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前往鹰国(意大利---水手山巴)
1838 年初,巴黎上流社会有两个青年到达佛罗伦萨,一个是阿尔贝·德·莫尔寨夫子爵,另一个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他们商定—道去参加罗马的狂欢节;弗朗兹旅居意大利将近四年,可以给阿尔贝充当向导,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关于第一章前往鹰国?我们一起去了解并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吧!
第一章前往鹰国
1838 年初,巴黎上流社会有两个青年到达佛罗伦萨,一个是阿尔贝·德·莫尔寨夫子爵,另一个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他们商定—道去参加罗马的狂欢节;弗朗兹旅居意大利将近四年,可以给阿尔贝充当向导。
然而,去罗马参加狂欢节不是件小事,尤其你不想露宿大众广场或“奶牛牧场”;两个青年打算住到埃斯帕涅街的伦敦饭店,于是给老板帕特里尼写信,预定一套舒适的房间。
帕特里尼答复他们说,只有三层楼的两间客房和一间工作室,不过价钱可便宜些,每天只收一个金路易。两个青年接受了,阿尔贝要利用节前这段时间去那不勒斯参观,弗朗兹则留在佛罗伦萨。
阿尔贝既已享受了梅迪契的都市所提供的生活,玩够了有伊甸园之称的游乐场,拜访了佛罗伦萨几位达官显贵的府邸,他忽然心血来潮,心想他既然去过科西嘉岛,何不再去厄尔巴岛,看看拿破仑流放的那个著名的中转站。
说走就走,一天傍晚,弗朗兹在里窝那港上了一条船,待船家解开缆绳,他吩咐一声:“到厄尔巴岛!”便裹着斗篷,在船里倒头睡下了。
船离开港口,犹如海鸟飞离小巢,次日就把弗朗兹送到费拉热港。
弗朗兹穿越皇帝落魄的海岛,踏遍那位巨人留下的足迹,便在马尔恰纳重新上船。
航行了两小时,他又在皮亚诺萨上岸,他听说这里红山鹑满天飞。
这次打猎所获不多,弗朗兹勉强打了四只瘦小的山鸫,而但凡猎人都会无劳自乏,他回到船上,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哦!大人若是有兴致,可以痛快地打一场猎!”船老大对他说。
“在什么地方?”
“您看见那个岛子了吗?”船老大说着,指向南面碧海中耸立的四锥形岩岛。
“那是什么岛?”弗朗兹问道。
“基督山岛。”里窩那的船老大答道。
“可是,我没有许可证,怎能上岛打猎!”
“大人用不着许可证,岛子上没人住。”
“唔!真的呀,”那青年叹道,“地中海里居然有个荒岛,真是怪事。”
“其实自然得很,大人。那是个岩岛,上面没有一块地方能耕种。”
“那岛子属哪儿管辖?”
“属于托斯卡纳。”
“有什么猎物?”
“有几千只野山羊。”
“野山羊都舔石头活着吧。”弗朗兹微微一笑,不大相信地说道。
“哪儿的话,石头缝里长很多欧石南,爱神木,黄连木什么的,叶子野山羊都能吃。”
“我在哪儿睡觉呢?”
“随便,在岛上岩洞里,裹着斗篷睡在船上都行。再说,大人吩咐一声,打完猎我们立即开船。不管白天黑夜,我们都照样航行,用不上帆,还可以划桨。”
同伙伴约会的日期还早,又无需操心在罗马下榻的旅馆,弗朗兹自然采纳了船老大的建议,以便弥补这次打猎的未尽之兴。
船夫们听他回答同意,便低声交谈了几句话。
“喂,”弗朗兹问道,“有什么问题?难道出了什么情况,去不成了吗?”
“那倒没有,”船老大答道,“不过,我们必须事先告诉阁下,那岛子嫌疑太大。”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基督山岛没人居住,就常常是走私商人和海盗的落脚点,他们都是从科西嘉,从撒丁岛,甚至从非洲来的。如果有人告发我们在岛上呆过,我们回到里窝那,就要被检疫所隔离六天。”
“见鬼!这可又当别论!六天!正好是上帝创造世界所花的时间。这未免长了点儿,伙计们。”
“话又说回来,谁会讲阁下到过基督山岛呢?”
“哦!我不会讲出去。”弗朗兹高声说。
“我们也不会呀。”船员们纷纷说。
“既然如此,那就驶往基督山岛。”
船老大指挥操作:船调过头,朝那个岩岛驶去。
等到小船重新上路,风帆鼓胀起来,四名船夫各就各位,三个在前边,一人掌舵,等到这套操作完毕,弗朗兹又接着谈话。
“亲爱的盖塔诺,”他对船老大说,“刚才我好像听你讲,基督山岛是海盗的避难所,依我看,那可是比野山羊更棒的猎物。”
“哦,阁下,这话不错。”
“我早先倒是知道有走私贩子,然而我想,在攻克阿尔及尔,摄政制崩溃之后,海盗就完全成了库柏和马里亚特上尉小说中的人物了。”
“哎!阁下,您这就想错了。海盗还有,就跟还有强盗一样。大家都以为,强盗让教皇利奥十二世杀光了,可是他们每天都在罗马城门口拦住旅客,抢劫财物。就在半年前,在教廷附近,离维勒特里还不到五百步远,法国驻马代办被抢劫精光,这事儿您没有听说过吗?”
