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溪古渡散文欣赏(诗人龙彼德侧记)
龙德德近照
一从勔诗梦 平生追日忙——窗友、诗人龙彼德侧记
如众所知,龙彼德乃当今著名诗人,已发表诗作5000余首,评论500余万字,散文、小说、报告文学300余万字。蜚声海峡两岸四地及东南亚。荣膺诗人、评论家、作家、编审以及中国当代艺术协会终身名誉主席、中国文化艺术协会终身名誉会长、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等众多头衔,可谓名山事业,实至名归。 彼德深造于南开大学中文系,锻造于东北三江平原,冲飞于吴越钱塘,饮誉于中国当代诗坛。然而清本溯源,更重要的他乃湘西大山的孩子,曾长时间酝酿茁壮于五溪山水。而古城沅陵是五溪最后一溪与沅水的交汇之地,长期是湘西政治文化中心。山水灵秀,人文蔚起,有《西江月》为证:
酉水拖蓝沧浪,武陵竞雪琼霄。壶头镇浪二酉高,佛国天门对眺。
溯江追月五溪,逐臣谪仙双曜。阳明藜杖徐挥毫,都道山青水淏。
湘西文星惊世,中国济慈称豪。沅陵屡出玉骢骄,撒欢江湖堂庙。
胜地再出斯文,天宁初试风骚。黑水浪共钱塘潮,共谱诗坛新调。
两首《西江月》道出龙彼德出生地沅陵旖旎的山光水色和特有的人文背景,也点击了诗人追诗圆梦的简要历程。
沅陵确是一座古雅别致的湘西古城。《水经注》里说它“临沅对酉”,五溪中最后一道溪——酉水汇入沅水之后,就势推演出县城八景中一大奇观——“酉水拖蓝”(酉水在青绿色的沅水中拖出半江靛蓝);隔江对峙的武陵、雪峰两大山系在此围成了一幅银河翠屏山水画(是曰“笏山叠翠”);载入《辞源》、《辞海》中的二酉名山和汉将马援的遗迹“壶头山”对称于沅水上下游之间(有“书藏二酉”,“壶头夜月”之谓),建于明朝万历年间,软禁过“少帅”张学良的凤凰寺下,“一天门”曾高耸入云;身负重名的明代书画家董其昌所书“眼前佛国”四字,悬匾于唐建“龙兴讲寺”的高空。两寺南北相映,古韵悠悠。“朝发汪渚,夕宿辰阳”的楚大夫屈原曾徜徉于沅陵及辰、溆之间,吟哦出“沅有芷兮澧有兰”的名句;谪仙人李白情托月魄,追送“诗天子”王昌龄“过五溪”,而“直到夜郎西”。大儒王阳明自龙场驿悟道而归,留连沅陵虎溪书院讲授“致良知”之学,曾乘兴“杖藜一过虎溪头”,纵情讴歌此地“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底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洲”;近代伟人林则徐则三过沅陵,不仅为“曲磴远垂线,连冈深掩扉。路穿石罅出,云绕马蹄飞”的奇景惊呼,而且奋笔写下“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的名联贻赠东道主。视此为第二故乡的湘西文星沈从文和生兹念兹的“中国济慈”朱湘都对沅陵情有独钟。自古至今,主客于此的衮衮诸公不胜枚举。
2016年秋龙彼德在湘江桔子洲头
2016年秋龙彼德在上海黄埔江边
跨越黑龙江的中俄同江铁路大桥
2016年7月,龙彼德在同江市的松花江边,背后是地图。
山水有灵,斯人有幸,这一切都为龙彼德等的成长提供了天时地利与人和。降生于“胜利街”,壮翅于天宁山,虎变于黑龙江,扬旗于钱塘潮,这是龙彼德的成长轨迹,也是他追圆诗梦的心路历程。身为其乡党同窗的我,不揣愚瞽,兹以一个特殊读者的角度,将所知其要端逸事,述诸笔底,名之曰侧记。
一、沅陵斯文子
彼德友小我一岁,我之识他,早于他之悉我。1951年,我满身泥土味离乡赴城依傍外婆,住胜利公园左下方之梅山殿,此属胜利街居委会第二十居民组,热心公务的大姨张名玉时任居民组长;而家居府坡横街的龙彼德的父亲龙长林则是胜利街居委会的主要负责人,时人尊呼为“龙委员”。龙委员伟岸夹胖,勤政随和。据大姨告知,其祖曾在县城开“龙合顺”客栈,而后家道中落。龙委员饱读诗书,历经世变,饶有智勇。1949年沅陵县城发生惨烈的“三·二事变”,万千匪徒洗劫山城,市民在劫难逃。此时此际,龙委员却巧用计谋,带领街邻以退为进,应付裕如,最后奇迹般地保全了府坡横街一号李家大屋乃至半条里巷。
龙彼德少年照
1964年南开大学毕业照
解放后成立居委会,他被近在咫尺的城关镇领导相中,经群众推选为居委会主要负责人。龙委员有二子二女,计六口人。人称女主人为“张大”(沅陵话称“姑母”为“大”),张大慈目善眼,轻言细语,见人一脸笑。得知她实名张钟有,白溶乡方竹溪村人,因父母双亡随大姐来城领管甥辈,临近马路巷永生堂,经好心人介绍信奉基督教,解放后进了城关镇印刷社当工人。
他们的大女儿龙谷兰,解放初年方二八,人如其名,饶有幽兰之质,且庄重大胆。为配合“抗美援朝”,她扮装花木兰,顶盔披甲,横刀跃马,由其父龙委员执辔,领队巡游长街,后有锣鼓点子和秧歌相随,望之令人生羡,围观成堵。 小女儿春兰,总角韶龄,貌似其母,常常春兰带笑。
龙委员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为龙起贵、龙起祥,可谓寄望之深;但“张大”笃教向善,根据《新约·马太福音》,坚持将其分别更名为“彼得”,“雅各”,皆为耶稣十二个门徒之一。由于夫妻信仰有别,书名一时难定。直到开学启蒙,其母坚持将大儿子定名为“龙彼得”;争中有让,小儿子仍名“龙起祥”,俗称“雅各”。总算是中西合璧,各有所得。起祥性格开朗诙谐,长成后常扮成“美帝”、“苏修”,长街操中国式的“洋文”表演活报剧,喜铜管乐,尤擅长小号和顺口溜。后入县文艺宣传队,再转入东江水电站。
上五人我最熟悉,其家六口之中,因彼得(后半生改为彼德)常在学校上课,谋面不多。基此只我识他,他似不知我。我初次印象中的这位斯文少年,清秀文静,笑如其母,常携带着书本,捧读并用手不时匡正一付近视眼镜。此生文如其父,善嗣其母,平时除赴校课读之外,多为上南门新华书店的常客,无书不爱,尤喜诗歌,因阅读认真又守规矩,常受书店的年轻经理姚楚生的施凳礼遇(姚是湘西行署主任晏福生的外甥)。作为一个傍亲就读乡下伢儿的我,周末假期总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来添补开支,三伏天我会挑着小水桶叫卖长毛井的凉水,大多数时间我会帮衬着姨夫去做小工,但几乎每次我都会趁机注望新华书店的窗口,次次看见的几乎都有这位龙家斯文少年,他时而扶镜敛容于阅读,时而眉飞色舞似乎进入化境。定格的龙生读书图至今还铭刻在我的脑际。记得我乡的父老乡亲常把聪慧勤奋的读书人叫斯文种子,当时我就觉得这位龙生正是这样的人。觉得当这样的人才能实现家乡塾师勾画的美梦——“朝为田舍郎,暮登君子堂”。
