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兵记熊子俊完整(拉兵记熊子俊)

叶圣陶先生的日记里记有全身武装的军校学生被拉充壮丁的事。拉在“本家”头上来了觉得奇怪吧?实际不怪我就可以摆件类似的亲身经历为之佐证。

拉兵记熊子俊完整(拉兵记熊子俊)(1)

一九四六年冬,我读仁寿县高级中学时,就被刘湘的侄子刘麻眼儿拉过次壮丁。当然,高中非军校,但学生须受军训。被拉时,我头戴黑壳制帽,身着麻色制服,就是散漫点儿,没扎皮带、没捆绑腿罢了,算得个半副武装。当时老班学生都这般打扮,皮带、绑腿放着歇凉,帽儿扯来歪戴起,帽遮檐下露出一绺如墨青丝,风度翩翩,很是英俊.只有新毛桃儿和军事教官,才那么正二八经地一天到黑全副武装,捆得绑紧。教官发叉的刀带上,还随时挂把“蒋中正赠”的“红苕敲敲”

啊!一扯扯远了,还是书归正传。

先从历史背景说起。四六年六月底,蒋介石对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夸下海口,要在三至六个月内全歼解放军。没过半年牛皮就吹破了,复往前线紧急运兵。驻眉山的新编十七师刘树成部,就在这时泰命调往前线增援都知道,为了吃空,国民党部队的编制从不满员。可现在是开到前方打“共产”拿花名册上的纸人纸马充当炮灰能成?因此,行一路军就得拉一路兵。但老百姓都“见兵如见虎”,你还在这山,他就已经躲到那山去了,以致烂兵过处,青壮绝迹。走一天也难开张。刘麻子正在“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给他自个儿送上前,一个精壮的青年学生。也是我起早了夜,活闯鬼了。不过千怪万怪,还得怪我家那条死瘟丧狗。

我家住仁寿南门外大左家桥,离仁高所在地南坛坳十五华里。平常天不明就踩着石板路去上学,入夜方归,两头摸黑。一日家里死了条害瘟狗,晚上归来烹而食之,给家婆留一条腿腿。妈嘱我翌晨绕道上学,好与老人捎去。为防迟到,半夜即起,辞母出门,天色漆黑。快摸拢鸡婆店,天才微开亮口,渐渐看得见树分枝了。鸡婆店到家婆屋必经一条石板路,不长,十分钟即可过去。可这段路也是刘的队伍开赴战场的必经之路。我踏上石板心头就有点七上八下了,因为连日来这路都在过兵。我麻着胆子急步前行。从草店子到瓦店子一截,风平浪静,路长伸伸酣睡未醒。走过瓦店子上个软坡,转过山嘴,觉得路有点颤动了,随即传来“磬哐磬哐”的声响。猛抬头,妈呀,黑压压一长串,已经抵拢我的面前。这才跑不脱也哥哥1没法了,只好硬着头皮踩着路边颤巍巍地走过去,头也莫敢抬。连过五六个兵都平安无事,心里稳了点。可再提脚,一个“熊掌”就搭上我的肩头,一把抓住走!”我使劲往后奔,边说:“我是上学的,高中学生。”“高中,驼背子拉屎’才高中。”后面一个丘八打趣道。引来一串笑声。我和那兵爷还在路旁赌奔.“什么高中矮中,不走,老子才跟你头上高肿!”他说着已从肩上摘下步枪,举起枪托,看样子硬要给我高肿下来。“自己走算啦!挨顿打也滑不过!”走过的兵七嘴八舌劝说着。我揭下黑壳壳做证明这就是我们的高中制帽。”他虎一把抓过去,书包、狗腿也一股脑儿全扯去撂了,我被拉到瓦店子,那兵用枪托去打门,没人应声。原来门上挂把铁锁.几步路又拖到草店子,那儿的门掀两巴掌就开了。走进去黑咕隆咚。片刻,“嚓”一声一盏油灯点燃了。灯影下,一个白发老妈瑟缩成团。“赶紧换装!”那兵从背夹里取出一套灰军装捏在手上。真怪,那东西好像早就为我准备好了似的。我紧紧握住我的麻制服:“我给你们当伕吧,背背夹、挑挑子都行。送拢我才回去上学。”“少废话!”他虎一把撕开我的衣服,毛线衣亮出来,我死死捏着不放。他发毛了,摘下枪顶住我的脑门子,子弹推上红槽,指头就扣上了扳机。老妈“呀”一声吓得直往后退。我知道这决不是演戏,刮民党烂兵有什么干不出?那指头就是勾魂鬼。只要它一勾,我就脑浆喷地,魂魄飞出天灵盖了。于是急忙脱下麻制服去换他手里的灰鬼皮“不,统统脱!“这两件毛衣是我同学何绍祥借我穿的,”这本是实话,可他哪里肯依,伸出手就来帮忙,上下剥得精光,只剩一条破裤衩,换上灰军装,背上他那背夹,我也是个大兵了,只是少杆枪。但当我融进队伍,瞟瞟前后弟兄,我还是要阔气点:脚上蹬的是布鞋,兵帽儿底下还圆了个“瓦片”。