“听说过。”
“好,既然听说过,阁下如果跟我们一样,长期住在里窝那,就准能时常听说,一条满载货物的小船,或者一只豪华的英国游艇,本来要到巴斯蒂亚、费拉热港,或者奇维塔韦基亚,可是不知何故在那里干等也不到,想必触礁沉没了;其实碰到的礁石,就是一条又低又窄的船,上面有七八条汉子,趁着暴风雨的漆黑夜晚,躲在荒凉无人的小岛上,袭击并抢劫货船或游艇,就跟强人在树林边上抢劫驿车一样。”
“也怪了,”弗朗兹一直躺在船上,又说道,“他们遭到抢劫的人,为什么不去控告,不要求法国、撒丁或托斯卡纳政府惩办那些海盗呢?”
“为什么吗?”盖塔诺笑道。
“是啊,为什么?”
“因为,海盗先把货船或者游艇上的好东西,全搬到自己船上,再把船员的手脚捆起来,每人脖子上吊一个二十四磅重的铁球,最后把被俘的船底凿个大洞,爬上甲板,把舱口盖严,回到自己船上。十分钟之后,那条船就开始哀嚎,一点点下沉,先沉下一边,又沉下另一边,整个浮起一下,再沉下去,越沉越深,突然轰的一声,像放炮一样:那是舱里的空气胀破了甲板。接着,船就像溺水的人那样挣扎,每挣扎一下都要下沉一点,不大工夫,舱里的水压力太大,从裂口喷出来,就像巨大的抹香鲸喷起的水柱,船最后呻吟一声,打了个转,终究沉下去;海水形成一个大漩涡,又渐渐平复,最后完全消失了,船也不见了,海面恢复平静,只有上帝的眼睛才能看见船沉在哪里。
“喏,船为什么不驶回港口,船员为什么不控告,船老”大微笑着补充说,“现在您明白了吧?”
如果盖塔诺早点说明这一情况,那么弗朗兹就可能至思,要不要接受建议去打猎;然而既已启航,他再打退堂鼓,就未免显得过分胆小怕事了。他这种人一般不轻易冒险,但是面临危险,又能镇定自若,去应付这种局面;他这种人还稳健沉毅,把生命的危险视为决斗的对手,能仔细观察对手的一招一式,估计对手的实力,往往争取喘息机会又不显得怯阵,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全部优势,以便一出击就置敌于死地。
“算啦!”弗朗兹又说,“我走遍了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地区,在海岛之间航行了两个月,却没有见到一个海盗,一个强盗的影子。”
“就是嘛,”盖塔诺答道,“我对阁下讲这种情况,并不是要您改变主意;只是阁下问起来,我才这样回答。”
“对,亲爱的盖塔诺,跟你聊天非常有趣,因此,我要尽量延长我们相处的时间,驶往基督山岛吧。”
风疾帆轻,每小时船行六七海里,说话间就快到目的地了。船越驶越近,那岩岛也逐渐胀大,仿佛从海中往上冒。晚照中天空澄净,但见岛上巉岩堆积,犹如武库里堆放的炮弹,而石缝中长着发红的欧石楠和翠绿的灌木丛。船夫们虽然还是那么镇静,但显而易见,他们都警觉起来,目光搜索帆船滑行的如镜的海面:远处只有几条渔船,那点点白帆好似浮游的鸥鸟。
离基督山岛只有十五海里的时候,太阳就开始落山了,说是落山,恰恰右舷西天耸立着科西嘉岛,夕阳沉到山峦后面,衬出那峥嵘的暗影,酷似巨人阿达马斯托,站在那里虎视眈眈,将小船笼罩在阴影里,惟有峻拔的山脊映着霞光,而阴影从海面升起,仿佛在追逐那即将熄灭的余辉;最后,残照退至圆锥形的峰顶,逗留片刻,看上去就像通红的火山口,而阴影已从山脚渐渐爬上山顶,山峦便呈现一片灰色,又逐渐加深,半小时后,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幸亏这是轻帆熟路,船夫们熟悉托斯卡纳群岛海域的每块礁石。弗朗兹躺在漆黑的船舱里,还是不免有些担心。科西嘉岛完全消失了,基督山岛也隐没不见了。然而,船夫们好似大山猫,黑暗中能看见物体,舵工操舵丝毫也不迟疑。
太阳落山之后大约过了一小时,弗朗兹似乎看见左舷四分之一海里处,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但是分辨不清,怕把浮云错认作陆地,惹船工们笑话,便默不作声。不料,岸上突然出现亮光。陆地像一块乌云倒也罢了,可火光总不会是一颗流星。
“那是什么亮光?”弗朗兹问道。
“嘘!”船老大说,“那是火光。”
“你不是说岛上没人住吗?”
“我说过岛上没有居民,但也说过那是走私商的落脚点。”
“还有海盗!”
“对,还有海盗,”盖塔诺重复弗朗兹的话,“正因为如此,我才吩咐绕过岛子;你瞧,那火光不是到船后了么。”
“不过我觉得,”弗朗兹继续说,“有火光不必担心,倒安全些;怕被瞧见的人是不会点火的。”
“哎!这很难说,”盖塔诺说道。“您在这黑暗当中,如果能判断出岛子的位置,就会知道无论从海岸沿线,还是从皮亚诺萨湾,都望不见这火光,只有在大海上才能望见。”
“这么说,您担心这火光,是怕有歹人吗?”
“这就需要弄清楚。”盖塔诺又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颗地上的星。
“怎么才能弄清楚呢?”
