥哥很小就出去当学徒以贴补家用,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母亲带大的。那时姥姥和姥爷都在小学校里教书,工资低得可怜,家里最奢侈的饭菜就是窝窝头和臭豆腐,母亲早就向往着离开这个家庭加入到革-命队伍中去。
母亲年轻时脸蛋圆圆的,像熟透的苹果放着亮光。她的眼睛细长,时而含着忧伤,时而燃起火焰。那眼神告诉人们,她的心在遥远的世界,不在这里。
结婚后的母亲总想变成一只风筝,直飞上天,轻快悠然,而生活却沉重地把她拖在地上,步履维艰,特别是有了三个孩子之后,一下子多了三个沉重的包袱。
疲惫的周末总是不期而至,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抛开琐碎的工作,能存放理想的肉身,已经乏善可陈,无处可逃。
她努力尝试做一个贤惠的妻子,但是骨子里贤惠的程度仍不够婆婆的标准,钱按月寄给婆婆,但母亲的委屈日益加剧。
母亲努力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生活折磨她的真情。但姥爷的出身终于给母亲引来了麻烦,以至于影响到她的入-党。
生活残忍且充满了黑色幽默,母亲一辈子都以为只要入了党就实现了人生的最终目标,但这个问题因为老爷的家庭出身折磨了她一辈子,直到她头发花白即将退休,才勉强解决了。
自打母亲的心愿实现后,她的世界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四面吹来的旷野的风。她一辈子的心火都因这个目标而点亮,当这个目标终于到来时,她便忽然间没了动力,以往支撑她的基石坍塌了,坍塌得干净利索甚至找不到残垣断瓦。
她身上最突出的特质,是有种大仙一样的预感,准确的程度可以和先知者媲美,为此我们曾长久地疑惑。
05
1976年,大地震后家家搭起了地震棚,人们都睡在星空之下的地震棚里。
一天早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母亲起床后眉头紧锁地说:“我梦见你们姥爷穿了一双红靴子,是那种高腰靴,这可不好。”她说这话时,含着一种坚定不移的预感准确的神情。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家里的电话就急促地响起,大舅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姥爷一个人在家寂寞,想点一支烟抽,结果把自己点着了。”
姥姥心梗去世后,姥爷一个人立即变得孤苦伶仃,脆弱的男人被自己的女人骂了一辈子,没人骂了,便五爪挠心,没了根基,瞬间成了稻草人。
姥爷就是在这样的黄昏时刻,点着了自己,当时窗外的夕阳正燃烧得壮烈而凄美,姥爷手中的火柴烧着了棉裤,又烧到了床单和被褥,浓烟窜到走廊,引来了邻居,他们抢救出姥爷,叫了急救车,一路呼啸着将姥爷送到医院,但姥爷烧伤面积高达80%,情况危急,命在旦夕。
姐姐已经做了两年护士,请假前往北京,做最后的临终护理。烧伤面积很大,身体多处深度感染,姥爷已经不能动弹,这导致了大面积褥疮感染,绿脓杆菌肆意滋生,臭味冲天,每个护士进来之前,都要带上两个口罩。
躺在病床上的姥爷痛苦地呻吟着,靠止痛药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他整个人已经瘦得没有一根棍子粗了,完全靠吸氧管的水泡声才知道他还在呼吸,他的眼神有如燃油将枯时闪烁的残灯。正在枯竭的生命力仿佛已从各个脏器逃跑,只残留在两只眼睛里,煎熬着却又是无可奈何的。
临终那天,他眼睛里面的生命力,突然都涌上来了,两朵火焰定定地燃烧了一小会儿,随即又熄灭了,仿佛有谁弯下身去把它们吹灭似的。那是回光返照吗?姐姐傻呆呆地想。
姥爷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走了,他闭上双眼时,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姐姐哭了,泪水顺着她的腮帮子缓缓流下,她很悲伤,但又觉得姥爷终于解脱了。
姥姥和姥爷,这两个火命冤家彼此燃烧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俩人在同一年来到这个世上,又在同一年归于泥土。自然归于自然,因果引出因果,再琐碎的人生也有一条绵延不绝的细线在幽暗处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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