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线故乡和一线远方（割裂故乡的伤痕）

文·图/李伟

“在山的那一头，本来也是我们的故乡。但现在，我们与故乡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伤痕——北纬38度军事分界线。”

为纪念朝鲜战争爆发70周年，韩国SBS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三八线》近日播出。影片选取了1953年、1968年和1992年3个时间点，讲述历史的悲剧：属于同一个民族的人们，却被分隔了数十年。

影片的开头，驻守韩朝边境的一名韩军士兵望着铁栅栏另一侧的朝鲜军人，略带忧伤地说出了上面这段话。他接着说：“虽然和对面的人同属一个民族，但我们没有交流，无法互相了解——三八线把我们的心也隔开了。”

1992年，三八线东段的韩国部队紧盯对面的朝鲜海岸

纪录片《三八线》首先提到了一部故事片——在2011年的韩国釜日电影节上，韩国影片《高地战》一举包揽了最佳电影、最佳男配角、最佳男新人、最佳美术等四项大奖。令它叫好又叫座的不仅仅是战争特效，还有隐藏其中的悲剧性主题——同属一个民族，却不得不在战场上血腥厮杀。

将时间拉回到1953年，《高地战》中的许多情节就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那个时候，大多数韩军士兵根本不关心战争的胜负，自己的生死才是最重要的。

首先，韩军畏惧朝鲜狙击手。在《高地战》中，韩军士兵一提到绰号为“二秒”的朝鲜狙击手，就被吓得默不作声。当时在朝鲜人民军中确实有枪法极准的狙击手，他们能够在600—700米的距离上精准射击，被当作目标的韩军士兵听到枪响时，子弹已经出膛了约两秒钟，“二秒”的绰号由此而来。

其次，中国人民志愿军具有威慑力。在《高地战》中，当驻守高地的韩军听闻前来进攻的主力部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时，第一反应是“放弃高地撤退”。在朝鲜战争中后期，韩军内部确实有“中国军队难以战胜”的观点，如果担任主攻任务的是中国军队，那么韩军不战而撤的概率要高很多。

再次，停战前夕白白送死。影片《高地战》中，韩军“鳄鱼”部队盼着停战协定早日签署。当停战协定已签署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但正当大家准备收拾行囊时，上级却命令他们：停战协定12小时后才生效，在此之前，必须发动总攻！“鳄鱼”部队中的所有人都面如死灰。事实上，在停战协定生效前夕，确实有大批韩军被要求继续执行任务，包括发动进攻。当时一些韩军部队中哭喊声不断，还有悲伤的歌声在战场上飘荡。

最后，为求生机自相残杀。在《高地战》中，“鳄鱼”部队被朝鲜人民军逼到大海边。帮他们撤退的登陆艇到了，但没有空间容纳两支小队。眼看朝军越追越近，第2小队和已经上艇的第1小队发生冲突。在朝鲜战争中，南撤的韩军确实发生过一些内讧，军方将这些事件压了下去，媒体未能获得更多细节。

1953年7月27日，朝鲜半岛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各方将北纬38度线附近的实际控制线确定为军事分界线，即三八线。朝鲜半岛就这样被一道长约250千米、宽数千米的地段隔开。这是一道“悲剧之线”，成为割裂南北双方的“伤痕”。

一名曾参与军事分界线谈判的韩国军官回忆：“那时我们和朝鲜代表展开磋商。双方在地图上画线——此前大家都进行过实地勘测，都想画出对己方有利的线。尽管有分歧，但双方并没有争吵。最后，线终于画好了。”停战协定生效3天后，双方军队各自后撤数千米，中间这块区域就成为“非军事区”。

一名韩国老兵告诉记者：“最初，韩军在三八线附近只设置了铁丝网，南北双方的巡逻部队互相能看得到。我们常沿着河道巡逻，每两个人前后间隔5米左右。那时，韩国巡逻队的单兵装备重达22千克。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我们都害怕掉进河里淹死——停战后以这种方式送命太不值得了。有时，双方的巡逻队距离非常近，我们和他们（朝鲜士兵）不会交谈，但会通过手势打招呼。我们属于同一个民族，却兵戎相见，这真是令人伤感！”