“您瞧,着吧。”
说罢,盖塔诺同伙计们商量了几分钟,便默默地操作起来;刹时间,船掉过头,又原路返回。工夫不大,火光就被岛上的巉岩遮住了。
这时,舵工又打了一下舵,小船又改了航向,很快就驶近岛子,不久就相距只有五十步远了。
盖塔诺落下帆,小船便停下了。
这一系列航行操作,都是在静默中进行的;改变航线之后,船上谁也没有讲一句话。
这次远行打猎,是盖塔诺提议的,他自然就担起了全部责任。四名水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时备好桨,可以随时把船划开,趁黑夜溜走是不难的。
弗朗兹则镇定地检查随身武器:两支双响手枪和一支马枪,上好子弹,检验了机头,便静候事变。
这工夫,船老大已经脱掉了厚呢外衣和衬衣,紧了紧腰带,他本来打赤脚,无需脱鞋袜。这样装束完毕,说得准确些,甩掉了他的衣衫之后,他就把一根指头搭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不要发出一点声响,这才悄无声息地下水,极为小心地游向岸边。只有从他游水掀起的粼粼波纹。才能看出他的去踪。
不久,波纹平复了,显然盖塔诺已经上岸。
小船上的人都一动不动,过了半小时,他们才重又看见同样粼粼的波纹,从岸边延伸,接近小船。不大工夫,只见盖塔诺猛划两下,便到了船边。
“怎么样?”弗朗兹和四名水手异口同声地问道。
“哦,他们是西班牙走私贩,”盖塔诺答道,“只有两个科西嘉盗匪在他们那里。”
“两个盗匪,同西班牙走私贩在一起干什么?”
“唔!天主啊!阁下,”盖塔诺以充满基督教悲悯的声调又说,“总应当相互帮助嘛。盗匪常常被宪兵和马队追得走投无路,碰到船就上去躲避。而船上又往往都是我们这样的好心人。他们到我们的水上之家投宿,被追捕的可怜的家伙来求救,怎么能忍心拒绝呢!于是,我们收留下来,为防备万一,我们干脆把船驶到海上,这样也不破费什么,却救了一条人命,至少保住了他的自由;他总会感激我们,一有机会,就会告诉我们在什么地点卸货安全。”
“啊,怎么!”弗朗兹说,“亲爱的盖塔诺,你也干点走私买卖?”
“唉!有什么法子,阁下!”他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答道,“人总得挣口饭吃,什么都干点儿。”
“那么,此刻在基督山上的那些人,你全认识啦?”
“差不多吧,我们这些海员就像共济会会员那样,通过暗号能相互认出来。”
“照你看,我们无需担心,可以上岸吗?”
“丝毫不必担心,走私商又不是盗贼。”
“还有两名科西嘉强盗呢……”弗朗兹又说,他要事先估计到危险的各种可能性。
“哎,老天有眼!”盖塔诺说,“当了强盗不能怪他们,只能怪当局。"
“怎么会这样呢?”
“当然啦!追捕他们,还不是因为他们剥了‘一张皮’,就好像科西嘉人天生不该有复仇的念头似的!”
“你说‘剥了一张皮’,是什么意思?是杀了一个人吗?”弗朗兹还要追根问底。
“我的意思是杀了一个仇人,”船老大答道,“这和寻常杀人不一样。”
“那么,我们上岸去投宿,你认为那些走私贩和强盗会接待吗?”
“当然会接待。”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人,阁下,加上两个强盗,一共有六人。”
“好,和我们的人数恰巧相等,如果那些先生有恶意,我们的力量也相等,因此能顶得住。最后讲一遍,向基督山岛进发。
“是,阁下,您能再允许我采取点预防措施吗?”
“这还用问,亲爱的!你要像涅斯托耳一样明智,要像尤利西斯一样谨慎。我何止允许,还要鼓励你这样做。”
“那好,大家不要作声。”盖塔诺说道。
于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了。
弗朗兹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他从实际出发考虑了整个情况,认为现在的处境虽无危险,但毕竟有几分严重。他孤身一人,在黑沉沉的夜晚,来到茫茫的大海上,而陪伴来的海员并不认识他,毫无理由对他忠心耿耿,他们也知道他腰缠几千法郎,还多次赏玩他的精美的枪支,赏玩时的神情纵使不是眼红,至少也充满了好奇心。再说,弗朗兹上岸去,要同岛上的走私贩和强盗打交道,而身边只有这几个人,虽然这个海岛起了个宗教意味十足的名称,但是他所能期望得到的招待,恐怕就是基督在髑髅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种。这还不算,那个凿洞沉船的故事,白天听来觉得玄乎,夜晚想想,倒很有可能了。此刻,面临这双重或许是臆想的危险,他不由得握紧手中的枪,目不转晴地盯住这些人。
这工夫,船夫们又扯起风帆,沿着已经航行一个来回的路线驶去。在黑暗中,弗朗兹的眼睛稍微习惯了一些,他分辨出船正绕着这个巨大岩石航行,又过了一个岩角,便望见那火光了:现在火光更加明亮,围坐着五六个人。
火堆照亮了一百步远的海面。盖塔诺的船始终在亮带的外圈绕行,等到了火堆的正面,船头一摆,就径直闯人光圈,他也立刻唱起一支渔歌,一人独唱,几个伙计应和。
歌声一起,围坐火堆的人马上站起来,走到岸边,一齐注视帆船,显然在估量船的大小和来意。不大工夫,他们似乎审查够了,只留下一个人,其余的又回去坐下,围着烤一只野山羊的火堆。
船驶到离岸边二十步远的地方,滩头那个人机械地举了举马枪,就像哨兵看见巡逻队那样,同时用撒丁土语喊了一声:谁?
