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在叶氏物语下的浪漫初心(发生在25天里的恋爱)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
1978年。10月到11月的,25天。
如果你是生于七十年代或之前的读者,那么你跟着叶弥的节奏打开《不老》,将来一次“重温七十年代”的沉浸式体验。
如果您是生于八十年代之后的读者,那么当你打开叶弥的《不老》,你可能会不断质疑,不断追问:1978年的社会生活图景,是《不老》中写的那样的一种真实吗?亦或叶弥的1978年,是一种已经变形的,加过滤镜的1978年?你也许会问,那个时代,有书中所写的孔燕妮这等疯疯颠颠,不可理喻的“非正常人类”吗?像她这样的思想先锋,那不是要到1980年代后才粉墨登场?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什么样?到底是一种什么调调?没有经历过的人不知道,但那个时代似乎又并未走远。因此就有了关于一个时代的问号——是叶弥的传说中这样的吗?我们不太确定。作为文学,一个转折的时代缺席于文学的虚构大卷中,肯定是一种遗憾。这或许也是叶弥浓墨重彩地书写1978年的人和事的一个内在动力,生于1964年的她,有一种作家的责任感,要为后人留下特定时代的特定影像。
《不老》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憧憬着一个更好时代的来临。就像男主人公俞华南说:“时代就像这样的大风,顶着腰,带着我们跑呢。”
作者借书中人物之口感叹:百废待兴啊,百废待兴啊。女主人公孔燕妮积蓄个人能量,异常活跃的25天,是浓缩的人生时间,与百废待兴的中国有一种节拍上的同步。
1978年,很多新气象正在萌动。叶弥又将如何去还原这种整体性的社会思绪、情感的萌动?
就让我们打开叶弥的长篇小说《不老》吧。
关于《不老》的几个数字:1978年(时代)。35岁(孔燕妮)。25天(离孔燕妮的恋人张风毅出狱的日子)。3年(张风毅服刑的时间)。
关于女主人公孔燕妮和她身边的人们的无数往事,已经在叶弥的上一部长篇小说《风流图卷》中了。也就是说,《不老》中的这些吴郭城的主要人物,是从《风流图卷》中走过来的。
《不老》中的一个细节透视到了当时知识分子的知识背景。以京城来的“调研员”俞华南为例,他的包里有四本书: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孟德斯鸠的《一个波斯人的信札》。这些书,都是翻译作品。
那时候,物理距离不在一起的人们的沟通方式是写信。在工人文化宫的留言墙上贴字条。
江南吴郭城的一个生活场景:染头发终于不要单位开介绍信了。现在的读者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像天方夜谭?
亦或可以说,《不老》呈现的是一场25天不到的“恋爱”,一次“女追男”,也是1978年的转折点上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未来中国即将开启,金钱欲望的游戏即将开启,不管身处1978年的人们是否准备好了,每个人都将被新的时代裹挟,面临新的风暴新的考验。“大风起兮云飞扬”,在此历史时刻,孔燕妮、张风毅、俞华南三个青年,三个有些不太按常理出牌的个体,是否充当了时代的预言者和气象员的角色?
叶弥的同龄人,茅盾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迟子建曾说过,叶弥是一位“有着强烈命运感“的作家。
之前,叶弥的名字与姜文联系在一起。她是姜文的电影《太阳照样升起》的原著短篇小说《天鹅绒》的作者。这些年的叶弥,深居于江南苏州,太湖之滨。她潜心写作,一部部作品从她的笔端流出。读者对叶弥的生活所知不多,但很多文友知道,叶弥是出了名的“小动物收养者“,她的家里,收养了很多流浪猫,她除了是位作家,还是个“猫奴”。她一直怀着一颗柔软的爱心对待小动物们,给它们一个家。比起写风云时代的叶弥,这是女作家的另一面。
她的长篇小说《不老》一出世即备受文坛关注,不久前,“以江南写中国”,叶弥的长篇小说《不老》获得了首届“凤凰文学奖”。
“你是谁?你为什么一只脚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站在那里,既不进来,也不出去”。
在书的结尾处,新的一天来临了。一个新的轮回又将开始。
人终究会老去。孔燕妮从《风流图卷》中青春逼人的二十多岁,走到了成为《不老》中三十多岁的大龄女青年,而心中有爱的人,将永远“不老”,这或许是叶弥给我们的精神启示。
近日,本报记者带着一系列问题,采访了苏州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叶弥,以下是记者与叶弥的对话——
【我发觉我对这个阶段写得越多,恐惧就越少】
钱江晚报:在《风流图卷》的后记中,您谈到准备分别截取1958年、1968年、1978年与1988年这样不同的四个时间点,每个时间点写一卷,共计完成一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而这部《不老》写的是1978年,人物似乎也是从《风流图卷》里走过来的,这是一部“续集”吗,似乎吴郭市的这批人走过了一个个大时代,孔燕妮们来到了1978年,他们将经历什么,必将经历什么,个人会怎么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折腾,您构思这篇小说时,有一个怎样的整体步局?