1953年，美韩联军巡逻队巡视三八线

时间推进到1968年。一名韩国退役军官说：“20世纪60年代，双方的部队不时地悄悄越过分界线——铁丝网根本阻止不了这种渗透行动。有时候，我们会偷走对方哨所内的武器，有时也会短暂交火，互有伤亡。”根据韩国军方的统计，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朝韩双方违反停战协定的渗透行动总共多达6814次。

由于朝鲜游击队的渗透和突袭能力强于韩军，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向美国求援。但在1968年，美国的重心放在越南战场上。一名韩国政府前官员表示：“当时企盼美国人帮忙不现实，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于是，1968年7月，韩国在三八线上修建了高度2米以上的铁栅栏，将长250千米的分界线彻底封锁。

这在当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名参与建设的韩国老兵回忆：“为了建造铁栅栏，我们得先修建道路，否则就无法运送钢材和水泥。士兵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施工，艰苦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当时三八线附近没有可供大卡车运输材料的道路，于是韩国士兵只得在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上人工背运材料。一旦遭遇雨天，山路就变得非常湿滑，但士兵们仍然要背着重重的水泥上山。更惨的是，他们每天的伙食只有一点点干粮和野菜，很多人出现了营养不良的症状。

1968年是韩军公认的“停战后最艰苦的一年”。现在，250千米长的铁栅栏依然耸立在三八线上，那就是当年韩国士兵辛苦劳作的明证。

当韩军大建铁栅栏时，三八线另一侧的朝军加强了戒备，并且也修建了铁栅栏。同时，朝军在边境修建了许多哨所。于是，朝韩双方展开了一轮“警戒线军备竞赛”——韩国也在边境修建了大量哨所。韩国国防研究院的专家表示：“双方的哨所建成后，在‘非军事区’两侧，韩军部署了约69万人，朝军则驻扎了约87万人——150多万人对峙的边境线，在国际上是非常罕见的。”

三八线上的板门店成为南北分界点

1991年底，随着苏联解体，冷战宣告结束，东北亚地区的局势也发生了变化。这时候，位于朝韩铁栅栏之间的“非军事区”情况如何呢？

《三八线》首度披露了SBS电视台于1992年初采访拍摄的一段内容。摄制组成员乘坐韩军的越野车，跟随十多名士兵，深入三八线西段的“非军事区”，探访游客无法参观的韩军前沿哨所。

在“非军事区”的大门打开前，全副武装的检查员仔细核查车队每一名成员，包括韩军士兵的身份证明与许可证。检查员一个个点名，清点人数，确保进入、出来的人数相等。按规定，进入“非军事区”的韩军车辆必须插上联合国的旗帜。上车前，韩国士兵们仔细检查了枪械、越野车是否存在故障，因为一旦装备在“非军事区”里面出问题，是没有条件修理的。为了以防万一，摄制组成员也穿上了防弹衣。

大门打开后，士兵们的巡逻任务正式开始，他们都提高了警惕。摄制组的记者说：“这里的路很难走，大家都很紧张。但‘非军事区’里面很寂静，景色很美，能看到很多野生动物。”韩国士兵要查看沿途的铁栅栏是否有问题——铁栅栏为韩军带来了安全感。

车上的士兵一刻也没放松警惕，他们的枪口一直对着路旁的丛林。突然，摄制组的人看到草丛中埋设着一个奇怪的“带盖子的罐头”。一名韩国士兵告诉记者：“这其实是能探听地下情况的监听装置，用于对‘北方的动向’进行监听。”

路上，韩国巡逻队看到一支朝鲜巡逻队正在翻山，这些朝鲜士兵都背着干粮。抵达一处警戒点后，韩国士兵全体下车。他们趴在地上，靠夜视仪监视周围的情况。在天亮前的9小时内，他们不能睡觉，也不能随便移动。

第二天，摄制组乘车抵达一处位于“非军事区”前沿的韩军哨所。这座哨所配备了先进的影像监控设备，韩国士兵能观测、拍摄前线的情况。通过这些监控设备可以发现，朝方的防御极其严密。一名军官介绍道：“我们附近有4座朝军哨所，离我们最近的仅780米远。在朝方一侧，有一个沿着防线陈列的村庄。可以看到朝鲜边境居民的生活很正常，农民们会在每年的5月开始插秧。”

