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民兵连(最后的民兵骑兵连)

【特稿147】

原标题:最后的民兵骑兵连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吴铎思 通讯员 马安妮

从拜城县城出发到80公里外的老虎台乡,大部分是山路。汽车开出半个小时,目之所及就只有清一色的戈壁荒漠和光秃秃的大山。

变化要到一个被当地人视为路标的拐角处才会发生。从那里转弯后再往前,荒凉的景象被大片庄稼和树木代替。10月中下旬,田野之中青黄相接,不时有散落在各处的牛羊从车窗外闪过。

马路上,一位维吾尔族老人迎面而来。老人头发已花白,却悠悠然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她手握小皮鞭随嗒嗒的马蹄声轻盈晃动着,很是潇洒。

“看见有人骑马,就快到老虎台乡了。”同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

7岁学骑马,人人会骑马、爱骑马。在紧靠天山山脉南侧的老虎台乡,受地形、经济模式和历史文化等因素影响,在过去很多年里,马都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直到现在,那里还有全国最后一支民兵骑兵连。

来报名的,几乎都骑着马

时隔50多年,82岁的牙生·库尔班老人依然记得初到老虎台乡时看到的有趣一幕。

那时候国际形势复杂严峻,我国在边境地区兴起了组建民兵队伍、保卫万里边防线的热潮。地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克苏地区的老虎台乡与吉尔吉斯斯坦接壤,组建当地民兵连,成了刚到任不久的乡武装部部长牙生·库尔班的首要工作。

“很奇怪,几乎所有报名的乡亲都是骑着马来的。” 牙生·库尔班打听后才知道,老虎台乡背靠天山支脉阿尔喀亚依拉克山,300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中大部分是牧区。地广人稀、依山而居的农牧生活,让这里家家户户都养马,人人都会骑马。

牙生·库尔班曾在部队骑兵团服役,看着乡政府院子里四处临时“停靠”的马匹,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组建一支民兵骑兵队伍。

经上级部门批准,1965年6月,老虎台乡民兵轻骑队正式成立。后来随着媒体报道,人们渐渐习惯把这支队伍称为老虎台乡民兵骑兵连。

骑兵连第一次发布“征集令”,吸引了1000多人报名。经过选拔,最终有132人成为第一批民兵,第一任连长则由牙生·库尔班担任。据他回忆,除了在当地占绝对多数的维吾尔族青年,连队里还有柯尔克孜族骑手以及3位汉族知青。

“年轻时胆子大,第一次上马就敢直接骑着走。”现在生活在乌鲁木齐的袁亚芳是当年的知青骑兵之一。说起在骑兵连的日子,她言语中满是怀念。

时至今日,国内国际环境已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在老虎台乡,加入骑兵连“保家卫国”依然是不少年轻人的愿望。

24岁的米热迪力·托库尼进入连队已有6年。他习惯穿一身迷彩服,说起话来因为腼腆会无意识地来回摆弄手指。

“离开过老虎台乡吗?”

“最远去过拜城县城。”

“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吗?”

“家里很好,我也喜欢当骑兵。”

他害羞地笑了笑,本就因为长期户外活动被晒得发红的脸颜色更深了。

骑兵连集中训练时,阿布都热合曼·阿布拉的坐骑“追风”总是很显眼。那匹红棕色的公马毛发油亮、体型匀称,眼睛里透着机灵。它的马勒和缰绳从来都很干净,马鞍上仔细铺着一块藏蓝色织花毛毯,白色流苏一直垂到马镫之上。

看得出来,这是一匹被精心呵护的马儿。

阿布都热合曼今年38岁,超过了当民兵35岁的年龄上限。但由于他擅长养马,又执着地多次提出申请,最终在去年被破格批准加入骑兵连。

虽然有些微胖,但只要翻身上马,阿布都热合曼就能轻盈利落地完成劈砍、卧倒、跨越障碍等一整套训练动作。“我父亲当过骑兵,我也想像他一样为家乡做点贡献。”训练结束,他的脸上已满是汗水。

50年代民兵连(最后的民兵骑兵连)(1)