叶弥:《风流图卷》写了1958年和1968年的事。写《不老》时,也想延续这样的时间布局,写1978年和1988年上下两卷。但在写作这程中,当时准备了大量的背景资料,采访了许多人,我觉得我会被时间的设置所裹挟,我要被淹没在这些历史资料里了。所以我放弃了最初的布局,只撷取了1978年10到11月中的25天。这样写的好处是明显的,我突出了人。而不是历史。当然,他们将经历什么,必将经历什么,与历史进程息息相关,也与个人的选择息息相关。个人的选择又与价值观、世界观、个性息息相关。
《不老》里的人物是从《风流图卷》里走出来的,但不是续集,而是重新开始的一段人生。这种重新开始,丰富了孔燕妮的形象。写完《不老》,本想休息两年,但我还是开始了新的长篇写作。孔燕妮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而我也想从新的长篇小说里得到宁静的力量。
钱江晚报:您说过,“长篇小说的灵魂,就是人物的灵魂”,在您设定了一个25天的时间段里,主人公孔燕妮的灵魂是否得到彻底的展现?您的这个作品,预设的主要读者对象是谁?对于没有读过《风流图卷》的读者来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横空出世的、有些非正常人类的孔燕妮,她在1978年所具有的思想、行为、语言,是否能跟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们达成一种无障碍交流?今天的读者看孔燕妮的行为是否会觉得有几分怪诞,是否会真正理解这样一个划时代的人物,是否能理解孔燕妮对“自由独立”、对“女性解放”的追求?
叶弥:在《不老》中,孔燕妮的形象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这也是那个时代所赐。她的灵魂有没有得到彻底的展现?我不清楚。让我在夜深人静时问一问她吧。
我写作从不预设读者,但在我的心目中,读者和我一样有着对精神世界的不停追求。所以我并不担心曲高和寡。实际上,据我了解,作家的笔并不总是那么前卫。我喜欢前卫的事物,前卫有可能带来真正的进步。至少在目前,作家与前卫是不太相干的。
钱江晚报:您是生于1960年代中期的作家,您的小说似乎对1980年代前,也就是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有种强烈的叙事欲望,而在书写这几个时期的作家中,我印象中您应该是属于年轻的?您为什么会对上世纪50年代-80年代这个时期特别感兴趣,又如何建立起书写这几个时代的信心的?
叶弥:《风流图卷》写的是1958年和1968年。《不老》写的是1978年。新的长篇我准备写2000年以后的事。我对50年代到80年代的叙事欲望,主要还是源于对这一阶段的复杂事物有兴趣。这里面有直接经验,也有间接经验。最宝贵的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经验。
钱江晚报:1970年代在您印象中很清晰吗?您是60后生人,对七十年代应该也只有些童年记忆,是否很多关于那个时代的内容,您必须要借助于间接经验而不是直接经验?
叶弥:譬如我四、五岁的时候,经常会做一个恶梦,就是梦见我的妈妈被一群人放在大篮子里吊在半空,而我就在篮子下哭喊。我的妈妈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其实是一个小孩子对社会的深深不安和恐惧。这种不安和恐惧,就是我经常写1980年代前的原因。我发觉我对这个阶段写得越多,恐惧就越少。
【我没有野心做一次各阶层的精神图谱】
钱江晚报:什么是浪漫主义,您如何理解英雄情结、革命浪漫主义这些跟某个时代紧密相关的名词?姜文执导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正是改编自您的短篇小说《天鹅绒》,看完《不老》,似乎仍然能在孔燕妮、张凤毅这些人物身上感受到——一种姜文电影里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您觉得姜文夸张又有些超现实的导演风格,是否正好能诠释您小说中的某些调性?
叶弥:我和姜文还是不同的。首先是性别不同,对许多事物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就不同。我不太喜欢英雄主义,《天鹅绒》里恰好有一些文字上的直率,造成了一个单纯的关于勇气的故事。但它不是一个英雄的故事。而革命浪漫主义,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它都曾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每个时代的浪漫都有所不同,在我认为,现在的浪漫主义是对科学的信任和对未来的责任。
钱江晚报:《不老》被评论家称为“书写一场跨越时代的爱情传奇,隐喻了一个时代的嬗变”,以我们现在来追溯,这是一次关于转折时期中国人心巨变的集中阐发,不仅是孔燕妮,吴郭城的人们都在蠢蠢欲动,冰山一角,冰裂的声音,暗涌的波涛,作家将“时代嬗变”都浓缩在了孔燕妮等待张风颜出狱的二十五天里,从而戏剧性大大加强,长篇小说对于时间线都是讲究的,为什么这部小说要设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线,来一天天推进每天发生的事,您觉得这样来构架一个长篇小说,从美学上讲有什么好处呢?另一方面来说,浓缩的25天,是否突破了日常生活的普遍规则,而使故事脱离了某种真实性而进入戏剧性的轨道?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每一天都无法是平淡的,平静的了?