弗朗兹冷静地按上手枪保险。
盖塔诺同那人交谈了几句,弗朗兹虽然听不懂,但能明白是在讲他。
“阁下愿意不愿意通报姓名?”船老大问道。
“不要通报我的姓名,”弗朗兹答道,“就说我是来游玩的一个法国游客。”
等盖塔诺把这个答复传达过去,哨兵便一声令下,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人立即起身,消失在岩石后面。
这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各干各的事:弗朗兹准备上岸,船夫们忙着收帆,走私贩们则在翻烤野山羊,表面上都满不在乎,暗中却相互观察。
刚才走开的那个人忽然又从另一侧出现,他向哨兵点了点头,那哨兵再转身,仅仅对船上的人说了一句:S'accommodi。
这个意大利词是无法翻译的,它包括“过来,请进,欢迎光临,请随便,您这跟到家一样,”等多种意思,就像莫里哀用的那句土耳其话,含义极为丰富,叫那个醉心贵族的小市民十分惊异。
船夫们一听这话,立刻猛划几桨,船便触到岸边。盖塔诺跳上岸,同哨兵低声交谈几句;伙计们也一个跟一个跳下去,最后轮到弗朗兹。
弗朗兹挎着一把手枪,另一支交给盖塔诺,马枪则由一名船夫拿着;他这身五分艺术家,五分纨绔子弟的打扮,不会引起主人的任何猜疑,因此也不会引起什么不安。
帆船系在岸边之后,他们要找个合适的宿营地,刚走几步就被叫住;那个负责警戒的走私贩显然觉得他们去那里不合适,便朝盖塔诺喊了一声:“请不要去那边。”
盖塔诺讷讷地道了一声歉,没有坚持,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两名船夫在火堆上点了火把,走在前边照亮。
走出三十来步远,他们就停下。这里是一小块平地,周围岩石的凹处凿成座位,颇像坐着放哨的岗亭。弗朗兹放低火把照一照,看见一灰烬,从而判明这个舒适的地方并不是他最先发现的,大概探访基督山岛的游客常在这里落脚。
弗朗兹谨防变故的念头打消了。他双脚一踏上陆地,一看见主人虽称不上友好,至少要各行其是的态度,他的思虑就烟消云散了,而现在闻到旁边宿营地烤山羊的香味,思虑就又转化为食欲了。
他刚一吐露这种新的考虑,盖塔诺就回答说,做顿晚饭再容易不过,船上有面包,葡萄酒,还有六只山鹑,生一堆旺火烤一烤就行了。
“哦,”船老大补充说,“阁下若是觉得烤山羊的香味太诱人,那我就拿两只山鹑给他们送去。换回一块烤山羊肉来。”
“请吧,盖塔诺,请去吧,”弗朗兹说道,“你天生就有谈判的才能。”
这工夫,船夫们已经弄来几抱柴火,把荆条、爱神木和橡树绿枝搭起来点着,火还相当不错。
弗朗兹鼻子一直嗅着烤山羊的香味,焦急地等待,终于盼回船老大,但看他那样子却心事重重。
“怎么样?”弗朗兹问道,“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没有接受你的提议吗?”
“恰恰相反,”盖塔诺答道,“他们的头儿听说您是个法国青年,就想邀请您同他共进晚餐。”
“那好啊,”弗朗兹又说,“他们的头儿还真有教养,我看没有理由谢绝,况且,我也要带一份食品去。”
“哎!问题不在这儿:他的晚餐挺丰盛;不过,他请您去他府上,却附带一个奇特的条件。”
“他府上!”年轻人惊奇地问,“他在这儿建了房子吗?”
“没有,不过,反正他有个非常舒适的住处,至少他们是这样讲的。”
“你认识那个头儿吗?”
“听说过。”
“是好是坏?”
“两种说法全有。”
“见鬼!附加什么条件?”
“要您蒙上眼睛,等他吩咐才能取下蒙布。”
弗朗兹极力探询盖塔诺的目光,想了解这个建议背后隐藏着什么。
“嗐!”盖塔诺看出弗朗兹的心思,便说道,“我知道,这事儿要想一想。”
“换了你,怎么办呢?”年轻人问道。
“我嘛,去就去,也损失不了一根毫毛。”
“你会接受?”
“是啊,就算开开眼也好。”
“那个头儿的住处还有什么好看的吗?”
“您听着,”盖塔诺压低声音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住了口,环视周围有没有外人偷听。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个头儿住的地下宫,会把皮蒂宫比得一钱不值。”
“简直是说梦话!”弗朗兹说着,重又坐下。
“哎!绝不是梦话,”船老大继续说,“完全是真的!圣菲尔迪南号的舵工加马就进去过一回,出来时惊叹不已,说是只有在童话里才有那种珍宝。”
“真的吗?”弗朗兹又说,“你这么讲,岂不等于把我领进阿里巴巴的宝洞吗?”
“这都是别人对我说的,阁下。”
“这么说,你认为我应当接受邀请啦?”
“哎!这话我可没讲!阁下要怎样,悉听尊便。这种事我不便相劝。”
弗朗兹略一思索,认为那人十分富有,绝不会谋他区区几千法郎之财,而在这种留难中,他只看到一顿美餐,于是接受了。盖塔诺便去回话。
前面讲过,弗朗兹处事谨慎,他还要尽量了解那位怪异而神秘的东道主,于是转身走向一名水手打听。那水手在刚才谈话的时候,正一本正经地拔山鹑毛,显出当差做事的一副得意神情,现在听游客问他,那些人既没有游艇、帆船,也没有航行气球,是怎么来岛上的,他便答道;
“这倒不成问题,我见过他们乘的船。
“船很漂亮吗?”
“但愿阁下也能有那样一条船,好去周游世界。”
“那船有多大载重量?”
“大约一百桶。再说,那是游玩用的,英国人叫游艇,不过是特制的,什么天气都能在海上航行。”
“是哪儿造的?”
“不清楚,我想是热那亚造的。”
“一个走私贩的头子,”弗朗兹继续问道,“怎么敢到热那亚定做—只游艇,用来搞走私活动呢?”
