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五娘陈六娘(姚二陈三杜四娘)

姚二陈三杜四娘

刘志平

拂晓,一弯月牙西悬天边。淡淡的月光,映照着穿街而过的市河,河面上一缕缕雾蒙蒙的水汽,随风漫了过来,把蒲镇那条青石铺就的老街浸染得湿漉漉的,雾蒙蒙中不见挑水人,只听得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陈三晃荡着两只空桶,走到水码头,把水桶往河面一荡,水面泛起一圈圈水花,陈三肩膀一侧,左一下,右一下,灌满两桶水,一步一晃的向街中心五世坊的顾家茶馆走去,一路二行湿漉漉草鞋印。

陈三五娘陈六娘(姚二陈三杜四娘)(1)

此时姚二,点燃了七孔炉灶,一股浓烟窜出门外,满屋是浓浓的烟火气。陈三把水灌进那两只敝口的大水缸,两人见面也不打招呼,各忙各的。

水缸灌满了,炉子烧旺了,炉子上坐着七把锡茶铫子,铫子里的水,沸沸扬扬地欢快的吹起哨声。这时杜四娘才趿着鞋,捧着个黄铜的水烟台,悠悠的走来。见面先把水烟台递给姚二抽两口,说声:早。接着卸门板,开门迎客。

每天,姚二总是早起五更,来茶馆生火看炉子。一切忙完后,姚二则用自己的紫砂壶,泡一杯酽酽的茶,跷着二郎腿听别人闲聊。喝茶的大都是能聊会说的,于是有人说:“姚二中年丧妻,苦熬至今,杜四娘,徐娘半老,犹有丰韵,这鳏夫孤妇,干柴烈火,姚二讨好,必占四娘的便宜。”

“别嚼蛆,姚二这多年都熬下来了,儿女拉扯大了,也没听说有什么风流事。”座上不乏忠厚长者。

“那姚二何苦偏要吃这苦头?三九寒天的起这早。”说的人振振有词,也是有理。闲聊总是私下的,不敢张扬,生怕姚二听到生气。上次挑水的陈三寻姚二开心,姚二当了真,两人干了一场架,打得头破血流。姚二憋气,一个月也没来茶馆。最后还是四娘三顾茅庐,才肯出山。

陈三五娘陈六娘(姚二陈三杜四娘)(2)

刁钻的总是趁姚二不在时,寻老板娘开心,过过嘴瘾:“老板娘美死你了,请了个不要钱的长工,早上给你生炉子,夜里给你捅炉子,被窝焐得暖暖的,怎舍得让人家起那么早?哟,真的,怪冷的哟。”

“打枪毙。就你会嚼舌头。”四娘说着,声音一低:“人家不象你馋猫鼻子尖,人老了,早起,睡不着。”话语中听来总有一番情意。

“唉呀,人老心不老,天天起大早,不正要有人陪那。”

“死鬼,看我不用开水烫你这张嘴。”说着,茶铫迎上来。

“哟,小生不敢了,娘子饶了小生吧。”急脱脱的闪开。四娘上前扬起茶铫,一股沸水彩虹般地注进茶碗。

那天突然有人说姚二死了,还真的让人有点不信。姚二那硬朗朗的身子,八扁担也打不死。五十岁的人了,冬天还敞着怀,露出红润润满是毛的胸脯子。姚二不是充好汉,他是不怕冷。一天三顿一碗酒,几粒豆瓣,一块臭豆腐,身子就暖烘烘的,舒服了。姚二有儿有女,他却不愿同住,一个人自由。

姚二确实死了,是寻死的。死的方法很蹊跷,头栽在水缸里,倒栽葱,半缸水,浅浅的,呛死的。谁也说不清,姚二为什么自杀。只有四娘心里明白。

头天晚上,挑水的陈三骂了姚二,说他是自作多情。一整夜,姚二没睡着,把不准时辰,便早早的去了茶馆,正撞着陈三从四娘的屋里出来。姚二傻了,晕乎乎的投了水缸。

陈三五娘陈六娘(姚二陈三杜四娘)(3)