在这座“非军事区”前沿的韩军哨所内，驻扎着30名年轻的韩国军人。这些军人每隔3个月轮换一批。到这里的30名年轻人，在3个月内不能外出，平时能做的事只有站岗、监视以及保养武器。一名士兵说：“待在这里很辛苦，我不习惯。这里没有空间，不能踢球……”

后勤补给车每周会来哨所两次，士兵们不用担心没东西吃。他们最企盼的事情是：补给车能带来家人或朋友的来信，特别是恋人的来信。只要有谁的女朋友来信了，就能在哨所里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会起哄，让收信人当众读信。在记者的镜头前，一名刚收到恋人来信的韩国士兵读道：“我是你最可爱的人哦，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军队中的你的安全……”他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声音哽咽了。同伴们也安静下来，许多人眼中闪着泪光。

1992年，略显稚嫩的韩军士兵和对北宣传的扩音喇叭

SBS电视台的摄制组又抵达三八线东段的一处哨所进行采访。哨所来了两名新兵，一名上尉告诉他们：“你们要好好努力，这里是韩国的最前线。”新兵第一次出门巡逻时，会感到紧张。所以军官号召新兵们高唱军歌，以放松心情。

与西段的哨所相比，东段的哨所更注重宣传战。山谷中，到处是宣传画和扩音喇叭。一名韩国士兵开始对朝鲜军人进行广播宣传：“朝鲜人民军的战士们，你们每天都会看到我们，我们会告诉你们一些快乐和有趣的事。相信我们都希望南北早日统一，这样我们就能共同欣赏朝鲜半岛的美丽河山。接下来，你们将欣赏一首动听的歌曲，听完后，我们再交谈。”哨所内的韩军士兵发现，对面的朝鲜军人做手势进行回应——这就是双方交流的方式。与此同时，朝鲜方面也会通过广播对韩方进行宣传，并播放一些歌曲。

三八线还延伸至大海上。地处前沿的一座小岛上生活着4300名韩国人。这里的人多以捕鱼为生，由于周边海域鱼很多，所以这里的渔民大多生活富足。

不过，岛上的居民也有痛苦。一名岛民说：“天晴时，就能看清朝鲜海岸的景象。我们这些岛上的居民，有一些是当年为躲避战火东奔西跑逃过来的。停战以后，这里属于韩国，而我们的故乡在朝鲜境内——我们回不去了。每逢节日，很多岛民就会站在岸边，遥望着故乡大哭——有人说，我们面前的这片海都快成为泪海了！”

岛上的渔民出海捕鱼前，要先领取一份出海证明书。这份证明书记录了渔民的个人信息以及出海时间。返航后，渔民要将这份证明书返还给守岛韩军。

白天，小岛周围常有韩国士兵坐在快艇上巡逻。到了晚上，驻扎在岛上的韩国海军陆战队“黑龙”部队，会揭开大炮上的伪装，时刻准备应对朝鲜舰只。一名中尉告诉记者：“一年365个夜晚，岛上的士兵每晚都会进行防御警戒。”深夜，岛上韩军的探照灯不停转动，守在岸边的士兵们靠夜视器材紧盯对岸。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轮岗。即使对于年轻的韩国士兵来说，每天这样熬夜也是很累的。虽然能够轮岗，但他们依然睡眠不足——每名士兵每睡一个半小时就要爬起来，站两个半小时的岗。所以，他们睡觉时从来不脱军装。另外，他们在周末也要实施警戒。

在另一座更靠近朝鲜海岸的小岛上，驻扎着450名韩国军人。每天清晨，他们就会架设好重机枪、迫击炮，瞄准对面的朝鲜海岸。

朝韩海上冲突并不少见，岛上的居民很怕朝鲜警备艇。曾有韩国渔民被朝鲜警备艇俘获，但很快就被释放回国。

《三八线》以韩国国防研究院一名专家的话作为尾声：“现在，朝韩两国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的可能性降低了。但一旦发生战争，双方加起来约有180万军队互相厮杀，将会是一幕惨剧。韩国人民和朝鲜人民属于同一个民族。虽然双方经历过战争，但毕竟还是兄弟。为了民族的发展，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朝韩双方都应该为实现和平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