“我可没有讲那游艇的主人是搞走私的。”
“不是吗,可我好像听盖塔诺这样讲过。”
“盖塔诺只是远远地望见,并没有跟游艇上的人说过话。”
“那人既然不是走私贩的头儿,那又是什么人呢?”
“是个阔气的大老爷,喜爱游山逛水。”
“哦,”弗朗兹心想,“说法都不一样,看来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
“他叫什么名字?”
“有谁问他尊姓大名,他就回答叫水手山巴。不过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实姓。”
“水手山巴?”
“对。”
“那位大老爷家在哪里?”
“就在海上。”
“他是哪国人?”
“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什么样的人?”
“阁下自己判断吧。”
“他要在哪儿招待我呢?”
“你们在这里停靠,看见岛上没有人时,就从来没有好奇心,想法闯入那座魔宫吗?”
“当然是在盖塔诺跟你说的地宫了。”
“怎么没有,阁下,"船夫又答道,“找过多少回,可总是白找一通。我们搜遍了整个石洞,就是没有找到一小条通道。据说那扇门不是用钥匙,而是用咒语开的。”
“嗬,”弗朗兹喃喃自语,“毫无疑问,我这是进入了《天方夜谭》的童话世界。”
“我家大人恭候您哪。”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弗朗兹听出是那个哨兵。
陪同前来的是游艇的两名船员。
弗朗兹无需回答,只是掏出手帕,递给跟他说话的那个人。
那人也一声不吭,用手帕将弗朗兹的眼睛蒙上,扎得很仔细,惟恐有稍微疏忽,然后又让他发誓绝不擅自摘掉蒙布。
弗朗兹起了誓。
于是,两个各架住他一条胳臂,扶他走路,那哨兵则走在前面。
走了三十来步,他闻到烤羊肉的香味越来越浓,觉出他又从簧火前经过了:他们扶他继续朝前走,显然走向不准盖塔诺进人的地段:为何不准,现在清楚了。不久,他感到空气变了,明白已经走进岩洞;又走了几秒钟,只听咯咯响两声,他觉得空气再度变化,变得温煦芬芳了;最后,他感到双脚踏在又厚又软的地毯上;向导放开他的手臂,周围寂静了片刻,只听一个人略带外国口音,用地道的法语说道:
“欢迎您光临寒舍,先生,您可以取下手帕了。”
可以想见,弗朗兹不待对方重复,立刻解下手绢,只见面对一个近四十岁的男子:这人一身突尼斯人装束,头戴蓝丝长穗的红圆帽,上身穿绣金的黑长袍,下身穿红色灯笼裤,腿扎红色绣金带,脚穿黄色拖鞋,腰系华丽的开司米带,别着一把弯弯的尖刀。
此人脸庞虽然苍白无色,却十分俊美,他的眼睛灵活而敏锐,鼻梁笔直,几乎与额头取齐,为地道的希腊型,洁白的牙齿赛似珍珠,排列得非常齐整,上唇则蓄留一抹黑色髭须。
不过,他那苍白的脸色很奇特,就像长期幽居在墓穴里,未能恢复常人的红润之色。
除了个头不太高,他的整个身体显得很健美,而手脚都比较小,具有法国南方人的特点。
弗朗兹最感到吃惊的,还是屋内豪华的陈设,当初他真以为盖塔诺是痴人说梦。
四壁都挂着土耳其的绣金花大红锦缎。在一个壁龛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上悬几把阿拉伯刀剑,鞘上镶银镀金,手柄则镶嵌璀灿的宝石。天棚吊着一条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观。脚下踏着土耳其毛毯,直陷到脚腕儿。弗朗兹进来的那扇门挂着锦帘,通里间的那扇门射出辉煌的灯火。
主人且让弗朗兹惊叹一番,而反过来,他也目不转睛地打量客人。
“先生,”他终于说道,“万分抱歉,请您光临还采取这种谨慎措施,只因大部分时间,这个岛上没有人,假如这个住所的秘密为人所知,那么我外出归来时,肯定会发现我这落脚点被搞得不成样子,可恨可恼的,倒不在于造成多大损失,而是再难找到这个世外桃源,想避世就来住一阵。现在,请您享用您想不到这里会有的东西,聊以补歉,也就是一顿便餐和相当舒适的卧榻。”
“哎,亲爱的主人,”弗朗兹答道,“实在不必为此道歉。许多书上都讲到,进入魔宫要蒙上眼睛,譬如《新教徒列传》中的拉乌尔就是如此;老实说,我无可抱怨,您让我看到的这种景象,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续集。”
“唉!引卢库卢斯的一句话来说:早知大驾光临,自当悉心准备。石屋陋室,不成敬意,权当小酌休憩之所。阿里,晚餐备好了吗?”