骑兵连民兵在训练“马上瞭望”项目。张村城 摄

人要配合马,马才会配合人

在十个马上训练科目中,25岁的阿不都沙拉木·艾尼瓦尔最害怕的是“马上瞭望”——这个动作要求骑兵在战马行进或奔跑时能平稳地直立在马背上。还算是“新兵”的阿不都沙拉木总担心自己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民兵是不脱离生产的武装力量。在老虎台乡骑兵连现有的120名骑手中,有农民、牧民,还有像阿不都沙拉木这样每月收入五六千元的建筑工人;到了执行任务时,这批人又要是呼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坚强队伍。要实现这样的目标,日常训练至关重要。

骑兵连自成立起,对人员一直实施军事化管理。连队下设排和班,指令层层传达,责任清晰落实。

阿不都沙拉木从小喜欢骑马,本以为自己技术不错,“训练起来才发现当骑兵和骑着马玩儿不是一回事”。刚开始,他在练习马卧倒项目时动作总是不标准,因此还被罚了不少体能训练。“连长说平时不严格要求,战时可能伤人又伤马。”

相比于管人,管马就更难一些。长期以来骑兵连都是民兵自带马匹,马儿依赖主人排斥陌生人,若是再遇到性情顽劣的幼年马,训练起来就更麻烦了。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牙生·库尔班将马匹分组,把不安分的马分别编入性格沉稳的马群中一起饲养、生活,同时采取一人多马、一马多人的方式对马匹进行适应性训练。渐渐地,人与马实现了协调统一。这样的驯马方法也成了骑兵连的“传家宝”。

骑兵连的训练场平缓开阔,三面环山。训练正式开始前,马匹们的缰绳都被高高地系在栏杆上,马头高昂,不时有响亮的鼻息声传出。

“扬起头的马才有精神,有精神才有气质。”尼牙孜·黑牙孜是骑兵连的第三任连长,经他调教的马不出3小时就能学会卧倒、跨越障碍等难度较高的动作。由于精通驯马,64岁的尼牙孜虽已卸任,但仍留在连队中指导训练。

只听“驾”地一声,尼牙孜带头手持木制刺刀冲了出去。跳跃、躲避、转弯,刺中模拟目标。一时间,训练场上尘土飞扬,场外的人除了偶尔能看到人与马模糊的身影,就只能靠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和呐喊声判断他们的位置。

接替尼牙孜成为骑兵连现任连长的是他的儿子吐尔逊·尼牙孜。从小耳濡目染,吐尔逊对“人马合一”有自己的体会。

“要想马配合人,人先要配合马。”吐尔逊以跨越障碍举例说,马跃起时骑兵身体要适时前倾,马蹄落地时转为后仰,完全通过障碍物后恢复直立,“人稳马就稳,马稳人安全”。

2018年6月,老虎台乡新任武装部部长程志强第一次随骑兵连上山巡逻。因为下雨山路比较滑,在翻越一处沟渠时他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坏了!”程志强心想——后面的每一匹马都可能从他身上踩踏过去。

混乱中,程志强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把自己往上拉。回过神来他发现,由于自己还死死抓着缰绳,那匹初次见面的坐骑正设法把他拽上马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后面的马既不惊也不慌,依次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那以后,程志强逢人便说:“马是骑兵最亲密的战友。”

50年代民兵连(最后的民兵骑兵连)(2)

骑兵连民兵集合后准备开始训练。张村城 摄

家里有骑兵,是值得骄傲的

从老虎台乡往北进山,翻过几个达坂,对面就是吉尔吉斯斯坦。民兵骑兵连为守卫边境而生,几十年来,上山巡逻一直是他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每次进山,经验丰富的骑兵一前一后带路、压阵,训练有素的马匹会自动避开险路,“人眼看不到的洞穴、断壁它们都能感觉到。” 程志强说,每回随连队巡山,他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有的地方窄得只容一匹马通过,旁边就是悬崖”。

