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说过的俗语(汉口老话 )
(作者外祖母)
汉口老话
——外祖母说过的俗语
作者/周详(武汉)
外祖母总是起得很早。谈到早起,老人家反复说:“老话说的有:‘早起三光,晚起三慌’。”
以前,父母工作忙 ,家务事全靠外祖母。外祖母从发式到鞋袜,从来都清清爽爽;干起活来,向来都利利索索;安排生活,历来都井井有条。不论在哪里,邻居们都公认我们家最整洁、我们家人最干净。
外祖母程三春,生在清朝光绪年间,长在民国吴佩孚时代。外祖父刘香陔是商人,经销棉花,听说还曾是汉口商会棉花分会的牵头人。当年,一家人就住在“百年老街”花楼街。
外祖母熟悉英、法租界的位置,喜欢去新市场(后改称“民众乐园”)游玩,知道陈伯华的艺名叫“筱牡丹花”,记得那时的《古怪歌》:
“往年古怪少,
今年古怪多,
板凳爬上墙,
灯草打破了锅,
……”
外祖母不识字。但是,这并不防碍老人家的谈吐和引用老话。作为“老汉口”,引用最多的,自然是汉口老话。“老话说的有”便成了老人家常用的话头。
清朝末年,候补道员罗维翰(后改名“罗汉”)在他的《汉口竹枝词》里这样描绘花楼街一带:
“前花楼接后花楼,
直出歆生大路头。
车马如梭人似织,
夜深歌吹未曾休。”
民国初年,这里的酒楼已经具备“中西大菜,南北筵席”各色风味。
听惯经营,见惯吃喝的外祖母告诉我:“老话说的有:‘生的弄(做)熟,对本出头’。”
谈起外祖父,外祖母曾说:“那是做棉花的薅佬(大拿)!他只把手往棉花口袋里一插,就晓得成色么样(怎么样)。”而这背后的艰辛,只有家里人知道。外祖母用老话评点:“‘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
(外祖母用过的帽珠)
当年,外祖父主外,外祖母主内。外祖母的内助准则里,有这三句老话: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来一世穷。”
“问我家中妻,看我身上衣。”
“晴带雨伞,饱带饥粮。”
那时,盐被称为天下第一生意。清朝秀才叶调元在他的《汉口竹枝词》里说:“盐行生意是神仙”。“万船生意让他骄”。因而,管理盐业的衙门、部门,几乎所有职位,在世人看来,都是肥缺。
外祖母曾经提到堂姨父胡之桢:“往日里,他在盐局做事(工作)。别个(人家)要他帮忙,塞东西,塞钱,他不要。他跟别个说:‘你这样,我不给你帮忙;你不这样,我兴(兴许)还给你帮忙’。老话说的有唦:‘穷不倒志,富不颠狂’。”
外祖母自己的一个举动,也给这句老话增加了一个注释。家里来了客人,不论关系亲,还是疏;不论年龄大,还是小;不论人家得意,还是落魄,外祖母都倾其所有,热情招待。吃饭时,外祖母会不停地给客人夹菜 ,直到客人的碗里堆不下;客人的饭还没完全吃完,外祖母就急着给客人盛饭,而且会说:
“菜不好嘛,饭要吃饱唦。”
往往是,客人说吃饱了,外祖母坚持要给客人“再添一点”,最后便出现外祖母和客人争夺饭碗的一幕。
旧时,汉口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清朝翰林院检讨潘耒在他的《遂初堂集·汉口》里说:“北货南珍藏作窟,吴商蜀客到如家。”清朝翰林院编修查慎行在他的《敬业堂集·汉口》里说:“人言杂五方,商贾富兼并。”清朝秀才叶调元在他的《汉口竹枝词》里说:“此地从来无土著,九分商贾一分民。”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少不了磕磕碰碰,外祖母便听到了这样的老话:
“虾子头上一泡屎——不知香和臭。”(不分好歹)
因为人们化解矛盾的方法各式各样,外祖母又记下了这样的老话:
“让人非为弱,紧(让)他去遇别个(别人)。”
“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在看重金钱,贪恋美色,追求享乐的大环境里也有另类,于是,外祖母也告诉我:“‘破屋丑妻是无价之宝’。”