姚二死了,陈三也走了,四娘辞的。茶馆里新来了个憨厚老实的挑水郎。

姚二死了,四娘苦多了,而这时家里偏偏又多了些事,让四娘忙坏。忙碌始于八爹摔伤了的那天傍晚。温温的洗澡水,红漆斑驳的木盆,一碟皂荚,干松的衣裤,一一摆好。刚带上门,咣的一声,盆翻水淌,低低的呻吟声,八爹摔倒了。四娘一急,推门进去,脸刷的一下子红得象绸缎子。八爹一丝不挂,瘫软在盆边,水洼洼的浸了一青砖地。四娘一楞,不知如何是好。八爹虽是老人,但那从不见天日,白的耀眼的肚皮,终不是女性看视的地域,况且又是自已的公公。八爹呻吟着,手奋力的向前伸去,想拉一件衣服,遮掩一下,可手够不到。四娘赶紧上前一步扶起公公。八爹的腿摔折了,绑了石膏,夏日炎炎,好出汗,用扇扇也扇不去暑热。八爹胖,半天不洗不揩,就有许多污垢,散发出老人味,汗酸味。清清的一盆水,柔柔的温手巾,四娘细心的擦,洗,揩,抹。厚厚的石膏,直绑到胯间,夏天容易感染,四娘不得不在那块地方细细的擦洗。此时四娘已无羞涩,这一洗一擦,一抹之间,全揉进了一个女儿对父辈的情分,没有丝毫的杂念。她是在替那远在天边的男人尽一份孝心。

八爹的妻子去世早,之后从没和其他女人有过接触。他十分羞愧,他涨红了脸,想拒绝又无可奈何,他怎好让一个还未真正结婚的儿媳妇为自已擦洗身子?浑浊的泪水潸然泪下,他恨自已怎没一下子摔死。八爹身子稍有好转,他死也不让四娘再给他擦洗,有事就叫孙子奇玉。

1966年秋天的一个上午,顾家茶馆里,大伙们和往常一样喝茶聊天。突然一群红卫兵,冲进茶馆,高喊着口号:横扫一切封资修,破四旧,砸烂顾家茶馆。带头的却是那原先茶馆挑水的陈三。陈三胳膊上套一个红袖套,手指着四娘,高声道:“杜四娘,从今起,你这封资修的茶馆彻底关掉,不许再营业,这些封建社会的遗老遗少们,还整天在这喝茶聊天,享受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还有这些才子佳人的茶碗,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四旧吗?!小将们,我们要不要把这四旧横扫掉呀?”砸掉!砸掉!红卫兵齐声高呼着。陈三拿过一根旗杆,把桌上的茶碗,哗的一下全撸到地上,哗啦啦的一片破碎声,茶水四溅,茶客四散。急得四娘上前,拉住陈三说:“陈三,你,你,发什么疯,你以前不也是茶馆的人,你怎能这样呀。”“哈,哈,我从前是为你们资本家做长工,现在我们当家做主了,响当当的造反派。告诉你,你再也甭想用你的妖气来招引人拉生意。你这个狐狸精,姚二还不是被你害死的吗!”“什么,姚二是我害死?陈三你摸摸自已的良心,姚二到底是为什么寻死的?你自已心里不清楚!”四娘见陈三这样的血口喷人,气得头发晕。