拉兵记熊子俊完整(拉兵记熊子俊)(2)

天已大明,四野还死一般的沉寂。士兵都埋头行路不说话,状如衔枚疾走,偶尔有人抬头瞟我两眼,但都不相问闻。我也不想问人家,脑子里尽在盘算。心想,拢了宝马场要看见二舅就有望了,他叫廖治川,是场上颇有影响的人物。但要稍逗留会才行,也许要在那里开早饭,我倒真有些饥肠辘辘了,我转过背去问那抓我兵者:“喂,官长,前头场上开早饭吗?”“开过我还没吃早饭呀!”那官不再做声了,我心凉了半截了。

宝马逢双赶场,那天正是双日。可走拢场头,不见人影。往日此时,赶集者提籃背篓,络绎不绝。今天到得场来,家家关门闭户,冷悄悄一座“空城”我焦灼地走出场,忽然眼睛一亮,看见路旁摆个纸烟摊,这简直是大海里漂来了根救命草,摆摊的是个老大娘。我急忙伸过头去:“大娘,请给廖治川说我……”话音未落,背上挨了一拳,一个趔趄,差点摔在石板路上,疾回头一看,还是那个塞炮眼的,但就这时,老大娘抬头和我打了个照面。走出很远,我才猛然想起我那话意思不全,人家知道“我”是谁呀?那话岂不等于白说了,一根到手的救命草让我抓标了,气得我直捶胸口,完全陷入了绝境。背上的东西越驮越重,肚子越走越饿,冷汗直冒.来到李家坝,见前面桥头上几个娃娃提着篮子在卖甘蔗。我转过背:“官长,肚子饿得实在不成、借点钱买筒甘蔗吃,晚上关饷(他剐我衣服时说每晚关饷)奉还。”他装聋卖哑不作回答。我指着背夹说:“那里还有我衣服,衣袋里还有顿饭钱的。通融一下吧!”“走拢就开饭了。”简直棒老二,把人都快气肿了!我忍不住凶了他一眼。

拉兵记熊子俊完整(拉兵记熊子俊)(3)

走进一个山弯弯,后头传来命令:原地休息半点钟。我已走得精疲力竭,一屁股就坐在土坎上。刚着地,那家伙又一把把我抓起来,领我来到个挑子面前。他和一个兵就着耳朵说了几句,就从我肩头上摘去了他的背夹,然后独个朝前走了。那兵交给我一双草鞋、一副绑腿、一个背夹和一支步枪,原来他是班长,他命我立刻动作。草鞋是单佩带的,粗糙巳极。我歪着头呲牙咧嘴地把麻耳子、后跟狠狠咬了几口.班长笑着说:“哈,是个行家.穿新草鞋就该这样,”我说:“你不咬它,它要咬你。”换上草鞋,几个老兵过来七手八脚帮我打绑腿,直听拉得“唧咕”响,我的妈呀,从前的女娃子家婆给缠脚也没这么紧啊,骨头都要挤断了罗!老兵说,缠紧点才走得路

打完绑腿,班长手指背夹向我交待:“上面是被盖,下面篼里搁两百颗蛋,当面清点,”“蛋?”我惊声问道,“是蛋—子弹。”“难怪背起那么重啊1一五一十点完数,确实两百颗。我将鞋扣在子弹上,臭袜子胡乱一塞,再将被盖装还原。接着,班长好象有了什么新发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帽子;盯着,盯着,冷不防猛地揭开:“哈,是学生哥?还是做事的?”“我是高中学生。”“啊呀,太学士呀!”弟兄们的惊讶,我完全没意料到。早晨还“驼背子屙屎”,现在就“太学士”了,真是扶摇直上!他们不会“高春”我了,都对我刮目相待,我感到无限欣慰。“老弟你大秀才,大哥我黑眼窝。干了这么多年才干个班长。老弟好好干,干个师、旅、团长没问题,到那时莫忘记了众弟兄。你当了大官官儿,大夥也就星星儿跟着月亮走了,“他向大家扫了一眼,一个个笑呵了。“但有点,老弟切记在心万乎跑不得!抓回来逃兵都没松活的。”这时他才把熨斗帽儿给我圆还原,风趣地说:“走拢这‘瓦片要揭掉的,你看我们不都光头和尚’!”

