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钦佩他坚毅的性格(这符合他的性格)
◎宋宝珍
2022年6月12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迎来70周年华诞,任鸣院长参加院庆座谈会并致辞。当天傍晚,文光书记、任鸣院长和我一起做了央视网络直播。6月15日,纪念北京人艺建院70周年学术研讨会召开,任鸣院长全天都在。午间,我要回单位完成毕业典礼视频录制,他还送我到会场门口,关切地问,不吃午饭就走吗?不要饿肚子。我说单位那边有盒饭。看到他神情疲惫,听他说话气息虚弱,我说,您要注意休息,他点了点头。北京人艺的人们说,周五的时候他们的院长还在剧院,一如既往、忙忙碌碌地工作。接下来是周末,是休息的日子,然而,噩耗遽然而至,任鸣院长因心梗于6月19日溘然长逝,享年62岁。他人生的谢幕方式竟如闪电般迅疾,让人不禁扼腕相惜,洒泪如雨。
能成为人艺人,此生不虚
任鸣先生1960年2月出生于北京,祖籍山西,虽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却在北京胡同里长大,因此对北京的古今风物、事理人情了然于心。他身上颇有老北京人的礼貌谦让、平和从容、善良刚正的遗风,他崇尚古老的历史,悠久的文化,他的理想形象是王国维那样一袭长衫的谦谦君子、博学儒士,他喜欢的是“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种意境。
高中毕业后,他立志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一年不录取来年再考,复习期间每天到图书馆看书,翻剧本,一个馒头一瓶水,就是他一天的给养。为了考上导演系,他考前光小品就准备了30个。在考场,他做完了即兴小品《绝处逢生》,偷瞄监考老师的反应,发现有老师在悄悄抹泪,他心想这回成了。果然,他以优异成绩被中戏导演系录取。在校期间,他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刻苦用功,5年拿了10个专业满分。1987年毕业时,学院希望他留校任教,北京人艺向他伸出橄榄枝。或许是当一名专业导演的愿望驱使,他毅然选择了北京人艺。
任鸣先生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他曾表示,能成为人艺人,此生不虚。作为一名年轻导演,他可以和那些首都剧场的台柱子演员合作,和于是之、英若诚、朱琳、蓝天野、朱旭、郑榕、林连昆、苏民等前辈磋商戏剧,这让他觉得兴奋而新奇。他感激北京人艺,这里的人文气息、艺术精神、美学风格对他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下决心一定要排出最美最有价值的话剧,对得起观众,对得起北京人艺,以优异成绩回报它的厚爱。当一个人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就会觉得所做的事是值得的,再重的担子也能挑起。
回到那被世俗遮蔽的精神家园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商品大潮席卷而来,探索创新、四处乱撞、寻找市场成为一种世相,北京人艺向何处去,也曾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任鸣先生有过困惑,也有过苦恼。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他甚至想过,如果没有古老的街巷、历史的烙印,那么北京与东京、巴黎、纽约的不同又体现在哪里呢?他曾在欧美看过一些舞台剧演出,但并不崇洋媚外,而是认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和特点,中国的话剧比外国人有优势,因为人口基数大,观剧者多。导演手法可以兼容并包,但文化立场不能动摇。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现实定位,那就是做北京人艺风格的捍卫者、继承者、实践者、发展者。
任鸣先生认为,北京人艺第一是有民族气质、民族精神的剧院,第二是现实主义剧院,第三是人民的剧院。他认为北京人艺有自己的精神,老一代人身上所体现的与时代同行、与人民同心、与时俱进、守正创新的精神,对艺术怀有敬畏之心、“戏比天大”“精益求精”的精神,“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齐心合力、彼此成就的“一棵菜”精神,值得后辈认真学习。北京人艺在戏剧创作和演出方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它的话剧民族化成果、京味儿艺术特色、重视韵味与意境的美学追求,已经形成了鲜明的风格,对于这种风格,一是要继承,二是要发扬,在继承和发扬的基础上创造。现实主义的话剧需要与时代结合,与现实生活结合。
从27岁做导演,到人生谢幕,任鸣先生在他35年的艺术人生中共导演了70多部戏剧。他认为,作为导演,应该有自己的风格,但更重要的是与剧院的风格和谐统一。他为北京人艺导演过《北京大爷》《阮玲玉》《日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古玩》《足球俱乐部》《哗变》《等待戈多》《北街南院》《合同婚姻》《油漆未干》《我爱桃花》《全家福》《香山之夜》等一系列优秀话剧,有些已经成为久演不衰的精品。