门帘应声掀起,进来一个努比亚黑奴,他黑似乌木,身穿一条白色便袍,一进来便对主人点头,表示可以进餐了。
“不知尊驾意下以为如何,”这陌生的主人对弗朗兹说,“我总觉得,双方不通姓名,又不报头衔,对酌交谈两三个小时,这局面实在尴尬。不过请放心,我遵守待客之道,不会索问大名和尊衔,只想请您随意给个称号,谈起话来也方便些。我这方面倒无需过虑,可以告诉您,别人通常叫我水手山巴。”
“我也可以告诉您,”弗朗兹答道,“只要得到那盏有名的神灯,我就跟阿拉丹差不多了,因此眼下,您称我阿拉丹,我看未尝不可;这样,我们也就须臾不必离开东方,而我的确相信,我是借哪个慈悲天神的力量,才来到这东方国度。”
“很好,阿拉丹大人,”这位怪异的晚宴东道主说道,“您听到了吧,晚餐已经备好,请您入席好吗?请容在下给您引路。”
说罢,山巴果然走在弗朗兹的前面,掀起门帘进去。
弗朗兹犹入幻境,愈来愈感到神奇:餐桌上珍肴杂陈,十分丰美。这主要一点确认之后,他便环顾周围,只见这间餐室金碧辉煌的装饰,不亚于刚才离开的小客厅:全室用大理石建造,上面有极为珍贵的仿古浮雕,室两侧呈椭圆形,各立着一尊精美的雕像,雕像头上顶着花篮,篮里装有码成金字塔形的水果,全是西西里岛的凤梨、马加拉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岛的橙子,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大枣。
菜肴则尽是野味海珍:配有科西嘉乌鸫的烤野鸡、一条野猪火腿冻、一块涂了芥末蛋黄酱羔羊肉、一条珍贵的大菱鲆鱼和一只硕大的龙虾。大菜之间还上各种美味小菜。
大盘是银制的,小碟是日本瓷器。
弗朗兹揉了揉眼睛,好确认他不是在做梦。
上菜的只有阿里一人,他侍候得非常周到,因此,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扬。
“是啊,”山巴泰然自若,一面尽地主之谊,一面答道,“是啊,这个可怜的家伙对我忠心耿耿,凡事都尽心尽力。他念念不忘我救过他的命。当时,看样子他真怕掉脑袋,多亏了我才保住,因此始终感激我。”
阿里走上前来,拉起主人的手吻了吻。
“山巴大人,”弗朗兹说道,“我是不是太冒昧,敢问是在何种场合行此善举?”
“唔!说来倒也平淡无奇,”主人答道。“这个鲁莽的家伙,不知怎的闯到突尼斯国王后宫附近,那里是不准黑人青年去的,结果,他被国王判处割舌,剁手和砍头:头一天割舌,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头。我早就想找一个哑巴服侍,于是等他割掉舌头之后,就去拜见国王,提议用一把精制的双响手枪换取这名罪犯,因为头一天我看准国王艳羡这把手枪。他斟酌片刻,心中很想结果这个可怜虫。不过,我还有一把英国猎刀,曾用它砍断国王的突尼斯弯刀;手枪加猎刀,终于使国王撤消判决,饶过他的双手和头颅,但有个条件,不准他再踏上突尼斯的土地。其实,多此一举,这个异教徒远远望见非洲海岸,就慌忙躲进底舱,非等望不见第三大洲时,他才肯上来。”
弗朗兹一时默然,心中琢磨不知如何看待主人叙述时近乎残忍的憨直态度。继而,他转变话题,又问道:
“您既然取了那个令人敬佩的水手的名字,那么一定像他那样,一生都在旅行吧?”
“对,这是我许下的一个誓愿,许愿那时还以为不大可能实现,”陌生的主人微笑道。“这类誓愿,我还许下几种,但愿能逐一实现。”
山巴讲这话时尽管十分平静,但是他的眼神却闪现奇异的凶光。
“想必您饱受苦难吧,先生?”弗朗兹问道。
山巴不禁一悸,定晴看他,反问一句:
“何以见得?”
“显而易见,”弗朗兹答道,“您这声调眼神,您这苍白的脸色,乃至您过的这种生活,都有所表露。”
“我嘛!我过的是神仙的日子,是名副其实的总督的生活;我就是万物之主:喜欢一个地方就盘桓一段时间,呆腻了就走,如同鸟儿一样自由,如同鸟儿一样生了羽翼;我略一示意,我身边的人就马上遵命行事。我时而还戏弄戏弄人类司法,劫走司法要制裁的一名强盗,收留司法追捕的一名案犯。而且,我也有自己的司法,兼有低级和高级裁判权,不准缓刑,也不准上诉,说罚就罚,说赦就赦,谁也无权干涉。嘿!您若是尝尝我这种生活,就再也不想过别种生活,也绝不想回到尘世上了,除非有重大的计划要去完成。”
“譬如说,复仇!”弗朗兹说了一句。
陌生人注视年轻人,他那目光能直透人心和头脑。
“何以说必是复仇呢?”他问道。
“因为看您的样子,”弗朗兹答道,“完全像一个受社会迫害的人,有一笔血债要同社会清算。”
“哎,”山巴说着,发出他特有的怪笑,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您这不亲眼看到了,可以说我是个博爱者;有朝一日,也许我要去巴黎,同阿佩尔先生竞争,同那个身穿蓝色小外套的人抗衡。”
“是头一回去吗?”
“唔!对,是头一回。看来我不怎么好奇,对吧?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此行一拖再拖,并不是我的过错,总有一天我要去的。
“您打算不久就启程吗?”
“还很难说,要视情况而定,这取决于尚难预料的因素。”
“希望您去的时候,我正好在巴黎,以便尽力回报您在基督山岛对我的款待。”
“我非常高兴接受您的雅意。”主人又说,“但是可惜,如果去,也许要隐匿身份。”
这工夫,晚餐仍在继续,但仿佛仅仅为弗朗兹一人准备的,而主人只是动一两样菜;这样一桌华宴,却让这位不速之客大饱口福。
最后,阿里送上尾食,确切地说,他从雕像的手中取下水果篮子,摆到餐桌上。
在两只篮子之间,他还上了一只带盖的镀金小银杯。阿里捧来这只银杯时的恭谨态度,引起了弗朗兹的好奇心。弗朗兹揭开杯盖,看见杯里装着淡绿色稠乎乎的东西,好像是白芷酱,但他从未见过。
他重又盖上杯子,掀开盖看过之后,仍不知里面所装何物,于是他把目光移向主人,看见主人颇为希望地微笑。
“这小杯子里盛的是什么食物,”山巴说道,“您不可能猜出来,大概有些奇怪吧?”