终于结束了两人机遇中的交臂之失,1956年夏初,在江湖闯荡了一年的我,有幸能去沅陵一中初三作短暂补习,终于在米仁洽老师带领的初十甲班和龙彼德相聚了,一街之邻和共同的志趣使双方相见恨晚,他待人的忠厚和似佛的笑脸,更使我倍感亲切。但随之而来的是异校取录,又是一年参商离别。1957年秋,当我以幸运的插班考分来到沅陵一中高十五甲班(当时被评为全校红旗班)时,我俩终于正式同窗共读了。沅陵一中的前身为辰郡中学和朝阳中学,生源广布湘西(辖今怀化地区和湘西苗族土家族自治区十几个县市),乡音纷杂,人才荟萃。欣喜与各路学子促膝同师,高山流水,但想在其中出类拔萃,真非易事。彼德在班里年龄偏小,又不任干部,但显眼的却是他的文学成绩和表现,课堂答问头头是道,锦绣诗文倚马可待,初中时就能写出三十多首像模像样的诗歌。同班后,我发现他能背不少首李白、杜甫、苏轼的诗词,仰慕艾青、贺敬之、郭小川的诗;喜读马雅可夫雅基的《好》、《放开嗓子歌唱》和《列宁》,也爱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和他的小说、历史剧、童话诗和众多的抒情诗。
工作合影
全家福
他曾对我私下倾谈,希望将来当一个像普希金那样能用各类文学样式写作的高产作家。他言行一致,甚至行胜于言。时置全民大炼钢铁,他被派去炼钢,我被编入农业组兼做木工活。在别具一格的时代洗礼中,他能舞棍入炉挥汗如雨和同伴“高产出铁”,而且工余写出大量的诗作登上油印的校报或《双抢战报》上。一首《出铁》深受师生好评,“哗啦啦一声——又出来一条红色蛟龙!”几乎成为当时的口头禅。也有个别同伴故意改换词语加以戏谑,一向谦和隐忍的彼德虽然有触,但却能面无愠色。我知道他是个内心极好强的人,但他只会以德报怨,用加倍的内省暗自给力,竟创下一天写出四十首诗的记录。他有枚皋之敏捷,我却心效司马之延迟。自小蒙受乡风家教濡染,也能伴随着写出几首小诗来。年久皆忘,只记得一首被同伴取笑连题有三个“粪”字的《挑粪谣》。语云:“两只粪桶挂两头,楠竹扁担闪悠悠。三脚并作两步走,挑粪人儿争上游。”真是“粪”字成谶,成了我终身不才的先兆,幸有“争上游”相补,以金克木才终成一名高中教员,这是后话。不过,现实生活中也会有人将常马释于盐车之下的时候,也许是爱屋及乌,当时主管教学的方思默副校长、刘历炳教导主任和以刘伯伦老师为首的语文组教师,推荐彼德和我为学校去编写有关反映大炼钢铁的剧本。当然由于少不更事知识欠缺,不谙戏剧如何设置矛盾冲突及安排情节发展,几经折腾,最后只能写成“钢铁组歌”,实为诗歌大联唱。应景颂时,又有妙曲相配,倒也热闹一时,但词稿多出自彼德之手。他通俗新潮,而我拘泥于古韵格调。演出之后,反响强烈,引得我班班主任刘之一老师竖起拇指提足嗓门在班会上宣言:“将来——我班某某某一定是科学家,龙彼德一定是文学家——高十五甲班硬是如法!”颇似花鼓调的益阳腔似余音绕梁,今犹在耳。
后排右三为龙彼德
龙彼德与作者向晓钟以及另一同学李拔松的合影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考大学有如明清两代科举考中试的乡试,会一考定终身,为高中生梦寐以求;追求升学率则是各地完中压倒一切的任务。1959年上半年,沅陵一中喊出了“跨长江,过黄河,直取清华北大”的口号,早被定为文科重点的龙彼德也发出“考不上北大,誓不为人”的豪言壮语。正当他展开排云的翅膀,开始一飞冲天之时,一次体检结果几乎浇熄了他的所有的梦想和热情——他被告知患有肺结核,这在当年几乎接近于不治之症。距高考只剩两月有余,弱冠之年的彼德几乎彻底被击倒。这时正是父母的“三春晖”精心浇灌着这棵暂时萎靡的“寸草”,双亲立刻成了他关键时刻的保护神。父亲用“祸福相倚”的古训来开导他;母亲则给他讲《圣经》的故事,诸如以色列人如何战胜千难万险逃出埃及,义人约伯怎样应付种种考验坚定信仰等。全家人紧急动员节省开支,除坚持服用当时昂价的西药“雷米丰”和生花生仁等之外,母亲还多次去县医院讨取紫河车(新生儿胎盘),下沅水用心洗净,经特殊烹炒后供他食用。亲情的温暖使素有矢志不渝之心的彼德信心倍增,他严格地执行休养计划,每天一早去后山松林里做扩胸运动,中午静坐静卧……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十天后,再赴邻县“八六一”兵工厂医院X光复查,结果病灶钙化,石破天惊,竟奇迹般痊愈了!他下车后直奔学校,投入师友欢迎的笑声中。这时距高考只剩二十天,而同学们早已停课复习了两个月,师友们热情帮助,他也破釜沉舟,作背水一战。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中又树起了一架拔地而起的天梯,只需快速有序地拾级而上,天堂即会在眼前。一个月后,他被录取第二志愿-------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似乎心有失落之感,但母亲“一要感恩,二要知足”的及时劝慰终于抹平他心中的垒块。
二、南开八斗才
1959年8月30日,龙彼德怀揣录取通知书,足蹬一双带有搭袢的土蓝布鞋,挑着一担外裹印花布的大行李,操着浓重的湘西方言,出现在车水马龙的天津街头,由于满身土气与学校迎新队擦肩而过,处处问路,最后才汗流浃背地跨进了位于八里台的南开大学。南开大学成立于1919年,抗日时期曾迁昆明,同北大、清华合并曾组成有名的西南联大,为国内著名的综合大学。虽然彼德因病耽误未能录取于第一志愿北大而心存余憾,但心仪已久的研究鲁迅专家李何林竟然是南开中文系的系主任,他在专业思想教育会上“北大南大,不相上下。成就大小,不在院系,而在奋发”的一番话最后拂去这位不服气的湘西学于心里的阴影。“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竟激动地吟哦起李白《上李邕》中的诗句来。但人生成功之路从来少有直线,“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唐代诗人韩愈此联名句揭示了不少文人成名的天机和规律。