叶弥:至少对于我来讲,时间线越长,意味着有平淡和疲惫的危险。当然,时间线越长,也会获得写作上铺排上的便利。我希望我的小说能更紧凑一些,不是美学上的考虑,而是从世俗层面上的考虑,毕竟读者更喜欢看紧张一点的故事。我不怕迎合读者的阅读感受,我觉得这是我应该考虑的。
钱江晚报:《不老》虽然是爱情故事,但《不老》的社会面打得很开,有1978年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国家干部、知识分子、工人、农民、个体户等等,作者在构思时,是否有“野心”要将1978年这个特定时代节点的中国人,做一次各阶层的精神图谱造像?另一方面,您是否担心过,因为书中各色人等,如果不了解《风流图卷》的读者,面对这么多的散点人物,他们的行事风格、思维方式等等,是否会有不容易理解的阅读障碍,抓不住那么多人物?
叶弥:我没有野心做一次各阶层的精神图谱,只是在写作时,觉得有意思而放了这么多人物。但现在看来,人物确是多了一点。如果让我重新写,我会拿掉几个人物。我不担心读者有阅读障碍,读者比作者想象的聪明多了。
钱江晚报:在这部小说中,孔燕妮、张风毅、俞华南三位核心人物,他们似乎都属于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思考得显然比同时代的很多人多多了,很多关于时代、人生、国家、未来、爱情、自由、解放等等的“大话儿”,比如孔燕妮说“社会要用科学来拯救,我要用自由来拯救自己”,似乎作者也都是借他们之口发出自己的声音?因为作者是站在当下回望1978,类似于一种穿越回去,所以才会借人物之口说出“如果以后出现杜克所说的那种拜金的、冷漠的社会,那么全民应当承担这种后果,并且反思和拯救”,这是否有点全知全觉?是否有以结果来设问之嫌呢?
叶弥:是的。在写作时我就知道是以结果来设问的。我觉得这个不应成为禁区。我们永远是以现在的经验写过去的。哪怕是科幻小说,立足之处还是现在。
【我们还能像孔燕妮那样“不老”吗】
钱江晚报:疫情三年,把我们搞得不敢想象,不敢飞扬,读您的《不老》,却有那么多“飞”起来的行为、情绪,有种类似于前现代的元气和张力,像鸡毛一样飞,不恰当地说,是现在的我们过于沉重,过于现实主义,“飞”不起来了,还是作家叶弥异想天开,创造出一个叫孔燕妮的仿佛是从地上拔起,离地一尺的女人,来对照我们今天的“低能”(江南的坊间可能会议论: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十三点”)?
叶弥:我经历过的时代中,曾经有过许多精彩的人物。我的亲朋好友中有,采访时也碰到过。这些人比孔燕妮更有追求,更有勇气。如果现在大多数的人把孔燕妮看成是“十三点”,那么我怀疑我们的社会是固步自封的。
钱江晚报:孔燕妮的手从来没有热过,到一次欢爱后,孔燕妮的手终于热了,从此不会再冷了,这是一个关于时代的隐喻吗?还有,孔燕妮这个风格化了的书中人物很有意思,一方面,她是开风气之先的女子,会在自己的乳房上写“自由”两个字,可另一方面,孔燕妮习惯于算“进账”、“付账”,孔燕妮以此衡量人生得失,这是否是孔燕妮的一种现实主义的价值观的体现?这么说,孔燕妮的矛盾在于一边算计得失,一边打破是失的界限?
叶弥:孔燕妮算进帐和出帐并不是斤斤计较,也不是单纯地衡量得失。她是想用此方法获得精神的力量。你从书中应该看到,她一开始是算出来的是进帐少出帐多,后来她算出自己现有的人生里,得到的比付出多。这样她就重新振奋起来,就如同给自己上了一堂人生之课。
钱江晚报:“她变得轻盈了,透明了,年轻了,什么都会老的,只有思想不会老,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让她变老,她永远像刚盛开的花朵”,“我要在精神轮回里保持年轻”……书中种种描写孔燕妮的“不老”,一个为爱而生的女性,一个35岁了,仍然在成长的欣欣向荣的女性,是为“不老”?
叶弥:孔燕妮第一次出现在《风流图卷》中,我当时是45岁,也不年轻了。对女性的社会角色我又开始重新有了梳理,于是我塑造了孔燕妮这个人物。孔燕妮在我的《不老》中是35岁,35岁,是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年龄,既不年轻也不衰老,内心还有年轻的冲动。这个年龄对“孔燕妮”来讲,也是比较容易塑造的。我童年时曾有八年的苏北乡下的生活,也有这么多年的江南水乡的城市生活,我接触过很多女性。孔燕妮这个原型的一些性格,大部分出于我的很多女性朋友、同学身上,她们身上是有中国女性的力量的。《不老》也是寻找自我,寻找不老的信心的故事。”这个“自我”,既指向女性的自我发现,也指向了国家在时间长河中的踯躅求索。
作者简介
叶弥,本名周洁,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第十届全委会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等。短篇小说《天鹅绒》被姜文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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