大家揭开帽儿亮给我看,的确尽都光剥剥的。我说:“铲就铲呗!至于说跑.那倒不会。兄弟只担心此去,太学士也,黑眼窝也,一切光头和尚都要入这个。”我指了指枪尖上那个黑洞洞。“老弟今天才上路,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班长的脸阴沉下来,众弟兄也失去了笑颜。“啥吉不吉利,兄弟给大夥背诵几句,肯定都懂:“我的妈妈抚着我的额角悲啼,猛然一声炮响,把我从梦中惊醒。妈呀,儿此时正卧在积雪的沙场……”这是小学国语课本上读过的,已记不全,于是横腰斩断,接上尾巴:“看那白骨垒垒,哪一个不是他妈妈的爱儿!”见大家听得入神,趁势又把《吊古战场文》上的些佳句猴扯骡、骡扯猴地扯了几句来押台:“万里奔走,连年暴露……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此古战场也1”虽是古文,意倒不难懂,班长都听得尖起耳朵了。阿弥陀佛,都是底下大兵。要给大官儿听到,不园个“瓦解军心”才怪!

我这场表演,确给大家心灵上笼上了一层阴影。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妻室,谁愿为打“共产”自去送死,让亲人“哭望天涯”!我本也有迷信思想,愿天天都开门大吉,可偏出门就绊筋斗,一来气,什么忌讳都不顾了,又冒出句捣包子话:“弟兄莫惊,老弟早晨就差点入这个洞洞了”我把早晨的事向大夥从头道来正讲到那丘八如何刚我的毛衣,队伍就蠕动了,班长说:“走搅叫他吐出来!没那么好吞.”行军不准说话,我的故事就打住了。

拉兵记熊子俊完整(拉兵记熊子俊)(4)

埋头走着路,我又想心事了,逃,看来危险:但有了机会,也不得放过,已读高中二年级了,从小学而初中、而高中,再一步就“而大学”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确实划不过。再说,上前方打“共产”,穷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谁不想共产反而打“共产”呢?除非他是疯子!跑不脱咋办?我想了个暂行计划:攒钱买书读,买纸笔写行军日记,上战场怎么办?到了那个山头再说,反正脚长在自己身上。……这样想着想着,不觉拢了富加场—当日的宿营地了

富加不同于宝马,不是家家都关门闭户。开门的店铺,想必为尖兵所号,以备驻军,我们驻在一家兼开茶馆的栈房里。部队开进去,店门口就站上卫兵,我们班住天井上头那间正房,铺板搭铺。我是新兵,只许在天井走动,不许单独上厕所,有如阶下囚。我坐在铺沿上,两眼呆滞地盯着天井,泪如泉涌,弟兄们都围拢来好言相劝,还塞给我一本古旧书,已残缺不全象是《水浒》,捏在手里,无心看它。忽然眼前一个影子一晃,“啪啪”两个耳光子,打得我眼里火星四溅。猛抬头,还是那个挨炮的,这凶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我已不象早晨那样怕他了,立起来吼了声:“把我的衣服还来!又是“啪啪”两耳光。欺人太甚,我恨不得扑上去咬他几口。弟兄们七嘴八舌:“那就不对了,怎么上我们班出手打人呢!”“都是当兵的,逞啥威风!”眼看众怒难犯,那家伙夹着尾巴退出去了。

拉兵记熊子俊完整(拉兵记熊子俊)(5)

天井里已开始摆饭。听哨子一吹,大兵们就围拢上来了。每班围一堆无集合、训话,也不兴唱军歌。各人添碗就开动,饭不限量。一堆人一筲箕火米饭,一盆红白萝卜,面上浮几颗油渣,那是拿来逗猜的。我打昨晚吃了爹妈为我“钱行”的那餐狗肉饭,已近一昼夜颗米未进;行程五六十里,负重五六十斤,该狼吞虎咽一顿了吧?实际不然。刚扒几口就咽不下了,吃饭没了味道,人生没了味道。班长说,明日见亮开拔,走一程才开饭,一日两餐,要我当药吃也要多扒几口,否则,明天饿得喊娘喊老子也没人管了。那些老兵一筷子就扒了半碗饭,翻碗不计其数。那阵仗,简直是捏着筷子当碓窝棒春!按理说,这样胀饭是不卫生的。但为了战场上争个“饱死鬼”,谁还管他妈文生(卫生)武生!