他说“作为这一代导演肩负着人艺发展的使命,我们既要保持人艺风格,但又绝对不能克隆”。作为院长和剧院艺术委员会主任,他坚持既要接力上演经典保留剧目,也要演出高水准、原创性艺术精品;既要表现关乎人民情感、民族命运的当代生活,也要表现具有前瞻性、探索性、实验性的新题材。在艺术创作上,他坚持“双百方针”,多元并举,培根铸魂,而当代话剧的根与魂,则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
他从不避讳导演在戏剧中表达自己。他说,“戏剧就是回故乡”,回到那被现实挤压、被世俗遮蔽、在内心深处一直向往的精神家园。话剧首先要表现人,表现人的灵魂、人的情感、人的命运,其他都是外部形式应因而生。一部好的话剧不在于灯光打得多漂亮,布景做得多恢宏,用了多少稀奇手段,而是要塑造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活的形象创造思想,而思想并不创造形象”。
导演要死在演员身上
演员要死在人物身上
任鸣先生的导演手法,从不故弄玄虚,卖巧炫技,而是顺应当代观众的接受心理,用艺术的感染力赢得观众。首先,他认为,一台戏要让观众看得懂,愿意看,看了以后有收获。其二,他崇尚用简单、清晰、质朴、大气的舞台场面,表现艺术真实、细节刻画和典型意义,展现现实主义的舞台艺术特色。其三,他重视形象的种子的培育,让戏剧行动充满张力并形成自洽的逻辑和韵律,让戏剧场面有视觉美感和内在诗意。其四,他重视演员的艺术创造,把舞台空间留给有灵性、有创意的演员,“人物是舞台的中心,表演是戏剧的灵魂,导演要死在演员身上,演员要死在人物身上”。
当然,每部戏剧的风格不一样,任鸣先生重视“一戏一格”。他导演过很多京味儿话剧,在《北京大爷》《北街南院》《古玩》《金鱼池》中,他表现北京人的精气神,那种源自文化积淀的定力和局气,也反映他们在时代生活的变化中所面临的有悲有喜的遭际。在导演现代派情感戏《情痴》时,他把道具减到最少,一张床、一盏灯、一个啤酒桶、一把椅子,但是却极力突出艺术表现空间。他将网红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搬上话剧舞台,从文本入手加入了许多声光渲染、心理外化、蒙太奇手段,创造简单、轻松、纯洁、充满诗意的虚拟世界。他也导演过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把原剧中的两个流浪汉戈戈和狄狄变成了两个等待客人的酒吧女,把流浪汉啃萝卜变成了酒吧女吃香蕉。他也曾将《日出》进行新的解读,新的呈现,第一、二、四幕变成当代生活的灯红酒绿,陈白露堕落卖身,李石清提着电脑上场,而独独把第三幕小东西之死放在了民国时期。2021年适逢建党百年,他导演了红色历史题材话剧《香山之夜》,把革命胜利前夜毛主席与蒋介石的心灵交锋,以灵魂对话的方式展现于并置的舞台时空。
他每排一部戏剧,都进入走火入魔状态,心力、脑力、脚力极大消耗,停都停不下来,那种状态本身就是对自我生命的一种反噬。
他一米九的高大身躯
常常是弯着腰的
近年来,作为“北京学者”,他着手整理自己的艺术心得,出版了《任鸣访谈录》(上下)《导演的思想》《戏剧的力量》等著作。他有很多头衔: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剧协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北京剧协主席、北京十大杰出青年、中戏博士生导师等。他为人低调,特别谦虚,从不骄矜。与人谈话时,他一米九的高大身躯,常常是弯着腰的。在生活中他很单纯,活得干干净净,时常嘲笑和挖苦自己。他会坦诚地表白,“最担心没能继承好人艺传统”“如果我做事谋了私利,我会睡不着觉的”。但是在艺术追求上他又特别自尊自信,意志坚定,一旦选准了目标,就勇往直前,百折不挠。
在《任鸣访谈录》的序言中,他自己谈到,“我希望能记录下生命中某些一闪而过的东西,唯一性的东西。没有记录,等于没有发生”。他说,“我们需要昂扬向上的精神”。有一次接受采访,他说“希望在70岁以前能够排100部剧。按十比一的比例,10部剧里能有一部优秀作品,10部优秀作品里能有一部经典作品,如果我能有10部优秀作品,能有一部经典作品,那就不虚此生。”
北京人艺院庆期间,首都剧场轮番上演经典保留剧目,“云直播”“云演出”“云探班”风风火火,成效显著。该演的戏、该开的会、该出的书、该有的仪式都圆满完成。任鸣院长是在完成了各项工作之后,悄然身退的;不给别人留下麻烦,这符合他的性格。“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在他生前,已经为话剧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在他身后,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拔地而起,他与剧院领导班子制定了未来五年发展计划,在继承传统、人才培养、团队建设、精品创造、戏剧交流等各个方面组织得力,措施严密,他们努力创造具有时代性、人民性、艺术性、恒久性的艺术精品,不断探索创新,发挥北京人艺在民族戏剧乃至世界戏剧中的影响作用……
可惜,时不我待,天妒英才,长歌当哭,呜呼哀哉……
仅以心香一瓣,祭奠任鸣先生,愿您再无劳苦,往生极乐……
摄影/本报记者 王晓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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