正当龙彼德春风得意潜心攻读之时,入学不满一年,突报父病谢世,不久再传大姐谷兰车祸丧生,这样几乎斩断了一切经济来源,全靠甲等助学金和一级生活补助费生活。加之一入学便被告知,中文系是不培养作家的,青年学子的目标是做党的驯服工具,这和他怀着当诗人、作家的才上南大的动机大相径庭。但双重的精神负担再也不会将他击垮。尽管他喜欢向组织暴露活思想很快成了“走白专道路”的典型、“重点帮助”的对象,一如既往的“赤心向党”之外,他仍是初衷不改。为了写诗,他利用假期主动深入生活,一次步行九十余里去太行山;两次到湖南桃源县与农民实行“三同”。尤其是第二次,返校途中遇冀鲁两省连发大水,冲断了京广、津浦铁路,被迫改道南昌、杭州、上海、南京,经泰安至烟台一线,入渤海而抵塘沽,沿途只能靠新交文友相助,凭借干粮充饥,自觉履行中国文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传统。
开馆前,龙彼德接受媒体采访
龙彼德文学馆外观
终于天道酬勤,次年《新港》、《人民南开》等刊报发表了他不少的诗歌和散文,得到了著名诗人贺敬之的赞扬。五年中,除主动投入了修水利、推轱辘马和参加河北省整风整社运动外,最使他难忘的是1963年他一肩扛下了长篇朗诵诗《接班人之歌》的写作任务。在那个中苏论战、全国向雷锋学习的激情飞扬的年代,南开大学决定在当年的“五四”青年节举办诗歌朗读比赛。全校各系都组织了大小朗诵队,以文学为专长的中文系集中全系精锐,组织了一支有四个声部,有领诵、独诵,人数达八十余人的朗诵队,至于诗的创作任务则独选龙彼德完成。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不再跑图书馆抢座位去死啃书本,而是包下了宿舍,打开水,擦黑板,或主动去食堂、书亭、车站等公共场所学雷锋做好事,以此来陶冶情操;并系统地学习了国际共运发展史和中共党史、革命史和中央领导关于反“和平演变”的论述。将“接班”这件大事放在全球大背景,历史大潮中来抒写,他在《接班人之歌》中以《国际歌》开头并贯穿始终:
每一个明朗的清晨,
伴随着红日东升,
像迎接阳光和空气,
我们敞开胸膛,
迎接这雄壮的歌声。
(国际歌的旋律顿起……)
听着它呀,/我们辽阔的心海,/泛起了潮讯滚滚……/听着它呀, /我 们炽热的胸膛,/燃起了烈火熊熊……
(眼前是马队,旗影;耳边是闪电,雷鸣的画外音)
在巴黎公社——十月革命——新中国胜利的征途中,在各种力量、各种思想 的较量中,“雷锋式的共产主义的新人”应运而生。“我们歌唱雷锋,/我们歌唱壮丽的人生。”我们学习雷锋,我们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这一主旋律使朗诵达到了高潮
最后,众人------包括作者和艺术导演陈大椿意气风发地合诵:
我们是接班人!
我们是雷锋!
(重复一遍)
我们是接班人!
接班人——雷锋!
(重复一遍)
一场革命的接力赛啊,
千年万年永载不停!”
演出时南开大礼堂涛飞浪打,豪情直逼云天。座无虚席,间不容发,赢得暴风雨般经久不息的掌声,结果中文系的《接班人之歌》一举夺魁,后来更成为南开大学的保留节目多次在校内校外演出。原为《人民南开》编辑的男领诵刘绍本是北京有名的才子,事后和彼德成了莫逆之交;担当女领诵的陈圣安则与作者相约:“不仅以口头,而且要以行动,谱写壮丽的接班人之歌。”
与同班同学刘绪发(前)、钟广文(后左)合影。当时龙彼德是沅陵一中少先队大队长。
龙彼德与公木合影
龙彼德与臧克家合影
龙彼德与现代著名诗人贺敬之合照于杭州2004年6月25曰
1963年暑假,龙彼德在家中——沅陵城关镇棉织印刷社后院专为刘伯伦、方思默两位老师和我,重新激情地自我朗诵了这首《接班人之歌》,二位老师听后热泪盈眶,紧紧拥抱了这位昔日的得意门生,激情顿时从海河激荡到了古老的沅水。为了这次重新朗诵,他竟然反常地赶跑了他弟弟娱乐圈的一群小字辈。这种颇似诗人李白“楚狂人”的“恒殊调”,怕也只有能读懂他那颗赤热诗心的人才能理解。
龙彼德和作者向晓钟以及刘伯伦老师合照
龙彼德与亚弦在亚弦家门前台阶上
龙彼德与洛夫夫妇合影于湖南衡阳
龙彼德夫妇与罗门蓉子夫妇在海南三亚
龙彼德夫妇了三同江市相关领导在开馆现场
沅陵一中老校长方思默夫妇合影
按理,1964年的毕业分配理应顺理成章地传出佳音,但照例逃不出韩愈所提示的“起且僵”的天机和魔圈。临近分配,彼德曾向系领导提出过到边疆到最艰苦地方去的申请,但未获批准,只是透露北京《文艺报》来要人,他是两个名额之一。但半月后的分配方案却是去浙江省教育厅,李何林教授解释是到杭州大学中文系,但一到杭州却安排到杭州一中教高中语文。龙彼德素来具有李白式的“不屈己,不于人”的性格以及“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宏愿,不是轻视教师,只是初衷难改。此时,正好中央组织部有文件下达,当年毕业的大学生都要参加一年或二年农村社教运动,在社会实践中获得锻炼。这真正是冥冥中安排的一次机缘。他想,也许是上级以为他只专不红,那就来个只红不专吧。在紧接的参加农村社教实践中,龙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积极组织广大社员学习毛主席著作,台风夜舍生忘死抢险救贫农,大雪天给五保户送棉被,以焦裕禄精神搞调查研究……这样,他不到十五个月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朝着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方向大步迈进……
1968年12月23日,毛主席向全国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杭州市立即掀起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热潮。这更是一次争当无产阶级接班人的大好机会。他一连写了十三次申请书,整整要求了一个月,终于获得批准,跟随知识青年去黑龙江省同江县插队落户。这似乎是南辕北辙,但实为面壁十年,相得益彰……
三、黑水龙门鲤