外祖母的母亲去世很早,而且很突然。外祖母多次给我讲到母亲去世后,回去料理后事的情景,多次沉重地念叨:“‘宁死作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
(作者和外祖母)
我是外祖母带大的。回忆我小时候,外祖母常说:“‘宁可做生活(力气活),不可引(带)肉砣(婴儿)’。” 而且,外祖母说,自己是“‘一末带十杂,烧火带引(带)伢’。”
侄女周子兮出生后,家里专门请了保母照顾。可是,一家人帮忙照顾,或者因保母有事,临时照顾时,还是手忙脚乱。由此,我才意识到,外祖母独自把我带大有多辛苦。
在我幼年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跟我做老汉口的“点窝窝”游戏。外祖母托着我的一只手,用自己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我手心里轻轻地点,边点边念:“点点窝窝,油油拖拖,猫猫吃饭,老鼠唱歌。唱的什么歌?唱的刘周详讨个老婆(外祖母总爱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上妈妈的姓)。把(给)点葱,把点姜,把点胡椒,把点大蒜,咯叽咯叽……”这时就顺着我的胳膊向上挠我的痒痒。
到我童年的时候,外祖母给我念老汉口童谣:
“三岁伢,穿花鞋,摇摇摆摆上学来。先生,先生你不打我,我回去吃口妈(奶)再来。”
“出太阳,下白雨,下去下来冇得雨。”
等我成了少年,外祖母便给我讲汉口老话。冷天,外祖母提醒我“寒从脚下起”;热天,外祖母告诉我“心定自然凉”;说得最多的,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那时,人们生活朴素,穿补丁衣服是常事。我的衣服、裤子破了,外祖母就给我补。外祖母总是说:“往日啊,都是这样,‘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
有一个时期,我喜欢画画,喜欢拆装自行车,甚至喜欢木匠活。见我干这些,外祖母不说什么,由我折腾。但是,外祖母不许我接近女性类的活计,理由是:“男做女工,任中都不中(再怎么行也不行)。”
有时,外祖母也用老话开玩笑。表哥刘小钧记忆力极好,什么边边角角、零零碎碎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外祖母便笑他:“‘饿狗子记得千年食’。”我的言语、举止出格了,外祖母也“训”我:“‘丑人多作怪’。”
外祖母八十岁那年,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没过多久便卧床不起。那些天,我守在外祖母身边,尽力照顾。那时,我想到了外祖母跟我说过的一句老话:“我养你的小,你养我的老。”
外祖母临终的前一、两天还硬撑着吃饭,一边吃,一边说:“‘一米渡三关’啊!”
然而,外祖母终究没能渡过这一关。
掐指一算,外祖母离开整整四十年了!回味老人家讲过的汉口老话,心里五味杂陈:
“三岁看老。”
“暑天无君子。”
“一白压三丑。”
“一滚当三鲜。”
“歪歪五百年。”(病病歪歪的人往往更长寿)
……
2020年6月12日
于龙泉山灵泉寺
上客堂
(外祖母用过的簪子)
附:
古 怪 歌
往年古怪少,
今年古怪多,
板凳爬上墙,
灯草打破了锅。
古怪多,古怪多,
古怪,古怪,古怪多!
月亮西边出,
太阳东边落,
天上绫罗地上裁,
河里的石头滚上坡。
半夜三更里,
老虎闯进门,
我问它来干什么,
它说保护小绵羊。
多古怪,多古怪,
古怪,古怪,多古怪!
清早走进城,
看见狗咬人,
只许它们汪汪叫,
不许人用嘴来讲话。
田里种石头,
灶里长青草,
人向老鼠讨饭吃,
秀才做了强盗。
古怪多,古怪多,
古怪,古怪,古怪多!
喜鹊嚎啕哭,
猫头鹰笑呵呵,
城隍庙的小鬼,
白天也唱起了《古怪歌》。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