“的确如此。”
“那好,不瞒您说,这种淡绿色的果酱,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朱庇特吃的琼浆玉液。”
“不过,”弗朗兹说道,“这种琼浆玉液既然到了凡人手里,就必然丧失仙名,代之以凡间的名称;用凡俗的话来说,这种饮料如何称呼呢?老实说,我并不怎么感兴趣。”
“哼!这恰恰表明我们是肉体凡胎,”山巴高声说道。“就说幸福,我们往往失之交臂,无视无见,或者,即使看到,也同样不甚了了。您是个重实利的拜金主义者吗?那就尝尝此物吧,您的眼前会立即展现秘鲁、胡茶辣和戈尔孔达的金矿。您是好发奇想的人,是个诗人吗?那也照样尝尝此物吧,事物的界限会立即消失,眼前就会展现无限的天地,任您遨游,在那梦幻的无穷无尽的空间,就有心灵自由,神思自由。您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要追求尘世的功名利禄吗?还是尝尝此物吧,过一个小时您就成为国王,不是统治诸如法国、西班牙或英国那种位于欧洲边陲的蕞尔小国,而是统治全世界,全宇宙,成为万物之王。您的宝座就设在撒旦劫走耶稣的那座高山上,而您无需向撒旦膜拜,也不必吻他的魔爪,您就是普天下所有王国的君主。怎么样,我请您品尝之物,是不是非常诱人?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是不是非常容易?您瞧。”
说罢,他也掀开小银杯的盖子,盛了一茶匙他极力赞扬的仙浆,送到口中,同时眯起眼睛,仰头细细品味。
弗朗兹且让他慢慢咽下,待他从陶醉中醒来,便问道:
“如此珍贵的食物,究竟是什么呢?”
“您听说过山中老人吗?”主人反问道,“就是要谋杀菲力浦·奥古斯特”的那位。”
“当然听说过。”
“好,那您就知道,他统治一片富饶的山谷,而他那别致的名字也取自那座高山。山谷中有老人哈桑-本萨巴种植的园子,园中又建了几幢孤零零的楼阁。他正是在楼阁里接待他的座上客,请他们吃一种草药。据马可波罗记载,人吃了那种草药,就能飞升到仙苑,而那里四季鲜花盛开,果子常熟,女子则永葆青春。然而,那些快活的青年男女认作的现实,不过是一场幻梦;可是,幻梦却又那么甜美,令人心醉神迷,因此他们为了得到,情愿出卖肉体和灵魂,对提供这种幻梦的人,就像对待上帝一样惟命是从,若是奉命追杀一个人,他们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完成使命:他们即使在折磨中死去,也不会呻吟一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死后便可进入那极乐世界,而摆在您面前的这种仙草浆膏,已经事先他们事先领略了极乐世界的滋味。”
“哦,”弗朗兹高声说道,“您说的就是印度大麻呀!不错,我知道至少这名字还听说过。”
“正是,您说得对,阿拉丹大人,正是印度大麻。要知道,最纯的上等大麻精,是阿布戈尔的制品,他住在亚历山大,是天下第一名师,无与伦比;真应该给他建造一座宫殿,挂上一块匾额,上写:“感恩的世人敬献出售幸福的商人’。”
“您想得到吗?”弗朗兹对他说,“我很想亲身体验一下,看您的赞美究竟属实还是虚夸。”
“您就亲身体验吧,我的贵客,体验一下吧;但是,不要浅尝辄止:任何事物给感官一种新的印象,不管是温和还是猛烈的,凄苦还是欢快的印象,感官必须有个适应过程。人的天性就抵制这种仙品,人生来就沉湎于痛苦,而不适于欢乐。必须经过搏斗,战胜这种天性,必须让梦焕取代现实,而梦幻一旦成为主宰,那么梦幻就要化为生活,生活就要化为梦幻:归根结底,这种转换又有什么差异呢!换句话说,对比现实生活的痛苦和虚幻生活的欢乐,您就再也不想活下去,而要永远置身梦中。此后,您再离开自己的天地而进人尘世,就好像从那不勒斯的春天,一下跨入拉普兰的寒冬,又好像从仙国到人间,从天堂到地狱。尝尝大麻精吧,我的客人!尝一尝吧!”