也许是上帝早作安排,龙彼德成长于湘西,乘风于津沽,而虎变于白山黑水,选定了黑龙江为他鲤鱼跳龙门之地。他本人在尔后的大作《司马迁》中借司马谈对儿子的谈话演义出鲤鱼跳龙门的故事:“每年三月,冰化雪消之时,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鲤鱼,或从海上回游,或自百川汇集,都来到龙门之下作一次壮美的腾跃。登上龙门的,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成龙升天。登不上龙门的点额暴鳃(即跌坏额鳃),仍旧为鱼。而成龙者微乎其微,能跃上者不过七十二条。”接着时值六岁的蒙童司马迁当即向父表示:“我就是那七十二条之一。”前后联想,龙彼德三江平原之旅正是完成了鱼龙之变。不过这个“龙门”不在黄河,也不在沅水,而是在雪浪解冻的黑龙江。龙彼德以一个特殊知青的身份在北疆一待就是十年,这十年是他与北国身心融化、互相发现的十年。他当过农民,做过共青团工作,担任过农村公社和县委宣传部负责人。经历过一天十七小时的繁重劳动、一年二分之一的严寒考验,一次涉险沼泽差点儿没顶,两次中毒均死里逃生……是黑龙江给了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头顶蓝天,足踏荒原,置身于万古洪荒的孤独;冰排横江,沼泽没顶,面对强大自然力的茫然;赫哲渔歌,知青哀乐,吟成了生命之浩叹。是中国地图大红公鸡的“鸡冠”,是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的黑黄蓝三色水给了他创作灵感。壮景而生情,情激而发歌。发表了一大批作品,也为后来的近五十部作品——至少占三分之一——做了题材上的积累和艺术上的准备。
同江市街津口赫哲族乡风景点钓鱼台
同江市三江口公园
黑龙江边的知青石
黑龙江边的知青石
长5.8米、高2.6米、重30余吨,是杭州知青捐款制作,从杭州经七省
随着文艺界的复苏,各级文学刊物的复刊他的诗也应运而出,他走出了同江,走出了黑土地,走向了全国。1975年2月,龙彼德的第一本诗集《大汗歌》(与新疆章德益合出,一人半本)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既是一本由东北疆知青和西北疆知青二“德”巧妙的合奏,也是祖国大红公鸡版图上鸡头和鸡尾的再次灵动------它预示着新中国文苑第二次春天的来临。《大汗歌》首印75000册,先后得到上海《解放日报》,北京《诗刊》等近十家报刊的评论,著名诗人郭小川也对此书作了肯定。
2016年7月龙被德在边境哨所前
2016年7月龙彼德、马继红夫妇偕孙女龙薇薇在黑龙江边界碑留影。
北国赐他以灵感,以激情;以文,以诗;又赠他以甜蜜的爱情和承欢的长子。1971年8月,在同江县五七干校举办的全县共青团干部训练班上,作为县共青团负责人的他,在宣讲共青团史时朗诵了《接班人之歌》的片段,赢得全场不停的掌声和叫好声。会后,团干部们争着来抄诗。他蓦然回首,一位聪慧美丽的伊人——乐业公社东方红大队团支部书记、杭州姑娘马继红惊现在面前。她激动地对龙彼德说:“这首诗写得太好了!你朗诵得也太好了!我们就是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好一个“太好了”,好一个“我们”!在训练班结束的第二天,这对才人佳人便确定了关系,一年后他们终成连理——“龙”“马”精神,如虎添翼。
1973年1月6日龙彼德与马继红的结婚照(在杭州照)
这是l969年黑龙江省同江县的旧貌
1974年的端午节,正值家乡沅陵大闹龙舟,在龙彼德的同江县乐业公社草房中第一个儿子龙吟飞出世了,彼德又接来了急于膝下承欢的六十岁的慈母,洪亮的婴儿啼哭声使祖母喜极而泣,说“孩子是我龙家的本钱,我们应该珍惜善管。”当夜她翻到随身带来的《圣经·新约》的第226页,指着一行字叫她的大儿子看——“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最大的是爱。”——这是一位笃教向善的慈母的心语,龙彼德最懂得其中的蕴涵和份量。是的,往昔母亲给了他爱,家乡给了他爱;而今,北疆给了他超越生死的爱,使他涅槃重生;新中国的第二次春天给了他更大的爱,才使他思如春潮涌,文如百花开。
四、钱塘弄潮儿龙彼德在黑龙江苦苦追求了十年,火热的生活激发了火热的创作热情,自《黑龙江文艺》1973年试刊5期发表《在乌苏里江上》(二首)后,每年都有诗或组诗刊出;《浙江文艺》、《杭州文艺》等亦有组诗面世。继《大汗歌》出版之后,又有组诗《烈马萧萧》发于《诗刊》1977年2月号,《雾中驯马》发于《人民文学》7月号,次年,再发组诗《赫哲新歌》于《诗刊》2月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又为龙出版了诗集《春华集》。继之,《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等全国性刊报均有诗发表——这一切使作者在中国诗坛声名鹊起。
钱塘潮一一日潮
钱塘潮一一夜潮
在中国大地回春的大背景下,1978年10月,“浓淡相宜”的西子湖迫不急待地向他招手,龙彼德从北国调回了浙江,任《东海》文学月刊诗歌组组长。双喜临门,不到两月,次子龙吟华降生。八十年代初,龙夫人马继红调回杭州,全家团聚于“人间天堂”,创作也进入了高潮期。早在1980年1月,诗人富有前瞻性的长诗《祖国你应该富》在大型文学双月刊《清明》发表,以爱情为题材的《相思草》也于次年散发于《作品》、《青年作家》等刊物。不仅主持了诸如“绍兴诗歌”等多次笔会,还有机跟随浙江省第一书记铁瑛去浙南调查。散文《登天都峰》、《探日的人》、小说《小阔里拜师》、《戴铜项圈的侦察兵》、《春雪》、《闯魔窟》等相继刊出或被多家少儿出版社出版,诗《北极光》(外二首)发《诗刊》,《夜潮》发《解放军文艺》,《铜奔马》发《星星》诗刊。“祖国抒情诗”多篇发表于《萌芽》、《湘江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等多家刊物。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在1983年7月4日,彼德被批准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并于次年任中国作协浙江分会秘书长,后又历任浙江省文联图书编辑部主任、《东海》文艺月刊主编、浙江省文联文艺研究室主任。旧有“绍兴师爷湖南将”之说,出生在湘西“蛮荒之地”倔劲十足的他如今唱着白山黑水粗狂而广袤的歌谣来到婉约的吴越江南,于文海把旗弄潮,而要“手把红旗旗不湿”,确属奇迹。1985年初,我和恩师方思默因参加不同的会议幸聚于杭州彼德家时,曾表达过以上的意思,彼德听后只是如佛拈花一笑。接着他兴奋地说起自己参加刚闭幕的中国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说他拜访了当时中国诗坛泰斗艾青和臧克家,这两位新诗的开山人都热情地鼓励他。臧克家还乘兴挥毫赠诗相勗。当彼德拿出这付墨宝给方老师和我看时,只见宣纸上现出一首七绝,苍劲有力,似觉墨迹未干,余香犹存。诗曰:
必达宏标远,兼关不计程。双肩千石(担)重,白发万根轻。
后附小字:“彼德同志正之”和臧老的署名和日期。还见到臧老一封寄于1984年2月24日的亲笔信。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卧在床上,专心致志地读你的诗作,一遍又一遍。你的这些作品,使我又惊又喜。水平出乎我的意料。总的印象,你写的有深度,想象力颇丰富,表现能力也颇强。多用对称句法,写得很细。风格有些独特,摆脱了一般化、庸俗味,与一般散文化、拖泥带水的东西截然不同。这不容易。……”看着看着,我似乎在作时空的穿越。五十年代末,我和彼德在沅陵一中的课堂上聆听刘伯伦老师讲诵臧老《难民》之诗;三十多年后,彼德却能登诗作者之堂,亲手得到这位诗坛巨擘的指点提携。“天道酬勤”,我不得不服膺这位昔日同窗的努力和成功。方老也即状生情,感慨系之。他动情地说:“倘若龙长林先生和伯伦老地下有知,当是何等欣慰啊!”说罢示意于我,要我赠句以贺。本已情动于衷,又兼师命难违,我即串意成句,吟成《贺彼德发诗<诗刊>暨版<大汗歌>》几句俚语:“浴身诗国爱诗人,窗友登坛喜添新。南开初酽缪斯梦,西湖难挽壮士行。《烈马萧萧》歌广阔,《大汗》晶晶颂攀登。酹浪沅酉起歌舞,为君伴唱奋新程。”现照原作录之,未作删改,一来作科打诨,二以记一时之胜。
五、诗坛逐日者
龙彼德自己和许多“龙学”研究者都称他为诗界的夸父,他“一从勔诗梦”,便“平生追日忙”。“夸父”之称,事出有因。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评论家陈望衡先生在《逐日者的心声》一文中写道:“龙彼德根据学者考证,认定神话中逐日的夸父倒下之地就是他的家乡沅陵,明确而且自豪地表示‘要像夸父那样当一个新时代的追日者,追求光明,追求真理。’作为他诗作的读者,我十分敬仰他的这种勇往直前的开拓精神。”的确,龙彼德对诗总是在不断地上下求索,大胆地开拓创新。他甚至说:“不探索毋宁死。”是的,他正是以夸父逐日的精神在不断追逐现代中国诗的太阳。
杭州生活照
1997年9月参加中国文联代表团访问台湾,前排左起第五人为龙彼德
读书时的沅陵一中校长汪荣福和夫人张明(老年时在广州合影)
70年代在黑龙江农村的全家照,以纪念我的一生走窄门的母亲
龙彼德夫妻在作者家与作者长子(张涛)、长媳(邓琼媛)的合影
他和我每次相见也总爱谈夸父。一次他又绘音绘影地背诵起《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夸父逐日”来,接着他如数家珍地引述多项考证来证实自己的认定。我想,这毕竟是神话,“神话”无非反映古代人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的原始理解,并通过超自然的形象和幻想的形式来表现的故事和传说,把自然力拟人化,往往表现对自然力的斗争和对理想的追求。中国神话除诸如《山海经》、《淮南子》等之外,历代文人模拟神话,假借传说中的神来反映或讽喻现实的作品也被称为神话。
在黑龙江期间出版的两本诗集《大汗歌 》(半本) 、《春华集》
众所周知,沅水自古就是一条充满文学和神话的河流,东皇太一、云中君、河伯、山鬼诸神就演绎出了屈原《九歌》中“楚民间信鬼神好巫觋”的地方风情。由此可知,古人无非是借神话朴素地解释世界和追求理想而已。为了声援朋友,我也搜罗了如下几个典故:一是《辞源》中“山海经”的第三条目将“夸父”解释为山名,说“夸父之山,其木多棕楠,多竹箭”;二是《战国策·宋卫策》中有“荆有长松文梓,梗楠豫章”之说;三是荆州为古九州之一,《尔雅·释地》:“汉南曰荆州后汉治汉寿,在湖南常德县东北”。沅陵与常德地区相邻,又恰是一个“多长松文梓”,“多棕楠,多箭竹”的所在,更何况沅陵的奇山胜水浸渍着文士、山民、船夫、排佬的传闻,自不啻于《山海经·海外北经》之说。四是在前文所提及的“二酉山”和“壶头山”的相邻处,有一座“夸父山”(俗称海螺山和鼎罐崖),它由三座山峰鼎立相偎而成,位于沅水左岸的几百米高处,下面竟有四十八条溪涧,传说是追日夸父炊食之地。由于火力忒猛,汤扬水溢,不待夸父揭开罐盖,沸水便溢出四十八条汤溪,溪涧至今仍历历可数。著名晚清沅湘名士修承浩先生曾于此吟出“夸父东行追日处,新雨初晴螺黛绿”的名诗。不远处还有一“穿石崖”,传说当年夸父乘筏追日路经此地,由于浪湍情急,就势一棹,将沅水左侧一座山峰戳出一个偌大的穿洞。此地也有一位乡贤撰诗道:“一棹轰然岭腹开,飞槎追日响惊雷。”彼德和我理所当然都会熟知,沅水流域的夸父形象又糅进了《搜神记》、《水经注》中关于“盘瓤”和“八仙”中张果老的影子,具有浓郁的楚风色彩。最后我还开了一个玩笑。我说,而今的沅陵,处处都有夸父的“弃杖”化成的“邓林”,不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且漫山遍野长满了“长松文梓,棕楠箭竹”。难怪,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我的怡溪老乡向本贵据此写成长篇小说《苍山如海》,荣获了向国庆献礼工程作品大奖而享誉全国,从而兑现了汉代才子祢衡在《鹦鹉赋》中表达的“想昆仑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的理想境界。我一番善意的杜撰,引得彼德大笑起来。尽管这一番闲扯漫无边际而又牵强附会,但都是出自于强烈的乡情和勔友之需。
上为革命烈士纪念碑,下为同江县1969年县城鸟瞰
南开大学