胀完饭,就关饷。说起来好听,关两三千块,当得今天两三毛,关了饷,班长在天井角角上摆了根板凳,向我招手。我跑了过去,见他手里捏把剃头刀,肩头上搭根布围“先前说的,忘啦?”“啊,削发为僧。那头发…要还给我,留为纪念。如果战场上打死了,望大哥代寄回家。要不,白发娘哭望天涯……精魂何依?’”我的血液又澎湃起来了。班长见我这书生气,咧嘴直笑。剃完发,他和我将头发赶拢,掏出自己手巾包好递给了我。过一会儿,天井里嘁烫脚了。屋里的人一窝蜂涌了出来。两个大脚盆摆在中央,每人号根凳子围盆而坐,我号了一把圈椅。水蒸气热腾腾往上冲,脚板儿干巴巴挤了一盆,烫得倒也安逸。烫完脚回到铺上,个个盘腿而坐,娓娓家常,谈笑风生,班长指指我说.“班里有了这个大秀才,大夥写信不用愁了。谁想给自己烧锅匠写封恩恩爱爱的乱爱信,秀才笔下生花,准会给你写得麻酥酥、甜蜜蜜、香脆可口。”莫看班长黑眼窝,说起话妙语百出,雅俗齐来,花椒面、海椒面乱撒,搞得一个个热辣辣的。“老弟你接烧锅匠没有?”他这突然一枪我简直没有防着。“问我嗦?我……我家锅儿烧来吊起甩,哪载得住烧锅匠?我妈个人烧锅还喊失业哩!”“没踩假水?”班长的视线立刻转向我身畔那位:“嗨,你不常吹你有个什么亲戚的千金在仁寿读啥高中?”“可不,读女高中。”我立刻神经过敏起来,该莫……我就过头去:姓啥?°“姓吴、她父亲叫吴X×,”“啊1……”事有这般凑巧,做梦也没想到,今日他乡遇故人了。可心中的“故人”又何处?人家早已把我吹了。众弟兄虽已情同手足,但毕竟初交,伤心事哪能发表得?那天晚上,我和这位故乡人双被重叠,抵足而眠,暖和地睡了一夜,做了一夜酸、甜、苦、辣的梦。

“瞿瞿瞿…一阵哨音把我从梦中惊醒。大家翻身起床,先按厕所,后整戎装。不一会,队伍就汇集到茶馆里,成二路纵队往外移动,象一群赶向屠场的羔羊。我那同乡牵着我并肩走着,亲兄热弟一般。快到茶馆门口,凶暴暴跑进来一个大兵,急喝:“昨天来的那个高中学生马上出列,脱军服!”我还没回过神来,那同乡双手拉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将我推出列子,天色尚未大明,店里点碗倒明不暗的油灯,只见弟兄们的头影向我偏过来,可看不清大夥的表情。班长也从队列里出来了。他和刚才进来那位大兵一起,把我带进一间房圈。我先摘下步枪,接着六支手一齐动作,摘背夹,解绑腿,脱军衣,脱军裤,脱军帽。班长问:“他自已的衣服呢?”“上头没说。”“这样……”他拉过来床上一叠被盖,打散,我光剥剥地钻了进去。那兵将衣裤等物掖进夹窝,背上背夹,挎上步枪。班长伸进手紧紧握我一把,展展被窝,嘴唇直颤动,使劲说了声“回去好生读书”,转背就走。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竟道不出一句临别赠言。一直望他走到房门,脑幕上才忽然闪现出昨天行军途中的情景,班长和弟兄们上路都喜欢听点喜庆话,于是大声喊了声:“班长,父母妻室早团圆啊!”我尽量忍住心酸,让他听到的是笑声。他回过头来笑了笑,点点头,就再不见人影了。过了会,忽闻外头人声嚷嚷,房东老妈妈领着四位仁寿高中的同学走了进来。他们全是我的满井(场名)同乡,一个个全副武装,皮带、绑腿扎得整整齐齐,黑壳壳制帽戴得周周正正。他们看见被窝里我这个“光头和尚”,一个个笑得滚天滚地,好久收不了场,象喝了满桶笑婆子尿。

后来的事,便无需赞述了。无非是互道被拉和营救经过,拚凑衣服穿戴,兴高彩烈回家。这时我才知道,在我被拉兵之后,四舅廖克儒得到消息,跑到学校去送信。同学们先去找到校长和县长,又拿上袍哥大爷李尊五的片子。连夜赶到富加,找到富加“礼”字舵把子,很费了一番周折,我才侥幸只当了二十四个小时的壮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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