弗朗兹不再应声,也舀了一茶匙这种美妙的浆膏,送到口中,取量跟东道主刚才吃的差不多。
“见鬼!”他咽下仙浆,说道,“我还不知道效果是否如您说的那样美妙,但味道却不像您断言的那么好。”
“因为您口腔的味觉神经还不适应,品不出此物的滋味。您说说看,所有您爱吃的东西,诸如牡蛎、茶叶、黑啤酒,块菰,难道您尝一回就非常喜欢吗?罗马人吃野鸡要加草药阿魏,中国人吃燕窝,难道您能理解吗?嗯,天哪,不理解。大麻精也是同样道理,别看今天初次品尝,您也许觉得乏味,甚至有点恶心,只要连续服用一周,您再吃什么东西,也认为不如这鲜美了。好,请到隔壁,也就是您下榻的房间,阿里会给我们送来咖啡和烟斗。”
主客二人站起身,弗朗兹走进隔壁房间,而自称山巴的人则向仆人吩咐几句话。我们为了称谓方便,也像他的客人那样,时而叫他山巴。
弗朗兹走进去一看,只见屋里陈设略微简单,但同样豪华。屋子呈圆形,靠墙摆了一圈长沙发。长沙发、墙壁,天棚和地板,无处不铺满上等兽皮,跟最松软的地毯壁毯一样柔软惬意,有长鬃的阿特拉斯狮子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虎皮,有花斑美观的卡卜豹皮,如同出现在但丁面前的那种花斑豹,还有西伯利亚熊皮、挪威狐皮,大量的兽皮一张张摞起来,走在上面赛过芳草丰美的绿茵,躺在上面胜过最松软的床第。
主客二人躺到长沙发上,手边放了一排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长烟袋,全都装好烟,每支无需抽第二口。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给他们点着烟,便退出去端咖啡。
室内一时寂静下来。山巴陷入沉思,他头脑似乎萦绕着什么念头,即使在谈话时也须臾不离;弗朗兹同样沉默不语,恍若进人暇想,这是抽上等烟时常见的现象,一切烦扰思虑,仿佛随着青烟飘走,而眼前则展现心灵的奇幻的梦景。
阿里端上咖啡。
“您怎么喝法??”主人问道,“法国式还是土耳其式,浓些还是淡些,加不加糖,沏的还是煮的,各样齐备,随您选择。
“我就喝土耳其式的吧。”弗朗兹答道。
“口味不错,”主人高声说,“这表明您喜欢东方生活。啊!要知道,惟有东方人会生活!至于我,”他补充说道,同时又怪笑一下,但这没有逃过年轻人的眼睛,“等我在巴黎的事务一结束,我就要去东方了此一生。您那时若想见我,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伊斯法罕去寻找。
“真的,”弗朗兹说道,“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觉得自己长出了雄鹰的翅膀,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周游世界一圈。”
“哈,哈!大麻精起作用了,好哇,您就展翅飞吧,脱离人间,飞到天上去;有人守护,您无需担心;万一您的翅膀像伊卡洛斯的那样,因接近太阳而融化了,我们会在下面接住您的。”
接着,他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讲了几句话,阿里点头服从,退下几步,但没有离去。
这工夫,弗朗兹身上正发生奇异的变化。一天的劳顿、晚间的经历所引起的思虑,倏忽间全化为乌有,他就像处于要人睡时的状态,还能感到自己渐渐沉入梦乡:此刻,他的身躯飘飘欲仙,他的神智异常清醒,所有感官也似乎倍加敏锐;与此同时,视野不断地扩大,现在的视野,不再像他睡觉之前所见的那么黑暗,笼罩着难以名状的恐怖气氛,而是蔚蓝透明,一望无际,充满大海的碧蓝,熏风的清香和太阳的光辉;继而,在水手的歌声中——那歌声美妙清亮,如果谱写下来就是人间仙曲——他望见基督山岛渐渐出现,那不再是惊涛骇浪中突兀的巉岩危石。而像瀚海中的一块绿洲;帆船逐渐驶近,歌声也变为多重唱,那神秘的和声荡人心魄,从海岛升到天庭,就好像是洛勒莱那样的女妖想引诱一颗迷魂的心,或者安菲翁那种魔法师要在岛上建一座城池。
小船终于抵岸,但十分轻盈,毫无震荡,好似嘴唇接触嘴唇;迷人的乐声仍未停止,他回到岩洞,走下几级,确切地说,他觉得走下几级台阶,呼吸到清爽而芬芳的空气,犹如走进喀耳刻的洞穴:空气那么馥郁,令人浮想联翩,同时又那么炽热,烧灼人的感官,于是,他睡觉前所见到的情景,又全部浮现在眼前,从怪异的东道主山巴,直到哑巴仆人阿里;继而,这一切又忽然消失,变成一片模糊,就像魔灯熄灭时最后映现的影子;他重又意识到身在这间立着雕像的卧室里,夜色弥漫,室内只点着一盏古灯,灯光荧然,照着睡眠或者情欲。
还是原来的那几尊雕像,看上去风姿绰约,雍容华贵,极富诗意,那浓密的秀发如飞动的云彩,那眼神十分妖媚,含着淫荡的笑容。她们就是弗鲁内,克蕾奥帕特拉和梅萨利纳,三位大名鼎鼎的淫妇荡娃。继而,有一个纯真的形象,一个娴静的身影,悄然溜进这些狐狸精之间,宛若一缕清光,一个基督天使来到奥林匹斯山,这轻柔的幻影用面纱遮住贞洁的额头,仿佛羞见这淫邪的大理石雕像。
这时弗朗兹觉得,这三尊雕像将爱倾注到一个男子身上,这男子就是他本人,只见她们走近他渴望重新人睡的床笫,那雪白的长裙遮住她们的双脚,而她们的胸脯完全袒露,头发像水波一般流动,她们搔首弄姿,媚态撩人,连神仙也难抗拒,惟有圣徒才能抵制,那流盼的目光火辣辣的,有如大蛇盯着小鸟儿,那目光像紧紧搂抱一样令人痛楚,像热烈一吻那样给人快感,终于使弗朗兹慑服了。
弗朗兹恍若合上眼睛,但是最后一瞥,仍然瞧见那尊全身罩住轻纱的贞洁的雕像,继而他合上双服,不再看真实的事物,而感官却敞开领略人间未有的欢悦。
于是,他感受到不知疲倦的情欢,持续不断的快感,如同穆罕默德向他的信徒许诺的那样。大理石像的嘴全活动起来,她们的酥胸也变得热乎乎的,像游蛇环一般冰凉而柔软的芳唇,贴在他焦渴的嘴唇上;弗朗兹有生以来,是头一回受大麻精效力的支配,他觉得这种爱近乎痛苦,这种情欲近乎折磨。然而,他的手臂愈是想推开这种陌生的爱,他的感官愈是迷恋这神秘梦幻的魅力;经过一番殊死的搏斗,他终于纵情地投入欢乐,领略情欲的快感,接受石雕情妇的亲吻,在这闻所未闻的梦境中销魂,最后累得气喘吁吁,热汗津津,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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