彼德一直追逐着中国诗歌的太阳而从未停息。多年来,他经历了“祖国体系”——“青春体系”——“生命体系”,然后响亮地提出“打破体系”,“向更高层次进军”。为了追逐他“上下而求索”,为了变革他“否定之否定”。从1988年至2002年历时15年,他终于创作了以《坐六》为中心的六首长诗,命名为“《坐六》长诗系列”。其内容涉及民族与世界,人类与自然,存在与时间,灵魂与救赎……写前人所未写,熔现实、文化、哲学于一炉,沿着民族化和现代化的标向,展开了自己的创新。作品一经问世,便获得热烈的反响和众多诗人、评论家的好评。似乎成了一个惯例:一有新作,彼德大都寄给我。由此,我能及时得赏他的新作,并有机会得悉评论者的批评信息。现在即可随手翻出两本评论集来:一本是由刘忠主编、泰国时代论坛出版社出版的《逐日者之歌——龙彼德诗歌创作评论集》。此书约37万字,从黑龙江作协副主席黄益庸的《当代诗途上的“逐日者”》,到陈望衡教授的《逐日者的心声》……在45篇评论、58封信件,以及附录的索引、年表中,“逐日者”的称号与意蕴像是一条精神通道,贯穿其中,引领着读者一步步走近龙彼德其人、其诗、其论。
另一本是由上海评论家金乐敏主编、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坐在一个六上-----龙彼德<坐六>长诗系列及相关评论》。这本书的特点是一大批名家在“围论”一个诗人的作品,议题虽只一个,但它涉及的面积辐射至诗学史观、诗歌发生论、诗歌本质论、诗体论、创作论、诗歌美学等关乎诗学的所有理论体系。此书除47篇评论文章之外,另有彼德自己的《论中国式的现代诗》、《传统与现代》等五篇“诗论·创作谈”,并在主编总序之后全书之前,登载了《坐六》、《止水》、《大海兽》、《大裂谷》、《听<安魂曲>的六个最佳地点》、《时间游戏》等六首长诗。读罢此长诗系列,能使人感悟更多的“宇宙间最深刻的关系”,能聆听“黄钟大吕的音乐”,也似乎进入了诗歌的三维的“澄明之境”。评者如潮,评论似诗。为简要起见,下面只能举隅概要。
龙彼德的部分著作
龙彼德在文学馆揭幕仪式上。讲话题目为用一生歌唱这片土地
2016年7月,龙彼德文学馆在黑龙江省同江市开馆,龙彼德与同江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李春生共同揭幕。
一位文坛老前辈理当名列前茅——也许是出于我对他才华和骨气的敬佩。他就是著名的诗人、学者、《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和《烽烟滚滚唱英雄》的词作者公木先生。公木老先生以带病之身,以“中国式的现代诗,我赞成”为主题给龙彼德写了8封信,最感人的是最后一封很可能是他逝世前一天的绝笔。他的第一封信竟奇迹般地写了三千余字。信中说:“作为历经大半生创作实践的回顾,你摸索到中国式的现代诗”,“论从诗出,诗因论成。你的诗论,是由诗作的大地上升腾的云蒸霞蔚;你的诗作是在诗论的光照下生发的柳暗花明”,“你以诗为生命,故以生命写诗;你以生命写诗,故以诗为生命。你的诗作和诗论(或者说诗论与诗作)都是以生命之源中汩汩涌出的溪流。”公木先生之评诗意盎然,切中肯綮,因为彼德成绩最突出的方面还是在诗歌创作和理论研究上,先生从诗歌发生论和创作论、诗歌美学等方面给彼德作出了至评和鼓励。接着先生赞其诸如《铜奔马》一类的“祖国体系”有序而自然,有激情,有新意。评价他的“青春体系”时又富有诗意地写道:“我仿佛看到一双栖息华屋雕檐,呢喃江南细雨的乳燕为北国的大烟泡和冰挂而惊呼,为大漠的胡杨泪和沙风而浩叹,这确是‘用黄金和宝石也买不到的记忆’,而尤其是‘以汗水和心血泡出来的哲理’。”他还写道:“我读《山民之舞》,句句挠心。”并在诗页上眉批:“死的喧腾,生的沉寂,生命就在朦胧、神秘的氛围中流动着。耐咀嚼,堪品味;反复读,醇而醉。”
第二选了一位去北京的北漂者胡明刚先生。他在题为《坐在玄妙的“六”字上》一文中写道:“在《坐六》中,您进入了新的时空,从原来束缚的小我上升到大我,胸襟显得更为广博。我曾经在您以前的诗歌中感受到雷击木的痛楚和坚强,鹤唳的孤独和悲伤,黄河壶口瀑布的磅礴,沅江清流的温驯,黑龙江冰排远去的浩荡,北大荒沼泽地的辽远,都是令人震撼的,显现出一个多血质男性的激情;而在《坐六》中,更有密集的意象和炽热的情感,浑厚而大气,但作为诗人的激情变得沉静沉潜,不囿于对自然单层面的赞美,而是深挖内在的蕴涵,渐渐发力穿透事物,直抵深层乃至背面。”胡文较全面地介绍了彼德前后诗歌的特色和内蕴,突显了对《坐六》长诗系列的肯定和赞美。
两本评论集共登评论166篇,有人评论他的《坐六》是上天入地之作,触及灵魂之作,毕其一生之作;有人说它奇特、崭新、诡异、魔幻;有人论他以心观物,横直兼通,实为大气之作。就标题而论也各有侧重和特色:台湾著名诗人洛夫两文分别用的是《一个新的高峰》、《这是你诗艺的另一大突破》;现居加拿大的台湾另一著名诗人痖弦标为《大哉问,大哉想,大哉写!》;湘籍著名评论家李元洛则是《不同流俗,清新刚健》;中国诗歌协会副主席晓雪则标题为《一本很有价值的诗歌论著》;刘忠的《诗家清景在新春》和金乐敏的《敢问路在何方》,两位主编的标题更能显出身份和份量。
北京《人物》杂志2000年第3期发表的《还未爱够一一我的恋爱、婚姻与家庭》
新世纪伊始,当彼德寄书附函要我写点东西时,一向慵懒的我只能以简代评。我的正文这样写道:感谢你在元月20日给我寄来你的大作――《与鹰对视》,并来信嘱我认真读过后再给你回信,不料一直拖到今日(2月28日)才给你作答。你这收录了自选诗145首的第十本诗集,的确从形式到内容都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能“与鹰对视”,你“黄色”“充满野性的眼珠”是多么锐利和“深邃”。“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能与鹰对视,是你的经历和智慧的结晶,但这已不是“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的最初境界了。我通读了三遍(有的已读多次),觉得整个诗集选得精,大归类也得体。但我通读之后,筛选出的仍是诗人不平凡的一生经历――也许我太了解你的人生轨迹了。如果说诗人是预言家,《祖国,你应该富》和《寻找黑猫》的标题是最好的说明;《止水》是人生清若古井的极高境界;《龙船》和《背篓》是写乡土乡情的代表作。每首诗都有特点,你若一定要问我最喜欢哪一首,我将坦然回答是最后一首――《饮》。因为你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雄视千古的大气派和大才气,“一仰成秋,再仰成史”,“余下的只有一颗诗心”,简直是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般地超越时空。“海可枯,石可烂,唯诗心永存”,何等的痴情,何等的超脱,何等的穿透力,何等的才子心!时空是大熔炉,你才是一块真金。但愿你不断地炉火纯青,成为一颗“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的屈李般的巨星。