那天夜里的情景至今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心中时时的为此痛苦。那天凌晨,还不是陈三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心怀不轨,偷偷的拨开了我家的门,想占我的便宜,是我四娘骂了你这不耻之徒,把你赶了出门,没想到出屋时你被姚二看到。我知道姚二心中爱着我,可他忠厚老实,有爱也不会说出口,我不也同样爱着姚二,心中念着他的好,可我们终究不可能走出这一步,我丈夫虽然杳无音信,可我四娘终究是个有着名份的人。要不是你陈三,不怀好心,姚二又怎么会看到你,真让人痛心啊。姚二,你这个死心眼的人,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四娘会和陈三这样的人好?你的心怎么就这样容不下这一星半点的,不会问问我,是不是个误会。你却为了你的一腔真情寻了短见,可这一切我四娘又怎么好向世人说清。只有把这揪心的疼痛埋在心底。今天陈三你却倒打一耙,泼我四娘一身污水。杜四娘想到这,更是气愤,骂道:“你这狗日的,还血口喷人,姚二怎么寻死的,你还不晓得?!你.....”杜四娘扬起手,上前想抽陈三一个耳光。不料头一阵发晕,腿一软,昏倒在地。陈三一看不好,怕杜四娘说出实情,又见四娘晕倒在地,怕出人命,连忙溜之大吉。

茶馆关门,四娘只好到一家饭店帮工,挣点工资,以此养家。每天晚上,是四娘家最温馨祥和的时光,八爹眯着老眼躺在藤椅上,脚高高跷着听广播,儿子奇玉则在灯下做作业。奇玉是个乖孩子,听话,放学回家后,做好作业,才在院子里玩一会,很少上街闲逛。一星期天的傍晚,奇玉满面泪水的跑回家,向母亲哭诉,说同学骂他,是个野种,没有老子。奇玉满腹委屈,哭着要爸爸。杜四娘潸然泪下,无言以对。

陈三五娘陈六娘(姚二陈三杜四娘)(4)

晚上四娘在灯下做着针线,想着心事。晃忽的灯光中,隐隐约约的现出丈夫模糊的身影。丈夫名不符实,出嫁的路上,丈夫被抓了壮丁,瞬息之间,喜事变为悲剧。杜四娘忘不了,丈夫那悲愤的眼神,那凄惨的叮咛:四娘,帮我照看好父亲,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等了三十年了,青丝已白发,可你依然没有一点音信,只隐隐约约的听说你人在台北。四娘只能叹息自已是个苦命的女子,有了这一层说不清的海外关系,也不想再为人妻。既便自已心底也恋着姚二,也只能把这情感深深的埋在心底。

十年前的一天早晨,院门口放着一只菜篮,篮子里有个婴儿,婴儿哭声啼啼,让人揪心。四娘一片慈心,收养下来。四娘心想,这是有心人相信我四娘,也是有缘,正好让丈夫有个后人。四娘不想让奇玉知道自己是个弃婴,以免自卑。只说他父亲去了远方。

何止远方,远在天涯,那道深深的海峡,是一道天堑。是那让人难以割裂的一缕缕绵延三十年的乡愁和别离。四娘的心里何时不在思念着自已的男人。

窗外又是一片秋风,这萧瑟的秋风能把这思念,吹过那深深的海峡吗?四娘的泪水悄然而落,不知觉打湿了手上的针线,轻盈的泪,无声的叹息,惊动了奇玉:“娘,你怎么了,你怎哭了,是在想爸爸了?”“嗯,是在想你爸。”“那爸什么时候才回家啊?”快了。四娘想应该是快了,三十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等着你,我会把你父亲养老送终,把奇玉养大成人,让他结婚生子,他生的儿子,就是你的孙子,姓你的姓,等到你那天回来。四娘笑了,泪光里她仿佛看到她的男人正向她走来。

陈三五娘陈六娘(姚二陈三杜四娘)(5)

快快回来吧,咱两人再把这祖业的茶馆开起来,来回报当年乡亲乡邻和那些忠厚热情的茶客。当然四娘更没有忘记姚二为她点然的那旺旺的炉火,那每天升起的在蒲镇上空的第一缕烟火,曾经是让她对生活抱有的一丝希望。如果姚二还在多好,她依然给他递上那古铜色的水烟台,让他过一把烟瘾,给他泡一壶上好的浓浓的龙井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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