如果马儿突然停住脚步,很可能是前方有狼群或野猪。这时候,骑兵们就会拿出棍棒防身,再一起发声高喊。“这样可以吓跑野兽。” 骑兵连第二任连长合里力·阿孜说。

常在山里走的,除了骑兵,还有当地的牧民。老虎台乡辖区内草场资源丰富,每年冬季和夏季来临前,牧民都要集中转场。

羊多人少,山路又不好走。自骑兵连成立后,护送牧民转场就一直是骑兵们的“分内事”。

1976年秋天,老虎台乡遭遇罕见的暴雪天气,不少没来得及转场的牧民被困在了山上。得知情况后,合里力·阿孜立即组织骑兵队伍在雪停后出发救援。

合里力·阿孜身高1.8米,当时的积雪已“淹”到他的胸口。“大雪覆盖了一切,如果不骑马,人很可能踩到‘虚雪’摔下洞穴或悬崖。”

找到牧民后,在转移下山途中,合里力他们再次遭遇了持续的大雪天,30多人在一个山窝子中被困了一个月。合里力回忆,到后来所有干粮都吃完了,“我们就把原本给牧民的狗带去的食物用雪水煮成糊糊充饥”。

天气稍有好转后,骑兵带着牧民继续下撤。由于路况恶劣,有两位骑兵在途中摔下断崖遇难。“那是一对夫妻,我们没能把他们带回来。”多年后再提起,合里力依然面色沉重。

与此同时,在合里力的家中,妻子尼斯甫汗·买买提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一直不回来,孩子又还小,我找了活儿干准备独自养家”。

在老虎台乡,谁家有人在骑兵连当民兵,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连队成立之初,征召骑兵没有性别要求,牙生·库尔班的妻子阿依先木·阿不都热西提也报了名。

阿依先木此前并不会骑马,所有技巧都要从零学起。有一次她意外从飞奔的马上摔了下来,右腿骨折。但这也没能阻止她继续训练,最终成了骑兵连唯一的一位女排长。据程志强整理资料时统计,那时候像阿依先木一样“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骑手还有不少。

考虑到实际情况,如今老虎台乡已多年没有招募女民兵,但作为骑兵的妻子或母亲,她们依然在背后支持着骑兵连的发展。

今年6月,老虎台乡气温加速回暖,正在转场的羊群行至一条原本干涸的河流时遇到了积雪融化后的急流。包括阿不都沙拉木在内的多名骑兵一边防止受惊的羊群四散,一边下水引导它们有序过河。

等阿不都沙拉木回到家,见他腿脚冻得通红,母亲加娜汗·托木尔赶紧帮他搓脚回温。“她虽然心疼,但也理解我是给乡亲们帮忙。”阿不都沙拉木说。

50年代民兵连(最后的民兵骑兵连)(3)

尼牙孜·黑牙孜在纠正民兵的卧倒姿势。马安妮 摄

老虎台乡不能没有骑兵连

去年,老虎台乡民兵骑兵连连史馆竣工建成。为了丰富馆内资料,作为项目负责人的程志强走访了不少老骑兵。

“他们几乎都提到了参与追捕逃犯的经历,而且各不相同。”程志强心里很疑惑,“哪儿来那么多逃犯?”

但实际上,由于地势复杂且紧邻边境,老虎台乡确实是犯罪分子“理想”的出逃之处。

1991年,时任连长合里力·阿孜听人说县城监狱里逃出了两个犯人。考虑到他们很可能会选择从老虎台乡潜逃出境,合里力集合了30多名骑兵值守在从拜城县到老虎台乡的必经之路上。

果然,几天后一趟从县城来的班车在离骑兵们老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有两个人影下车后慌忙往回跑,最终被骑兵抓捕归案。

2001年,一名身负命案的嫌疑人逃窜至老虎台乡。发现他的踪迹后,尼牙孜·黑牙孜和儿子吐尔逊·尼牙孜一路跟踪,伺机将其摁倒控制并交给随后赶来的公安民警。

据不完全统计,半个多世纪以来,骑兵连配合公安机关追捕在逃嫌犯和犯罪嫌疑人50多名,协助破获各类案件20余起。

在老虎台乡党委副书记张小军看来,和平年代,民兵骑兵连反而有了更多发挥作用的空间。

从骑兵连退役后,牙生·乃买提被选为了老虎台乡乔喀塔什村党支部书记。由于基础建设薄弱,遇上下大雨,乔喀塔什村2组唯一一条出村的道路就会被冲断。自上任后,修路、补路成了牙生·乃买提和住在周围的骑兵们每年的工作。