此信见载于第一本评论集的385至386页,语句几乎全引原作贯穿,本叨光之作。不过本章旨在表明彼德“成绩最突出的方面还是在诗歌创作(尤其是《坐六》系列)和理论研究上。所引用内容重在客观评价,对原作缺乏广引周评,由于驾驭能力有限,深为遗憾;但既是窗友的侧记,驾轻就熟,避重就轻罢了。
六、楚风多面手
龙彼德诗、论相成,文备众体,堪称“楚风多面手”。在《汲取楚文化,开拓新世界》一文(收入龙彼德《诗人的秘密》浙江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中,龙彼德写道:“毋庸置疑,沅陵的文化积淀自然属于楚文化。”他“主张将楚文化与当代性结合起来,使楚文化中的积极的有用的精髓为当代生活服务,使当代性带上地域特色,富有个性,因而更具生命力。”全国著名词作家、我的“外婆澎湖湾”里的瓜葛亲张名河也曾经深情地说:“沅陵的美丽,美在山水,美在人心,美在她的乡音乡情。从沈从文的美文中,从龙彼德的诗章里,都能读到她的妖冶浓艳。即使未到沅陵的人,也能领略到她的流风溢韵。”龙彼德的“楚风”《送滩者》与张名河的乡土之作《中南门码头》在1993年版的《沅陵县志》诗文类中,仅排在林则徐的《辰龙关》一诗之后。他俩虽少于谋面,但张对龙的推重却溢于言表。“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这是袁枚的选诗标准,让我据此选这首《送滩者》加以简析,全诗如下:
“要一个送船过滩的!”/应声跃出一尊石雕。/额上有网状般皱纹,/身上是磨钝的线条。//虎口,狮鼻,半嘴利牙,/白须,白发,白的眉毛。/ 将背后纤板上的短绳,/向小船的竹缆上一靠。//没有半句讨价的废话,/只有九十度的弯腰。/太阳在他的背脊滑水,/大江在他的脚下咆哮。//过滩后问他有多大年纪,/“七十七”粲然一笑。/半裸的身子坐在石头之上,/手沾唾沫,点数着钞票……
1995年5月与臧克家父女合照于臧家书房(小女苏伊)
我生于怡溪,长于沅水,从小见过无数的纤夫、滮公和送滩者,而且在青少之年也曾身历船夫排佬之练。但一读《送滩者》便简直惊呆了,因为我非常佩服这位老同学“能写人人眼中之所有,可道人人笔下之所无”。使我大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感。彼德此诗,自出机杼,硬语盘空,真乃神来之笔也!诗短小精悍而形象鲜活,凝练有序;能铿锵用韵,又明白如话。全诗三十二句可分四个小节:应声跃出——白发受任——背纤壮行——粲然点票,完美无缺地写出一个沅水送滩壮汉的形象。
第一节中,“石雕”是诗眼,“网状”,“额纹”显其老壮,“磨钝的线条”状其职业;“石雕”是静影,“应声跃出”是动态。第二节通过视觉写形写色把“石雕”雕刻得更加形象细致。“虎口、狮鼻”写其威武雄奇,须眉皆白和“半嘴利牙”状其老当益壮描摹头部,连将短绳,一靠竹缆是写周身职业动作的干练利索。第三节中用“没有……只有……”联句突出他豪爽的“江湖气”,背上太阳滑水,脚下大江咆哮是写他的任劳和大气。第四节是“过滩后”的余音绕梁。“年纪”“七十七”是坐实二节的“半嘴利牙”和“白须、白发、白眉毛”。“滑水”和“咆哮”后都是“粲然一笑”,何其英武达观;“一笑”既是上滩后的自信,又能和后面的“点数钞票”一气呵成,表现了人物对自己劳动所得的欣慰和自豪。诗的最后两句可说是“回眸一笑”,它既为人物增添了背景和道具,又用“半裸”“石头”沾沫,数票等具象将人物出神入化,真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使人而“心有戚戚焉”。不由得忆起儿时在县城下南门码头看端午节龙船的场景。满江旗鼓,夹岸苗、汉,数十只龙舟煮沸了沅江。船分多色,各有千秋,尤以渔民组成的“洲头”(村庄名)龙船最富神奇色彩。君请看,水是碧蓝的,船是鲜红的,红旗、红鼓、红锣,船舱纵向排满了两排白须、白发、赤足红褂、全身古铜色的老渔夫。动作奇斩,吼声如雷。他们用整齐一致的挠片在碧水中挑起了半江白雾,他们身下的“红龙”在喧闹的锣鼓、爆竹和呼喊声中破浪前行。他们每每夺魁,朝阳和喜鹊相迎,落霞和孤鹜伴归。这是一幅多么威武神奇的画面啊!然而不知为何,而今《送滩者》又渐次融入了这一意境之中,一潭影,一滩景,似乎组成了沅水无比壮阔的人物风景长廊。
的确,《送滩者》写出了诗家心中的“蓝田美玉”,又符合彼德自己在诗论中提出的关于“中国式现代诗”的“三个特征”和“三条诗法”。可以说,《送滩者》既是乡土的、地方的,又是中国的、世界的,它可以和《伏尔加河的纤夫》相比肩,既是“沅水纤夫”的绝唱,又是湘西山民水夫心中的“夸父”之魂,它是真正的“中国式的现代诗”。
龙彼德的歌吟充满了楚风的神奇和神州的大气,他写出的乡土散文亦复如此,总是充满了泥土味和故园情。龙曾在《沅陵忆》(见《湖南日报》)1989年6月17日四版)一文中写道:“车到望城坡,一种自幼就熟悉的青黛色,一种与生俱来的沅江烟雨,便从两山之间扇形般地打开了,扇得我骨髓酥麻,魂魄颤抖。”文中提到“吊脚楼”、“大木排”、“小渔船”、“凤凰山的绿树与宝塔”,以及令他牵肠挂肚的家乡风味:采团儿、喂儿糕、蒿子粑、夹沙糕儿、炒汤圆儿与猪蹄粉丝……突出写了炒汤圆儿:“圆小的米团,爽口的油条,滚沸的汤汁,胜过全世界所有的早点!一碗在手,乐在心头,虽南面王不易也……”在彼德的笔下,沅陵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总是真情挚爱着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基此,他用发自肺腑的诗文来写故乡事、歌故乡人。他的《夸父之歌》是对凤滩电站的建设者和家乡父老的颂歌;《沅江水墨画、《沅江水彩画》、《魄系沅水》、《湘西,我的摇篮》和《故乡行》,这一系列组诗,都是他刻骨铭心的乡情乡恋的结晶。他的《灵魂的云游》、《一生走窄门的母亲》等受到广大读者欢迎的散文,则是他发自灵魂的对故乡、母亲的抒情。
值得重点提及的是他的三部儿童小说——《闯魔窟》、《戴铜项圈的侦察兵》、《夜袭万寿庄》,写的都是有关湘西,有关沅陵,有关初期湘西剿匪的作品。特别是《戴铜项圈的侦察兵》一书1985年在湖南初版时,就受到读者的欢迎,2009年在北京再版,被列为五本“中国儿童红色经典”之一;2011年在上海以“感动共和国的小英雄·经典重温”的书名,用文字 连环画的形式,再次被少年儿童出版社选入。该小说浓墨重彩地描写了“白浪滩遇匪”、“观音保夺枪”、“兰溪镇谈判”、“智取军用图”、“夜闯白浪滩”、“活捉裴大镖”等一个个传奇的故事。情节紧张曲折,观音保和向天垒的形象非常鲜明生动。彼德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曾广泛地深入生活,探颐索隐,几次乘船顺行和上溯沅水,访船工排佬,问樵夫渔人,吸取传闻中的吉光片羽,获得前所未闻的资料。我也给他讲述过自己经历过的水上生活,如所见的“十里长滩十里谭影”,各种水位的等级和识别,领排工高声吆喝“棚背”、“棚门口”向扳梢工发出不同的方向扳梢指令等等。还向他讲述了一件“肃反”运动的奇闻:发生在县城北郊的一个小村子,几户未出“五服”的族人用“偷尸诓丧”之术庇护了一个“历史反革命”三年,使他反复藏于地洞、丛林,躲过了“镇反运动”。此材料经彼德艺术加工,也充实了小说的部分情节,增添文章的传奇色彩。他又在作品中使用了不少当地的民谣和俗语,如“辰州头上三把刀,险滩、税收、裴大镖”、“清浪、猫垴是空名,白浪滩上吓死人”等等。作为诗人,他常以诗笔行文,不仅在作品中直接插入《沅江岩滩歌》、《沅水拉纤号子》和《盘歌》,而且用如诗的语言来描述特有的意境和风情。
在《汲取楚文化,开拓新世界》一文中,龙彼德还写道:“小天地与大世界的并列交错,‘想出去’与‘想回去’的矛盾统一,便构成了我生命的交响,诗的交响,也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活领域与题材来源。”有鉴于此,在结章之际,还要提及他“大世界”里近年的许多经典之作。
2011年他受任完成了世界三十个名人传记中的《司马迁》的写作。对这样的历史题材,他没有步武前人的老路,而是另辟蹊径。例如他的角度有别于“二十四史”中的《汉书》。班固重在表现他“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见《汉书·司马迁传》),而龙彼德却在书中有意识地突出司马谈、司马迁“两代人”的奋斗和汉武帝、司马迁“两个人”的博弈,描述了这位伟大人物坎坷悲壮的人生轨迹和雄深超拔的精神境界。他正确地处理写名人传记的三个关系:(1)历史真实与艺术想象,(2)命运曲线与细节描写(3)客观叙事与主观抒情。并特借《报任安书》,一舒主人公胸中愤懑,一披其郁勃之气,彻底地将司马迁受辱不死,著书自见的真实心迹鲜明地大白于天下。
写作之前,他在《史记》这部辉煌巨著先浸泡濡染了八个月;写作中由于日夜兼程,劳累过度,一时听觉出现障碍,面临着突发性耳袭的威胁,不得不去医院做了近二十天的高压氧舱治疗,但仍在舱内思考,出舱思考研读,以自己行将失聪的小痛去体验司马迁已经失性的大痛,既是一场文史补课,又是一次艰苦卓绝的写作实践。艰苦寸心知,谁解其中味?这部115000字的传记浸透了龙彼德的心血。
其实,龙彼德的台湾诗研究最初的动因也与楚风乡情有关。1988年初秋,他结识了号称“诗魔”的洛夫,听说对方是湖南衡阳人,感到十分亲切,研究也格外深入,不仅于1991年发表了二万多字的长篇诗评《大风起于深泽——论洛夫的诗歌艺术》,还于1995年、1998年、2011年先后出版了《洛夫评传》、《一代诗魔洛夫》、《洛夫传奇:诗魔的诗与生活》三本论著。并带动了对其他台港澳及东南亚华文作家作品的研究。其中,《痖弦评传》、《通向天堂的大门——东方勃朗宁罗门和蓉子传论》。《曾心散文艺术》、《梦莉散文艺术》、《曾心微型小说艺术》等分别在台北与泰国出版。我用尺印了一下,厚者书背达2.5寸,薄者也已盈寸(因国外出版大多不标字数)。我浏览室内的五个书架,彼德的著作几乎占满了半磴(寄放在沅陵亲戚家的书架中还有一些)。我这位青少时的窗友,如今已是功成名就了。
2016年中秋,我偕老伴张明珍及长子长媳一游沪杭。正逢彼德夫妇参加黑龙江省同江市“龙彼德文学馆开馆仪式”归来,风尘仆仆而又春风满面。同江是他的第二故乡,是他这架文学舰载机起飞的航母,三江平原的父老乡亲没有忘记这位出身于湘西大山的才子给他们带来的快乐和光荣。“天堂”相会,又逢中秋;得赏“西子”之靓丽,乐传北国之佳音。就彼德而言,“洞房花烛夜”之烛光璀璨,“金榜题名时”之欣喜,“久旱逢甘露”之感激,都已经历,而今又“他乡遇故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生“四美”已具。人生四大“快事”已然,此景难逢,此乐何及?为表同喜,我们两家乘兴共聚于“楼下水如天”的望湖楼,同赏“水光潋滟晴方好”之西子湖;指点拍天之钱塘潮,酹酒浩荡之东海波。“其喜洋洋者矣”!感慨之余,即兴填了一阕《八声甘州·与彼德聚杭州寄兴》,词为:
携手钱塘望潮来,西湖踏浪归。叹南开才俊,北漠知青,几度斜晖?人间天堂圆梦,俯仰人事非,谁是今夸父,逐日忘机? 忆拍母校楼栏,看云腾江涌,狂狷吹衣。数初心不改,砺志如君稀。等身作,蜚声中外,邀古彦今贤斗芳菲。蹄留香,朔方吴楚,堤柳正依依……
(2017年2月28日脱稿于广州,时年79岁)
作者简介:
向晓钟,沅陵人。沅陵一中高级教师,曾任沅陵一中语文教研组长,县政协六至九届委员、常委,怀化市第一届政协委员,湖南省岳麓诗书画社社员。所作诗歌、散文见载于省内外多种书刋,现退隐广州,仍坚持乡土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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