为了彻底解决这一问题,2017年,牙生·乃买提自己掏钱,依靠骑兵连的人力开始重新铺路。第二年,在拜城县相关部门的资金支持下,乔喀塔什村有了长达3.4公里的新建柏油路。

据张小军统计,老虎台乡每个村平均有两到三位村干部都有当骑兵的经历,“他们把连队的精神延续到了工作中”。

今年3月,拜城县发生5.8级地震,在老虎台乡的科克亚村,多处老旧房屋倒塌,数人受困。

地震发生在凌晨,但不到一个小时,骑兵连全员都到达了科克亚村。在连长吐尔逊的指挥下,大家很快投入救人和安顿群众的工作中。后来,得知受灾百姓挂念家中的现金和贵重物品,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吐尔逊又派骑兵专门到垮塌房屋周围寻找,发现的钱和物全部做好标记物归原主。

一户牧民家中有4万元现金被埋,正着急时,吐尔逊拿着骑兵挖出的现金找到了他们。数一数,分文不少。一旁的程志强看到这一幕,越发理解了自他到任后就常听到的那句话:“老虎台乡不能没有骑兵连。”

灾后重建阶段,经连队统一调度,50名骑兵轮流到科克亚村新村施工现场帮忙砌砖、垒墙。仅过了两个月,受灾村民就住上了新房。

留住了人,故事才能讲下去

老虎台乡民兵骑兵连连史馆就在训练场的旁边,在那里还有骑兵食堂和集体宿舍。宿舍是上下铺,军绿色的床铺上整齐地放着一个个“豆腐块”,颇有“正规军”的架势。

自连队成立以来,老虎台乡随处可见骑兵的身影,但他们却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程志强担任乡武装部部长后,向上级部门提出建设骑兵连阵地的申请并得到批准。2020年,骑兵连基地建成投用。

“感觉就像有了第二个家。”说起基地,米热迪力·托库尼不像之前那么腼腆了,他说,大到土建施工,小到环境绿化,基地建设的每个环节连队成员都亲自参与,“大家有使不完的劲儿”。

自尼牙孜·黑牙孜任连长起,申请加入骑兵连有了两个硬条件:一是有马,二是会骑马。也因此,多年来骑兵们都保持着自己买马、养马、换马的习惯。不过随着社会经济发展,老虎台乡越来越多的人家有了小汽车、摩托车,马匹已不再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此外,除了每月400元的补助,骑兵在连队中并没有别的收入。在程志强看来,如果一直让大家贴钱养马,骑兵连总有难以维系的一天。为此,在筹建基地之外,他又为骑兵连申请了资金,开办了骏腾养马合作社。

10月中旬,老虎台乡经历了一次强降温,合作社有几十匹在山地草场散养的马感冒了。采访时,牙生·乃买提正忙着给它们打针治疗。

由于擅长养马,养马合作社成立后,牙生·乃买提兼职成了管理员。占地2200平方米的马场里,550多匹大小不一的马儿或是埋头吃草,或是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牙生·乃买提特意指了指一匹通体黑色体型壮硕的伊犁马,“这是从外地买回来的赛马,配种后可以为骑兵连提供更优质的战马”。

在程志强的规划里,老虎台乡骑兵连还有更多的“副业”等待发展。如今,除了少数像尼牙孜·黑牙孜和牙生·乃买提这样承担“传帮带”任务的老骑兵,连队里都是年轻人。“只有让他们在当骑兵的同时学会一门技术,从而提高生活水平,骑兵连的故事才能一直讲下去。”程志强说。

离开老虎台乡时,路边一户人家后院草垛着火引发了火灾。随着浓烟升起,周边不少村民自发拿着水桶和铁锹匆匆赶往现场。

“最近的消防队在拜城县城,等他们赶到早就来不及了。”同行的人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连长吐尔逊打电话请求支援。

车子继续往前。过了好一会儿再回头看,就在来时的那个拐角处,山坡上“骑兵连”三个大红字依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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